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朝,唐聿如同众星捧月。

    孤军深入敌后,把突厥人耍得团团转,靠内斗几乎耗尽了突厥大军的有生力量,现在唐聿回了京师,那帮鞑子恐怕还没弄明白该推举哪位做下一任可汗。

    大周对战突厥,不是没打过胜仗,但唐聿这般以小博大、酣畅淋漓也实属罕见。

    是以,先前那些质疑的声音都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朝臣不住地夸奖。

    称赞唐聿年少有为,更称赞李承沣慧眼识人。

    李承沣很是受用。

    李承沣提议,趁着唐聿此番回京述职,让他承袭镇国将军的爵位。

    此话一出,朝堂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镇远侯亦或是别的什么爵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爵位背后代表的权力,能够号令大周最强大的军队的权力。

    唐聿的确年少有为,可他当真配得上镇国将军的称号吗?

    “老夫以为不妥。”张甾道。

    “唐聿将军年少成名,然镇国军把守大周门户,肩抗江山社稷,臣以为该交由德高望重之人统领。”张甾眯着眼睛慢慢悠悠地说道。

    萧远死后,大周又恢复到一个丞相统领朝纲的局面,张甾身为元老,族中先后出过太后和贵妃,一时风光无两。

    李承沣对张甾倒是没有过多抵触,他总是好声好气地符合着张甾的提议,而张甾也甚少驳了李承沣的面子。

    看上去,就像是一对模范君臣。

    但李承沣和张甾的嫌隙一直存在,张甾希望皇位上坐着一个事事听话的完美傀儡,而李承沣希望堂下站着一个尽在掌控的完美臣子。

    “既如此,相父有何想法?”李承沣问。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许是唐聿站在下面给了他底气,李承沣看上去比以往更加威严。

    “臣以为唐聿将军承袭父辈爵位确是人之常情,但还应依赖经验丰富德高望重之人掌军。”

    说白了,张甾就是不愿唐聿拿到镇国军的兵权。

    他心里也清楚,李承沣正在逐渐成熟,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抵抗权力的诱惑,若是李承沣有了镇国军的支持,张甾势必要权势尽失。

    原以为唐聿是个扶不上墙的,他才默许了李承沣把唐聿丢到战场上的决定,只当卖李承沣一个人情。

    没想到,唐聿竟然真能立下赫赫功勋,这时候他再拦着不让唐聿染指兵权,多少有些底气不足。

    毕竟,那本来就是唐家的旧部。

    但也是多年前的旧事了,镇国军眼下正由他人掌管,张甾要让那人压唐聿一头,把唐聿困在争权夺势当中。至于镇国军是否内耗,是否毁于内部倾轧,张甾可无暇顾及。

    “唐聿,你说呢?”李承沣过问唐聿的意见,脸上笑意温和。

    “臣以为,丞相大人所言甚是。”

    唐聿此话一出,四下皆是惊疑。

    原以为,桀骜不驯的唐小爷会就此和张甾杠上,张甾已经准备好了话术,只等着接下来四两拨千斤,等唐聿同他争执不休,更坐实了唐聿年少心境不定,不堪统领大军。

    没想到,唐聿竟然这么好说话。

    不过这样,难道不是正中张甾的全套?

    “唐聿,你可想好了?”李承沣也有些焦急。

    “丞相大人说的不错,臣即已成年,又打下了些许战功,按大周惯例是时候承袭祖宗爵位,然而臣到底不够老成持重,自认不足以执掌整个镇国军。”

    唐聿说的情真意切,倒显得格外冷静。

    镇国军这些年一直由梁修杰坐镇,唐父留下的老人互相扶持着、支撑着镇国军的军魂不散。

    张甾打得一手算盘,指望着他们各自为政同唐聿这个意图染指兵权的后来者争斗得两败俱伤。

    他还是小看了军中的情谊。

    梁修杰等上一辈之间过命的交情,他们誓死守护镇国军的赤胆忠心,又岂是张甾这种蛀虫能够理解的?

    镇国军一直保持着他的灵魂,最早是将军唐寿,后来是苦苦支撑的梁修杰,现在正在逐渐变成敢豁出命去和敌人硬拼的年轻一代唐聿。

    唐聿心里有底。

    “唐聿......”李承沣仍在犹豫。

    他没想到铺垫了这么久,唐聿竟然不愿接受统领镇国军的提议,这样大的一块馅饼,砸在谁头上谁都应该乐得睡不着觉才是。

    李承沣已经忍得够久了,他把威震四方的镇国军打包送给唐聿,他为何不识抬举?

    李承沣其实心里隐隐明白唐聿为着萧远的死仍在怨恨着自己,但李承沣自认未曾对不起唐聿,难道兵权这样的大礼仍然不能打动唐聿吗?

