不过其实,白夫人住在兴宁县城,一个月也就过来那么一两次。所以每次过来,都会在附近几个村子引起极大的反响。

    而这一回,事情显然有些非同寻常。因为白夫人已经在庄园里住了整整五天,而且整个庄园一直在做各种清扫工作,张灯结彩,又采购了一大批的物品和食材,像是要接待什么贵客似的,这自然也引得村民们暗暗关注。

    七月二十日这一天,一大早整个庄园就忙活起来。到了下午时分,一辆高大轩敞、由两匹高头大马拉着的马车停在了庄园门口。

    甄凉一下车,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白夫人。

    对方一见她,立刻笑着迎上前来,嘴里感慨道,“可算是到了,这几日等得实在心焦。”

    “让夫人费心了。”甄凉笑着站定,朝她行了个礼,“此番回来,又要叨扰夫人。”

    白夫人连忙伸手把人扶住,“你说这话,就叫我无地自容了。若不是你的提议,我如今哪有这样的好日子过?”

    这话倒也不算夸张,虽然从宫中出来之后,白夫人在本地也有几分薄面,可以自己在外面安家度日,可终究是女流之辈,始终会被原本的夫家和娘家所掣肘。再说,她那一点儿家底,在兴宁县也不算太薄,总有人心里算计着。

    但是自从跟甄凉合伙开了这家香料工坊以来,她在整个兴宁县的地位就大不相同了。

    莫说是夫家娘家,就是官府的县令,见了她也要客客气气的。一方面是因为工坊带来巨大的利润,于整个县城都有好处,又能安置百姓,是一大政绩,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她摆明了在京城有“贵人”撑腰。

    白夫人也知道,站在自己背后的人,应该是越王。不过真正促成此事的,终究是甄凉。富贵而不忘本,并且能够给她带来实质的好处,也就无怪她对甄凉如此热情了。

    甄凉还要说话,白夫人已经挽住她的胳膊,笑道,“别说这些了,这一路辛苦了吧?赶紧进去沐浴修整一番。晚上我备了宴席给你接风洗尘,到时候咱们再好好说话。”

    两人进了门,跟着甄凉过来的护卫立刻跟上,但随即就有人迎上去,将他们带去休息的地方。

    至于门外的马车和车上的行李,自然会有人去处理。

    白夫人亲自将甄凉送到安排给她的住处。说是客院,建造得却比主屋更加用心,虽然不至于雕梁画栋,却也是精巧富丽,装饰一新。

    不过甄凉没有什么欣赏的兴致,进了门,就对白夫人道,“还有一件事要拜托夫人帮忙——这段日子,京中可有什么消息?”

    “你问的是哪方面?”白夫人有些疑惑。

    按理说,甄凉是从京城来的,对那边的事,自然比她更清楚。再说,她背后还有一位亲王,若论消息渠道,也该比自己更加灵通才是,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就是京城的消息,所有的。”甄凉道。

    白夫人微微蹙起眉头,“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她之前接到甄凉的信件,只说她因故出宫,行动自由,打算回来一趟。因着确实有很多事情想跟她商量,白夫人对此是十分欢迎的。反正生意既然没有受到影响,那就说明甄凉背后的主子地位还很安稳,她就算出宫也不影响什么,说不准是得了主子的恩典。

    可是现在甄凉这么问,就让白夫人不能不疑心了。

    甄凉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什么大事,我在宫中触怒了陛下,殿下说服皇后娘娘放我出宫,但又怕我留在京中再出什么变故,便令我回乡一趟。我想着这边还有许多事要处置,正好顺便办了,倒也不耽误什么。”

    她说到这里,面上露出几分无奈,“只是殿下或许是怕我闯祸,京中的消息都不让我知晓,往来的书信里也只一味的说好。我也只能求助夫人了。”

    白夫人看她神色里没有多少惊慌之意,就知道这话是确实的。她放下了心,笑道,“既然是殿下不让你操心,我若告诉了你,岂不枉费了殿下的一番心意?”

    “夫人就不要拿我取笑了。”甄凉叹了一口气,“算算日子,襄王应该已经入京了,京中局势只怕瞬息万变,我却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不担心?”

    白夫人听她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却严肃了起来,用劝说的口吻道,“想来殿下自有应对之道,你我这样的身份,担心又有什么用?”

    “这我自然知道,可多知道一些消息也是好的。”甄凉似乎没有听出她的意思,自顾自道。

    白夫人的眉头皱得更紧,她面容严肃地盯着甄凉看了好一会儿,突兀地问,“甄姑娘,你实话与我说,你对那位殿下是不是……?”

