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出门前,江夏在老屋的二楼换衣服。

    楼下吵吵嚷嚷都是人声,老家的亲戚来来去去,江夏也没听清究竟都说了什么,忽略掉心底那一点不快,换完装的江夏走下楼,妈妈正和和大姨聊得热络。

    “妈,我好了。”

    王雪兰:“知道啦,你再等下,我跟你大姨聊完就走。”

    江夏随意地扫了四下一眼问:“江浔呢?”

    “出去了。”

    “去哪儿?”

    “你表妹一直跟我说想要阳阳去她们家做客,我想想下午也没他什么事,就叫他去了。”

    “……”

    心里头更闷得慌,但是江夏面上依然平静——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心思一举一动都依附在另一个人身上,明明不过薄物细故的小事也会轻易改变她的感觉。

    心里这么想,她还是不自觉掏出手机,上面有条信息提示。

    点开,来自江浔的微信。

    [妈让我去表妹家跟叔公他们打打招呼,你要是买完东西回来得早就来找我吧。]

    江夏关掉手机屏幕,像是没看见一样,连回都懒得回。

    我不会去的。

    你也别回来。

    这一别就到了晚上8点,等到江夏他们吃完晚饭,江浔还没影子。

    从下午开始,她连手机都没打开,陪着母亲大姨她们,沿着桃源镇的长街陆陆续续和亲戚邻居问好,再赶集买点明天过年要的东西,行程繁忙充实得很,哪有心思想起江浔这个人?

    就当他死了吧,有他没他都一样。

    可是他妈不这么想,王雪兰看了眼外头黑沉沉的天色,吩咐楼上正在晾衣服的江夏:“你去问问你弟弟怎么回事,说叔公他们留他吃饭,这也该回来了。”

    “他要回来自己会回来。”江夏弯腰越过栏杆把衣服在屋檐下挂好,淡淡地回了句。

    她少有拒绝母亲交代的时候。

    “你问一下啦,做姐姐的也稍微担心下他。”

    边上忙着教外婆怎么用按摩仪的江范成插话道:“能有什么事,肯定是老人家喜欢他多留一会儿,你别穷担心了,住的也不远。”

    “阳阳跟你们没关系是吧?一个个都这么粗枝大叶,行,你们不问我去可以吗?”

    江夏叹了口气:“我问问吧。”

    她一边慢腾腾踱下楼,一边打开微信。微信里十几条消息轮番轰炸,几乎都来自江浔,江夏翻上去,大半是兔子的照片,看得出拍照的人没什么技术,黑漆漆的木制兔笼,好不容易有几张打开闪光灯,还照出兔子眼的反光,再可爱的兔子都成了怪物,丝毫没让她喜欢起来。

    后面是小溪的视频,南方冬天的溪水没有结冰,清澈见底的水流叮叮咚咚淌过鹅卵石滩朝远方绵延而去。

    视频的最后还能听见表妹在背后叫他的声音,那声“江浔哥哥”甜到骨子里。

    真有闲心,她勾唇,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如果这是本漫画,仅这张嘴唇的分镜,她大概就足够胜任反派的代言人。

    [兔子可爱吧,要不要来摸摸?]发完兔子照片的他发。

    [采购完了吗?]几个小时后的他发。

    [怎么这么久,叔公要留我吃饭,你要不要过来一起吃?]没收到她一句回复的他发。

    [/emoji问号x3]一个小时前他发。

    [/“不爱你的小可爱了吗”小猫抱胸表情]半个小时前他发。

    [姐姐/emoji苦涩]

    [你快来接我,叔公他们要留我在这过夜,我怎么推托都走不掉/emoji裂开  ]10分钟前,他发。

    ——傻白甜少年被拐史。

    江夏懒洋洋在手机上按下一行字:你自己没腿,不会走回来?

    发送。

    很快那边就有了回复:[我……路不太熟。]

    江夏倚着老屋的木柱子,单手回复他:[那就在那睡吧。]

    浔:[!!!]

    浔:[来接我!]

    从几个感叹号中足以体会到他的归心似箭,江夏忍不住笑了笑,开始去找出门的外套。

    她没有立刻回,江浔以为她又把他晾那儿了,连着发了几条消息。

    “怎么了?”王雪兰看江夏穿上外套,连忙问,“你弟弟怎么说?”

