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迟一点,詹程敲开了顾梓办公室的门。

    “进来吧。”顾梓说。

    顾梓今天还是一身套装。深蓝衣领规规矩矩地折叠、衬得她脖颈肌肤柔白细嫩,一截细瘦的手腕齐整地包裹在衣袖里,看上去清冷、严谨又克制。

    她的蓝宝石耳钉后头挂着流苏似的耳坠,同系列的锁骨链歇在前胸一小片肌肤上,光辉交映,非常吸睛。

    “小顾总。”詹程朝顾梓问好。

    顾梓点了点头。詹程推开门进来,跟在他身后的李忻然随他走进顾梓的办公室。小姑娘看上去像朵被晒蔫的花,低着脑袋,瑟缩着不说话。詹程不着痕迹瞪了她一眼,她才说:“小顾总好。”

    他自以为没什么,顾梓都看在眼里。

    这是怎么了,自己做错事,反过来训了人家一顿?

    詹程先给李忻然拉开座位,手在她肩膀上按了按,才坐到她身边。顾梓把手上的文件签完,盖上笔盖,双手交握,撑直身体,“找我有什么事?”

    “抱歉占用您的时间……”詹程恳切道,“是为了之前顾总找我的事情。”

    顾梓挑眉,“哦,顾总找过你?”

    “我可没听你说过。”

    詹程说:“是,我本来想找个时间和您细细聊,没想到——”

    他瞪了李忻然一眼,“这孩子实在是不懂事,提前和您说了。”

    “不好意思,小顾总,是我的错,”李忻然细声说,“我不懂事,莽撞地同您说这些……”

    女孩儿红着眼眶,看了顾梓一眼,又马上低下头。

    不知道是被詹程吓的还是真的后悔说了不该说的话。

    李忻然毕竟还年轻,进入瑜星不久,大概还没有感受到过这种陈腐官僚到不行的大型企业体制的丑恶——何况前些年顾安还在非洲大草原追求梦想的时候,瑜星的内部斗争也没这么激烈。

    不过道理大概等同:刚刚入职的小白被上司和同僚推到最前面来当背锅侠,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顾梓自己少经历,却见得多了。

    ……这样说自家公司,有点不好。顾梓想。

    诚然也是李忻然心大了——顾梓看她每天像只小白兔似的在一众副助理间窜来窜去,见人就张嘴甜甜地叫哥哥姐姐,有时候会生出自己还在大学课堂上的荒唐感。

    说实在话,也没什么不好。没了李忻然,vp办公室不知道要多死气沉沉的。

    李忻然见顾梓不说话,咬着嘴唇,不敢看她,更不敢看詹程。

    再不安慰她一下,小姑娘估计都要哭了。顾梓无奈地想。

    “好了,也不是你的错。”顾梓放软了声音说。

    她不说还好,一说,李忻然哭出声来了。她竭力忍着也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特别明显。

    顾梓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你先出去吧,嗯?我和詹程聊一会儿。”

    李忻然朝她小小地鞠了个躬,快步走出去了,还不忘拉好椅子,再替他们关上门。

    詹程又想开口。顾梓捡起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稍等一下。”

    她有意无意得是竖起手机打的字,詹程看不到她在和谁说话,咽了口口水,伸手上去把领带扯松了点,让自己放松下来,随意道:“好。”

    半晌顾梓放下手机,“说吧,顾总叫你,然后呢?”

    “您信我,当时没有时间通知您了,我才直接去的,”詹程说,“我跟在您身边那么多年,您知道我对您——”

    “我当然信你,”他还没表完衷心,顾梓打断了他,说,“我比较关心的是,顾泽远和你说了什么?”

    詹程托了托眼镜,组织语言,“是环球的事情。”

    “您不是上个月亲自去找了美国环球那边的代理吗?林总不知道怎么的知道了,还来找顾总,顾总说林总特别生气,他在酒桌上打了两个通关才劝下来。”

    “顾总本来想找您的,您和暨苒都不在,才找的我,让我千万和您交代……”

    他嗫嚅着住了嘴。

    顾梓扬扬下巴,“交代什么?”

    “您千万别再和林小姐扯上什么关系了,不然环球这一单,林总一生气,不是您说得算的。”

    詹程说得诚惶诚恐,好像怕极了顾梓会对他发怒似的,甚至缩了缩肩膀。顾梓却没什么反应,只淡淡点了点头,问:“就说了这么多?”

    于是詹程又道:“顾总说的原话是,让您别和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再混在一起了。”

    顾梓默然,然后微微扯起嘴角,“我知道了。我会和他说的。”

    “这事你别担心,也别往外说,知道吗?”

    “我知道的,”詹程说,“实话实说,小顾总,这件事没提前告诉您是我不对,但是我……您知道我跟了您多久……”

    “我本来是要亲自去机场接您的,只是没想到那天突然路况不大好,我怕会迟,不愿意您等才让李忻然先去的。”

    “我没有不信任你,詹程,”顾梓说,“但是该走的流程我们都要走,是不是?”