    李承沣有些恼火。

    “既然唐聿同丞相意见相同,朕也不必强人所难,就这么办吧。”李承沣赌气一样开口。

    张甾微笑,面上满是志得意满。

    “唐聿,这一回是你大功一件,可还有想要的?”李承沣问。

    唐聿微微摇头,真诚道:“臣别无所求。”

    “但是,”唐聿话锋一转,“臣既潜入突厥可汗的王帐,倒是有些发现。”

    “哦?”李承沣来了兴致。

    唐聿转头注视着前面的丞相张甾,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清浅的笑意,若是此时他面前有一面铜镜,唐聿定能发现,那是萧远算计人时惯常露出的神情。

    “臣发现,前年秋猎混入京城的突厥人不是偶然,我大周境内竟有人暗通突厥鞑子。”

    唐聿环顾四周,不错过朝堂上每一个人的神色,最终把目光停留在张甾的脸上。

    “确切的说,那个国贼现在正站在金殿之上,甚至还位极人臣,当真是骇人听闻,你说是吧,丞相大人?”

    唐聿每说一句,张甾的脸色就难看一分,他这一番话说到最后,就差指名道姓说那国贼就是张甾本人了。

    李承沣没想到唐聿竟然查到了这样关键的大事,昨日接风唐聿竟然一个字也没有透露,但眼眼下李承沣顾不得追究唐聿不跟他如实禀报,因为只要唐聿的指控属实,张甾这条命也就到头了。

    李承沣下意识地抓紧了身旁的扶手,身体前倾不错眼地盯着唐聿,问:“兹事体大,唐聿你可有证据?”

    李承沣尽量保持着平静,但压抑之下他的声线还是出现了微微颤抖。

    唐聿好像没看到李承沣的急切,他仍顺着自己的节奏讲述着,把一段惊世骇俗的真相娓娓道来。

    “朝中有人早就对陛下心生不满,机缘巧合之下也不知是他主动找上了突厥人,还是突厥人找上了他,总是两边一拍即合,有那人暗中疏通,突厥探子进入我大周腹地如入无人之境,甚至胆大包天,潜入皇家猎场,在猎物中混入凶猛不训的饿狼,意图行刺陛下。”

    “唐大人!”张甾的脸色沉得仿佛能滴下水。

    “唐大人若是有证据,就拿出来让大家都瞧瞧,若是没证据,就别再编故事了。”

    张甾自认为天衣无缝,当初萧远翻遍了京城,还是没能把他拉下马。张甾早已扫清了说有证据,两三年过去了,他不信唐聿还能有什么发现。

    “前年秋猎遇上猛兽之事不是早已查清?雁鸣山地处偏僻,常有猛兽出没,督办官员一时不察险些酿成大祸,好在有惊无险,陛下安然无虞,涉事官员早已撤职查办。请问唐大人所说的突厥人,在哪呢?”

    “饿狼中途发疯,突厥人自食恶果,早已葬身狼腹,臣亲眼所见。”唐聿答道。

    “哈!”张甾大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雁鸣山事发,背后那人唯恐被人发觉,很是收敛了一阵。但京城畏手畏脚,他在边境却愈发猖狂。突厥人岁兵强马壮,但不擅长政治阴谋,他们更愿意在边境占我大周的便宜。”

    “西北前线同突厥人厮杀的战士到死都不知道,为何突厥人总能避过他们的防御重镇,总能侵扰驻军最薄弱的环节。他们吃着被朝廷克扣的霉粮,抵抗着有朝廷重臣撑腰的外敌!”

    “西北守备军一败再败,只得不断向朝廷求援,朝廷下拨的钱粮流水一样,中饱了幕后操控者的私囊。”

    “他在西北经营了数年,最能把握如何让西北部队屡受打击,又不至于全军覆没,总能吊着一口气,等来朝廷的驰援。”

    “唐大人,你怕不是疯了?”张甾怒极反笑,“这样离奇的情节,唐大人也能编的出来?”

    “唐大人若是记恨老夫方才出言组织你继承镇国军大权,自可以当面同老夫对峙,犯不上如此含沙射影。”

    唐聿没管张甾的阴阳怪气,他神色如常地继续道:“原西北主将陈罕的一封密报踢爆了多年来那人多年来克扣贪墨军粮的机密,臣原本也以为这就是人能作恶的极限了,没想到人性之恶远超想象,陈罕将军若是泉下有知,看着那人将截获的军报转送给突厥可汗,看着数万将士冤死沙场,恐怕化作厉鬼也不愿放过他。”

    “唐聿,拿出证据来!”张甾怒火中烧,仿佛凭空被人污了清白,“莫要血口喷人。”

    唐聿看了张甾一眼,笑道:“丞相莫急。”

    “那人自从西北军粮案发后,小心谨慎得过人,自以为扫清了一切可能的证据,哪怕我与......早有怀疑,却始终抓不到那人的狐狸尾巴。但是,他忘记了,里通外国可是两方的勾当,他把自己打扫干净了,他的盟友可未必。”

    “突厥人踞守西北草原,得亏去年冬天格外苦寒,而大周西北勇士又寸步不让,逼得突厥人不得不东向求生。他们以为没了老将军的镇国军不过是个花架子,却没想到唐家人还没死绝!”

