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含霜质问着面前的两人,眼中布满鲜红的血丝。

    她轻装从宫里溜出来,赶在天亮前与茂辰和唐聿相会,瘦小的身躯裹在宽大的袍子里,未施粉黛的脸上透出遮不住的疲惫。

    这里是京城外一间不起眼的茶舍,供赶路之人临时歇脚,谁能想到茅草屋下坐着大周当今权势最盛的三个人。

    不论是明处还是暗处。

    含霜怀上了皇嗣,李承沣一心扑在她身上,而茂辰越发持重,原本的心腹太监崔公公已经年迈,李承沣更愿意听他这个更年轻、更聪明、更知进退的人说话。

    至于唐聿,也许李承沣还没意识到,但先帝宁愿牺牲大周的武力也要打压武将,绝不是没有道理的。

    但眼下,这三人的联盟似乎出现了不小的问题。

    唐聿拒绝了李承沣的好意,主动前往边疆镇守,他没有给李承沣为他设宴饯行的时间,而是趁夜离去。

    终于在晨光熹微之时,被含霜堵在了这间茶馆。

    唐聿和茂辰正在暗中商议着什么,只有她像一个局外人。

    含霜一只手撑着腰小心地站起来,视线从茂辰和唐聿两人的脸上划过。

    “我明明每次都会服药,为何还能受孕?”她盯着茂辰,眼中像是要冒出火来。

    唐聿一直在远方打仗,而茂辰倒是日日留守深宫,身为宫里有资历有级别的大太监,他想要动些手段简直太方便不过了。

    茂辰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含霜,面不改色地承认了。

    “是的,我命人换了你的药。”

    “你!”

    含霜一时气急语塞,有口气噎在胸口不上不下,差点让她背过气去。

    茂辰伸手想要扶着含霜坐下,他语调和缓轻柔,还像那个宫里为人处世滴水不漏的总管太监一样:“娘娘坐下歇息吧,仔细动了胎气。”

    含霜用力打开了茂辰的手,茂辰常年不见天日养成的细白皮肤上顿时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指印。

    茂辰垂眼看着那快红印子,兀自笑了。

    含霜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她灌了口冷茶,一字一顿道:“听好了,我绝不会生下大周皇帝的孽种!”

    茂辰看着空了的茶杯,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娘娘,不要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既然有孕,顺其自然不好吗?”茂辰开解道。

    “顺其自然?”含霜像是听见了个大笑话,她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若是顺其自然,就该死在当年莲峰山上的大火里!”

    “我只身来到大周皇庭,本就为着逆天改命,用我这条烂命搏一个老天开眼,现在你劝我保重身体顺其自然?”

    茂辰沉默不语。

    他无可辩驳。

    他们三个被共同的仇恨聚在一起,但每人都怀有各自的心思,他率先利用了含霜的懵懂,和她作为女人天然的劣势,现在木已成舟,他不能厚着脸皮要求含霜和他一起欢欣鼓舞。

    他怜悯含霜的境遇,但也仅此而已。

    他不可能为含霜放弃自己的复仇,他也不认为自己是那样的良善之人。

    真论起来,茂辰相信自己是在座三人中心肠最黑的一个。

    他在暗无天日的深宫中消耗了自己短暂的一生,他原以为自己在同邪恶苦苦抗争,他将一切美好都寄希望于一个成功逃离这方天底的灵魂,但现在,有人亲手扼杀了他仅存的信仰,一直栓着他的丝线说断就断,茂辰惊觉原来自己早已被深渊同化。

    “含霜......”茂辰斟酌着开口。

    “含霜,你想要什么?”唐聿突然接话。

    打从含霜开始质问,唐聿就一直保持着沉默,毕竟这个孽种说白了是含霜和茂辰之间的恩怨,他走之前这两人的关系远没有现在这般剑拔弩张。

    但现在,他已经大概理清了问题的所在,虽然是在他离京北上期间发生的,但问题的种子其实早在他走之前就已经埋下了。

    茂辰早就流露出要让含霜生一个皇子顶替李承沣的念头,而唐聿是知情的。

    不仅知情,他还欣然应允。

    唐聿不觉得自己有错,含霜只想着大仇得报她就可以一死了之,但唐聿却不想让她就这么死了。

    萧远可以说是为了救含霜而死,所以含霜必须好好活着,荣华富贵地活着。

    对于一个女人,还有比生下皇子更荣耀的了吗?

    “你想要什么?”唐聿又问了一遍。

    “我想要报仇,我想要杀害我父兄亲长的始作俑者偿命,那个狗皇帝已经死了,但是他的儿子还活着。”说着,含霜眼中又燃起骇人的光。

    “那你自己呢?”唐聿接着问。

    “报完了仇之后呢?你要怎么半?”