    她站起身来,“你一个大男人,不会跟小女孩似的觉得委屈吧?”

    “那当然不会……”

    顾梓都起身送客了,詹程也没有不识好歹到一直试探自家老板。他扶着门框又深深看了顾梓一眼,才离开。

    他没扶门,门由重力带着,嘭地一声关上。

    送走詹程,顾梓在房间里又坐下来,陷入沉思。

    最好的撒谎方法,就是三分谎言夹着一分真话。

    林之柔和她的事,顾泽远一手包住,向来觉得丢脸,没和任何外人说过。

    为什么就对詹程说了?

    如果不是顾泽远告诉詹程的——那这人又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

    顾梓揉揉太阳穴。

    *

    李忻然知道顾梓是好意让她出来喘口气,而不是把她赶出来了。让她待在房间里,小顾总再温柔地安慰她,她怕她会哭得更大声。

    但她还是伤心。她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呀,当初詹程也没说不能和小顾总说这些——

    詹程要告诉她不能说,她打死了也不会说的好吗!

    顾梓的办公室出来是条长走廊,再往后分别是两个高级助理的办公室,之后才是公共办公区。

    李忻然不敢回去公共办公区——实在是太丢脸了,她伤不起。

    她在走廊深处的窗边站了一会儿,保洁阿姨从她身后经过,李忻然急急避开她,有种无处可逃的惶恐感。

    暨苒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道缝儿。

    完了!要被看到了!天那!让她跳下去好了!

    暨苒旋开门把手,却并没有往外走。她只撑着门框,往公共办公区看了眼,没找到想找的人,又回头往李忻然这边看。

    李忻然连忙转身面壁。

    暨苒:……

    暨苒在她身后又笑了声。

    半晌她才说:“忻然,你进来一下。”

    她这句话和刚刚詹程说得是一个意思。但詹程说话的语气是冻成冰的水,暨苒说话的语气是春日潺潺的清泉。李忻然“唉”了一声,顿时忘了她刚刚哭过还没擦干净,就往暨苒房间里走。

    暨苒见她走过来,手肘用力地伸平,给她撑着门,让她先进来,“坐一下,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我自己来。谢谢您。”李忻然说。

    高级助理的办公室里有配咖啡机和水壶,不和外头的泛泛众生共用一个茶水间。水壶边上就摆着一次性纸杯,李忻然直接朝那边走,暨苒也没阻止她,随她去了。

    暨苒没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倒坐到了沙发上,拍拍身侧的位置让李忻然也坐下来。

    这是什么发展?

    李忻然颤颤巍巍地端着小水杯坐下。

    “小顾总让我和你聊聊天。刚刚都说什么了?哭成这个样子。”暨苒抽了张餐巾纸给她,“先擦擦,睫毛膏要化了。”

    李忻然:!!!

    暨苒看着小助理一把夺过纸巾,又小心翼翼地从按上眼周,暨苒抿了抿唇,撤回来坐好,“詹程都跟你说什么了?”

    李忻然开口:“他说……”

    暨苒嗯声。

    沙发那侧的女孩却突然不开口了。她抬眸看了暨苒一眼,小口小口地喝水,像只担忧水面下埋伏着鳄鱼的小水牛。

    鳄鱼暨苒:……

    这孩子还真是,前脚被骂,后脚就死死锁住了所有秘密。

    ……也不是坏事,要谁的秘密她都那样说漏嘴,这办公室里估计再没她的位置了。

    “你不说也可以,”暨苒轻声说,“我不逼你。”

    “你是整个管理办公室最年轻的人,也有你要学的东西。”

    “如果想要说什么,除了詹助理之外,找我也可以,找小顾总也可以,”她笑了一笑,“我不会凶你的,她也不会,嗯?”

    李忻然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感激道:“谢谢您。”

    李忻然退出暨苒的办公室。

    她一边感慨暨苒姐人真好,一边用前置摄像头照了照自己的眼睛,确认没花妆才敢往外走。

    从走廊到公共办公区,还要经过休息区和茶水间。这个点快要下班了,反而没什么人在这儿带薪聊天。

    只有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人,穿着件白色短袖,外面搭一件无袖连帽衫,倚在沙发上,连帽衫的帽子拉起来,里面还带了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低,从李忻然的角度,都看不到脸,只有一头顺滑的黑色长发从帽檐下流泻出来。

    她长腿慵懒地交叠,左手戳在连帽衫口袋里,右手握着手机在滑。李忻然特意拐了个弯,想知道这是谁。

    她装作不经意走到那人身前,回头。

    看不到,那再走一点。

    还差一点……就一点点……

    李忻然瞳孔地震。

    艹,姜歆娆?是姜歆娆吗?她看到姜歆娆了!

    她怎么会认错!这身高腿长又懒又御的!

    李忻然的心里有一千只土拨鼠在尖叫。

    从房间里出来,看见原地星星眼石化小助理的顾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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