    甄凉似乎有些意外地睁了睁眼睛,但旋即就点点头,承认了。

    在白夫人面前,本来也没什么可隐瞒的。甄凉在宫中时,六尚局的女官也有好些知道此事呢,何况白夫人远在千里之外,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糊涂啊!”白夫人闻言,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发出叹息。

    她有些焦急地踱了两步,“当日我就劝过你,以女官的身份入宫,纵然起点比普通的宫女高些,可是将来受到的限制也更多。是你坚持,我才助你入宫,想不到反而害了你。”

    其实会有这种发展,对白夫人而言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甄凉毕竟不是真正的寡妇,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青春慕艾、情思萌动的年纪,服侍的主子又是个处处出众的天潢贵胄,一颗心自然就着落在他身上。

    可是女官不比宫女。贵人们收用了身边的宫女,是很寻常的事,就是有当家主母也说不出什么,何况那位殿下尚未婚配。但若是女官,那传出去就是一桩丑闻了。更重要的是,她也很难得到名分。

    “夫人千万别这么说。”甄凉闻言,连忙道,“你放心,我与殿下清清白白,只要能留在他身边,我就满足了,绝不会有更多的奢望,更不会越界。”

    然而白夫人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却并不相信,“如今你倒是说得轻巧,待你那位殿下娇妻美妾在怀时,只盼你也能如此冷静就好了。”

    甄凉不由微微一怔。

    殿下娶妻纳妾……那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大抵是因为上一世,直到最后,桓羿也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但现在毕竟一切都不一样了。上一世桓羿大权在握时,本就已经年近而立,再加上双腿残废,身体状况不佳,心思又要放在朝事上,种种原因加起来,自然无心考虑这些。

    现在他身体健康,待得三五年后,大事将成,心无挂碍,自然就可以考虑更多了。

    何况上一世桓羿是摄政王,有正牌子的皇帝在,朝臣们巴不得他不娶妻生子,没有继承人,也就不会生出别的野望,再影响朝堂稳定。可如果桓羿登上那个位置,就是他自己不考虑,也有的是人会劝他。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现在,甄凉确实都没有别的念头,她虽然倾慕桓羿,但也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并不能匹配她,所以从来没有生出过任何妄想。她对白夫人说的是心里话:只要能这样陪伴在桓羿身边,就足够了。

    可那是因为桓羿身边始终没有比她更亲近的人。

    如果……如果他真的娶妻纳妾,甚至有了孩子,他的眼睛会看向她们,他的身边不会再有自己的位置。那时,自己还能如此刻这般满足,不嫉妒、不在意、不奢求吗?

    恐怕不能。

    甄凉从来不是个高尚的人。她见过这世上最深的黑暗,最残忍的手段、最贪婪的人心,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

    是桓羿让她变成了现在这样,他是她生命中的光,如果这道光将不再照耀她,会发生什么?

    甄凉将微微颤抖的手指藏进衣袖之中,竭力镇定道,“夫人放心,若真有那一日,我……我会走得远远的。”

    她有这样的决心,因为她绝不希望自己陷入后院的勾心斗角之中,变得面目全非。相较于失去桓羿,她更不能接受自己那般难堪的模样被他看见。

    话是这么说,可是看她那张脸,好像只是一个假设,就快要让她心碎了。

    白夫人轻轻叹了一口气,知道话说到这份上,甄凉也已经表了态,自己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便转开话题道,“京中这段时日,还真发生了不少事,还都与越王殿下有关。”

    甄凉果然迅速打起精神,看了过来。

    白夫人内心摇头,嘴上却细细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从襄王入京,到他和越王之间的暗涌,再到朝廷准备派遣一位皇室成员前往赈灾,朝臣推举襄王和越王,最后越王主动退出,支持襄王。

    跟朝中大部分人一样,白夫人也不太看得懂这个发展,因此说完之后,就忍不住问甄凉,“依你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身在那个权力的漩涡之中,有时候争与不争,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所以桓羿的这个决定,才叫人摸不着头脑。

    甄凉低头想了想,微微笑道,“我猜,殿下恐怕是已经私底下与襄王达成了某种协议。”

    “原来如此!”白夫人恍然道。

    利益交换,有台面上的,自然也有暗地里的。皇帝明显是想让这二王相互制衡,但是这俩人也不是傻子,自然会有应对之道。

    只是……皇帝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吗?