    “报完了仇之后?”含霜怔愣,脸上闪过一丝疑惑。

    很显然,她从未想过那么久远的事。

    她的生命好像已经停留在了那夜漫山遍野的火光之中,现在的她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一丝不苟地完成者死去的那个她的遗愿。

    而木偶,是没资格为自己打算的。

    “含霜......”唐聿叹了口气。

    “你要活着。”唐聿斩钉截铁道。

    “你若只为了报仇,随便哪一个晚上趁李承沣宿在你身边,你拿把刀捅了他便是,之后自己被人抓住一死了之,也算是报仇了。”

    唐聿说完,含霜居然点了点头,唐聿描述的场景竟让她深以为然。

    “但是,人不能这样,至少你不能。”唐聿无情地打碎了自己刚刚给含霜刻画的场景。

    “你父亲,是个很好的人吧?”唐聿轻声道。

    “父亲......”含霜眼神放空,像是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她眼角染上薄红,一瞬间好像从精疲力尽的疯狂孕妇又变回了当初那个捧着脸听人讲故事的小姑娘。

    “你和你父亲,谁该活着?”唐聿好像在蛊惑。

    “自然是父亲。”含霜没有一丝迟疑,“父亲是全世界最好的人,他最有学问,最善良,他能教出全世界最好的学生,而我,只能让他蒙羞。”

    “但是他死了。”唐聿冷漠道,“他用他的死换来的你的生,你救打算这样活着?”

    “你若是死了,那你父亲,你大哥,还有萧......所有为你甘愿赴死的人,他们的牺牲统统没有了价值。”

    “这样,你还愿意轻易去送死吗?”唐聿发出最后的问题。

    “我......”含霜陷入迟疑。

    “好姑娘,别让自己的手上沾血。”唐聿温声道。

    一声好姑娘,好像彻底击碎了含霜的防线,她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了。

    含霜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唐聿,泪水模糊了视线,一切都像梦一样不真实。

    “那我该怎么办?”含霜哭着问。

    唐聿深吸一口气,尽量用最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养好身子,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想办法让李承沣把他封为太子,随算办不到也没关系,我们会帮你的。”

    “到时候,你就是大周至高无上的女人,你会过上最好的生活,你的父亲泉下有知,也会放心的。”

    “而且,这个国家害了你的亲人,但将来,大周的皇帝身上流着你的血,莲峰山的血脉永远流传,在太庙中享受千秋万代的供养。”

    “这样的报复,才是最好的。”

    唐聿语毕,耐心地看着含霜,他没有出言催促,只是等着她自己做决定。

    茂辰偷偷看了唐聿一眼,又很快移开了视线。

    含霜嚎啕大哭,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因为她的弱小与无力,她不得不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走上别人为她安排好的道路。

    他们都想让她尽可能地活下去,快乐地活下去,但莲峰山几十条人命重似千斤,早已把她推上了一条绝路,她再也不能像个普通女孩那样轻快地转身,她只能一直往前走,往前走。

    含霜哭了很久。

    这里地处偏僻,少有人烟,含霜的哭嚎声顺着天边一路延伸,最终消解在无限的晨雾当中。

    自从在莲峰山覆灭的那天哭了一整夜之后,含霜再也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一场了,她以为哭泣是最无能最懦弱的行为,而她早已没有了懦弱的资格。

    她逼自己坚强,逼自己憋回所有的眼泪。

    但现在,她终于又一次痛哭出声,在两个关系微妙的半路盟友面前。

    含霜听得懂他们在利用她,但是她心里的天平却控制不住地倒向那两人。

    一人好言相劝,一人给她讲道理,不一样的面孔之下是一样的心肠。

    大周人从来不会真心体谅她的痛苦。

    但含霜却沦陷了。

    她也想活。

    她口口声声为了报仇命都可以不要,但当这两人把另一条路摆在她面前,她到底还是心动了。

    她怀上了仇人的孩子。

    她无耻,她该被唾弃,她该被冤魂索命,该被千刀万剐。

    但含霜竟然不敢死。

    原来,她竟然这么卑鄙。

    她口口声声要报仇,实则还是在苟且偷生。

    含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确认自己的卑劣,所以她放声痛哭。

    她早该死去,该死在那也连天的火光中。

    可是既然她没死,那她就该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驱散所有雾霭,清晨的水汽散尽,暖呼呼的阳光洒在所有人身上。

    含霜擦干眼泪,看着她面前的两个男人,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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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是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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