    张甾脸色一变。

    唐聿探手入怀中,拿出了一张小心翼翼对折起的信纸。

    那信纸一角沾着干涸的血迹,诉说着这证据的来之不易。

    “臣在突厥王帐中,一不小心发现了这个,那国贼同突厥人的来往书信。”唐聿说得轻巧,他甚至还适时地轻笑了一声,“被拉莫比可汗当做宝贝一样,睡觉也压在枕头底下。”

    “我想,他也信不过自己这个便宜盟友,那人同他商议借助突厥势力逼死大周皇帝,那人扶持新帝上位后将北部同突厥接壤的州县拱手让与鞑子,这样的优厚的条件可汗也怕那人临时反悔,特异留下了证据以便随时对峙。”

    张甾劈手夺过唐聿手中的信纸,飞快地一扫到底,他猛地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满目血丝。

    “荒唐!”张甾怒吼,“这信上全是突厥字,谁知道写了什么,唐大人难道随意拿了张信纸就来敷衍老夫?”

    “张大人祖籍西北,同突厥人打过不少交道吧,竟认不得突厥字吗?”唐聿故作惊讶。

    “既如此,就请大人好好看看,这信上的文字。”

    “同突厥人通信之人使用突厥文字书写,一来方便他们阅读,而来也防止送信中途被人发觉,毕竟大周境内甚少有人懂得这蚯蚓一样的突厥文。”

    “但是,他忽略了一点。”唐聿残忍地勾起了唇角,“这写字的墨,可是京城上好的松烟墨。”

    张甾身形一顿,他已经知道唐聿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但他无法阻止。

    “上好的松烟墨,闻起来有一股松叶的清香,只城南的杨家铺子有售,是他们掌柜的独门手艺。而这墨色中掺着细闪,是莨菪山上多年生的松树历经风霜雨雪,在木质里结成晶体,再用特殊工艺烧制,才能在成墨之后仍然得以保留。”

    “这细闪对着光源变换角度即可瞧见,光芒三五年不散,点缀在墨色间,就像是星落银河,故而取名叫做辰瀚。”

    “别......别说......”张甾摇摇欲坠。

    “这辰瀚费工费料,杨家掌柜一年只产出几块,从不对外发售,只作为年礼专门送给京城最老牌的权贵。”

    “张大人四世三公,府中各种摆的用的,从来都是京中最好。”

    “唐聿,依你所言,这勾结外敌欺君罔上的逆贼,竟是张甾吗?”等唐聿说的差不多了,李承沣这才故作惊讶地发问,好像他从未怀疑过张甾的忠心一样。

    有一件事萧远、唐聿、李承沣都认同,那就是扳倒张甾决不能着急,若是不能一举钉死他的罪名就宁可隐而不发。

    而能动摇张甾这样的老臣,只有切实的谋逆大罪。

    现在,时候终于到了。

    李承沣原本只想着让唐聿去混个军功,没想到他不仅立下以少胜多立下奇功,还一举找到了扳倒张甾的铁证,这样意外之喜,让李承沣幸福得简直要昏过去。

    “兹事体大,若果真如唐将军所言,则张甾罪不容诛。”李承沣轻快地盖棺定论,“且将张甾打入刑部地牢,待查明罪行,一并论处!”

    “李承沣!”张甾目眦欲裂,死死地盯着龙椅上的皇上,甚至口不择言直呼皇帝名讳。

    “你自取灭亡!”

    张甾被廷尉当庭拖走,他扯着嗓子高喊,诅咒着李承沣不得好死,即便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他嘶哑的声音仍在大殿上徘徊。

    李承沣眉头一皱,只当是将死之人的哀嚎,他不放在心上。

    他看着堂下站着的唐聿,怎么看怎么欢喜。

    “陛下,”唐聿拱手行礼,“唐家世代镇守边疆,臣深感使命召唤,愿自请前往东北苦寒之地,为国镇守一方平安。”

    萧远死了,张甾也即将死去,李承沣的朝堂放眼望去全是顺民。

    现在唐聿风头正盛,烈火油烹,但他早已看透了李承沣兔死狗烹的本质,这个时候主动淡出权力旋涡的中央,是李承沣最愿意看到的局面。

    李承沣连说三个好。

    他由衷称赞:“得唐家一脉,是社稷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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