    ……

    白姑姑的疑问,也是朝中大部分官员的疑问。他们虽然不知道越王和襄王已经暗中达成了协议,但也知道越王这种主动退让的方式,皇帝恐怕不会喜欢。

    甚至就连襄王本人,也曾经对桓羿提起过这样的疑问。

    “那就是我的事了。”当时桓羿回答,“堂兄的目的是入朝,此次赈灾之后,只要进展顺利就不成问题。”

    至于后续的问题,那是桓羿自己需要面对的,跟襄王的关系不大。

    ——襄王本来是这么相信的,直到桓衍的圣旨发下来:他的确捞到了这份差事,但是桓羿却也没有推掉。受灾的地区并不止一处,桓衍索性给二人分了工,一人负责一片,也就不用推来让去了。

    这让刚刚回京没多久的襄王,感觉自己好像被人耍了。可是细细一想,又觉得没什么问题。

    虽然桓羿主动联络他,说是可以合作,但谁都知道这种合作的根基十分浅薄,对双方都有利的时候才能成立,若是会损害到任何一方,那就自然作废。所以桓羿必不可能自损实力来成全他,眼下这种局面也是可以预料到的。

    而且桓衍也不会让两人之中的某一个太突出。

    所以现在三方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也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才是最佳的方案。

    但事实上,这其实并不是桓羿想要的。他本意是推动襄王负责赈灾之事,自己再暗地里帮忙,让他顺利完成这一项差事,到时候襄王顺理成章入朝,为了制衡他,桓衍就不得不让自己出宫开府了。

    ——让一个还住在宫里的亲王涉及朝事,毕竟不太像样。

    没想到桓衍就是不肯松口,还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不过事后桓羿了解到,这其实是何荣献上的计策。

    现在桓衍身边三位太监总管的争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真可谓是各显神通。

    虽然不在自己的计划之内,但是考虑到去赈灾就要离开京城,这对桓羿来说也不算坏事。桓衍终究不可能一直将他放在眼皮底下,离开京城,许多事情做起来就没那么多掣肘了。

    如是想着,桓羿欣然领了这份差事,开始准备出京事宜。

    而这时候,甄凉也在白夫人的陪同之下,来到了槐树村。

    在甄凉的记忆中,虽然把她卖了个好价钱,但贾家的日子并没有变好多少。槐树村本来就清贫,几年后因为旱灾,日子就彻底过不下去了,贾家人都在逃荒途中死绝。

    这一世,倒是因为她和白夫人在这里建了工坊,附近几个村子都跟着受益,其中自然也包括贾家。

    不过白夫人是个妙人,她虽然表面上一视同仁,对村民们没有任何偏向,但私底下却没少用手段,所以明明整个村子的日子都在变好,但贾家夫妻就是走了霉运,总是会遇到种种意外,不但存不住钱,连人都被连累,不过勉强维持而已。

    不过正因为这样,这对夫妻才对白夫人格外地谄媚。

    所以白夫人一到村子里,他们就殷勤地迎上来,听候吩咐。

    可笑的是,他们对着白夫人和“贵客”点头哈腰,却根本没有认出来,站在白夫人身边那个据说是从京里来的“贵客”,就是曾经在贾家住了十年的女孩。

    不过,这倒也不能怪他们眼拙。白夫人转头打量甄凉,也觉得她跟自己初见时的模样比起来,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其中有些改变,是白夫人亲眼看着出现的。

    冒籍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甄凉刚进宫时觉得桓羿太消瘦,但其实白夫人第一次见到她,她整个人也是又黑又瘦、细骨伶仃的样子。这个模样,怎么看都不可能是世家旁支所出的女儿。

    所以在入京之前,甄凉在白夫人家中住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里,白夫人给她安排了可以说是苛刻的时间表,每天不是用各种秘法护理皮肤和头发,就是在练习姿态礼仪,整个过程完全是非人的折磨。而且受完了折磨,还得强迫自己吃下各种味道很难吃的养身药膳。

    仅仅两个月,她就脱胎换骨。皮肤变得白皙,手上粗糙的茧子和倒刺彻底消失,肤质莹润了许多。头发保养得乌黑油亮,看不出曾经发黄开叉。至于整个人的仪态和举手投足之间的动作、气质,更是没有任何瑕疵。

    进宫受训时,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她的出身。

    因为不是从小在那样的环境成长起来,养不出这样的气质。

    如今她在宫中住了一年多,又是在桓羿身边,五官也长开了一些,就连白夫人看到她时,也觉得跟一年前比变了很多。

    贾家夫妻认不出来,才是正常的。

    甄凉并不打算暴露她跟白夫人之间真正的关系,因为那会牵扯到白夫人替她冒籍入宫的事。

    所以他们碰上面之后,白夫人就借故离开了,把时间留给甄凉。

    甄凉说想在村里逛逛,这对夫妻自然殷勤作陪,最后更是使劲浑身解数将甄凉请到了自家。

    只不过进了院子,他们才发现院子里灰尘四溢,鸡鸭满地乱跑,屋子低矮破旧,墙是土夯的,屋顶是草铺的,窗户窄小,屋子里透不进多少光,到处看起来都灰扑扑的,实在是让贵人无处下脚,于是又惶恐地请罪。

    甄凉站在门口,看着这栋比记忆中低矮许多,熟悉又陌生的房屋,半晌才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贾家夫妻,轻笑道,“阿爹,阿娘,难道已经不认得大丫了么?”

    “大丫?”贾家夫妻顿时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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