    “说他不认路,叔公要留他过夜,他想回来。”江夏整了整衣襟扣上扣子,走廊微弱灯光下可以看见外头下起了毛毛细雨。

    “你让爸爸去接。”王雪兰拦住她,“大晚上的,你一个人去也不安全。”

    “没关系,爸爸澡都洗了,我让小黑陪我,路不远走个十分钟就到了。”江夏没有换人的意思,径自拿起了挂在走廊窗上的伞,“走咯小黑。”

    伴随着父母的呼唤声,一条黑犬随即跟上,和她一起匆匆没入夜色里。

    江夏出门前给他发的最后一句是:为什么一定要回来?

    他一直没回,直到江夏走到路上时收到了回复——[没为什么。]

    [没为什么就呆着吧。]尽管这么说,她却已经踏上了接他的路,江夏是个孩子与动物疏离体质,小黑却从小和她要好,她时隔多年回来也一样能轻易驱使它,此刻它就亦步亦趋地跟在江夏身边。

    乡间的夜色很静。

    一人,一狗,走在旷远无垠的乡间。

    毛毛雨漫天洒下来,路灯照亮,像飞扬在空气里的星尘。

    江夏打着伞抬起头,原先躁动的心绪跟着一点点沉淀。

    她已经许久没考虑过了,她和江浔的关系。

    大概是大脑本能地趋利避害,平日里她还是下意识做他的姐姐,她没对江浔说过喜欢,江浔也没有,更别提什么男女朋友。这大概就是他们之间感情的最终形态,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果。那些网上文字里描绘的轰轰烈烈,刻骨铭心,于他们而言并不存在。

    是一种,很难言喻的关系。

    是姐弟,也是情人。在亲情上依然觉得她是他姐姐,关心他,也欺压他;在爱情上她想要的更多,爱慕他,更想独占他。两人间对彼此越界的爱恋,掩藏在日复一日的平淡日常下,不会有什么正式的名分,不能冠冕堂皇示爱,可能若干年后还要各自成家,藏匿起心里那一点小秘密。

    她不是没想过更进一步。

    可是怎么能更进一步。

    她自私,任性,却没办法对父母的期望置之不理。哪怕父母真的能原谅他们,她却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会对爸妈、对江浔施加多大的压力与恶意——而这一切的源点,只是因为她爱上了自己的弟弟。

    所以江夏想,至少把独占他的嫉妒心粉饰太平,不让他知道,不让它愈演愈烈,结果却发现……

    喜欢一个人以后,你的情绪就不再属于你。

    她仰头呵出一口热气,白雾似的热气被注入到空中,打着圈消弭。

    雨大了一点点。

    “小黑。”江夏低下头,小黑跟在她身边,边走边睁着那双豆豆眼,不解地看着她。

    “——我是不是很幼稚?”

    小黑当然不会说话,这个世界也吝啬回答,只有她自己知道。

    如果,没有喜欢就好了,就不会有这些烦恼。

    这个念头在她抬头看到正前方的那一瞬被遗忘。

    快到叔公家的路会经过一座小桥,远处的桥头,路灯高高在上投射下一盏冷白的光,绵绵密密的雨丝在光下流浪,还能听见溪水肆意流淌。

    孤零零的路灯,照亮一个落寂的人影。

    一身大衣的肩头因为雨水而加深了那片蓝色,他两手插在兜里,微微垂着头,戴着耳机在雨中漫步。

    然后侧过脸,望向夜幕中的小溪。

    江夏很少见江浔这副模样,不笑,安静,独享寂寞。

    好像忽然成熟了许多,变成了另一个她不认识的人,这种瞬间拉扯的陌生令她感到空洞。

    他转头了。

    看到她了。

    脸上疏淡的神情在与她目光交汇的那一刻变化,一双眸子望向她,在雨中清清亮亮,像一幅画。

    下一秒他扯下耳机,迈开步子朝她跑来,江夏下意识摊开左臂,他愣了下,随后弯起嘴角,扑进她怀里。

    两个人撞到一起,江夏抱住他,他也把江夏拢了个严严实实,一时之间,倒分不清到底是谁抱谁了。

    随便吧,反正也不重要。

    “姐姐。”闷闷地。

    江夏把雨伞举高,抬手拨了拨肩头那颗脑袋上淋湿的头发:“……怎么不拿伞就直接出来了。”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埋首在她肩窝,像是要把自己嵌进她躯壳里,声音被布料和身体阻隔,含糊朦胧。

    可她听得出来他不高兴。

    江夏那一刻深刻反省到自己的嫉妒和他的委屈比起来分文不值,他热情如火地依赖她,她却没能给予等价的回应,如果换个立场,也许自己就心灰意冷了吧。

    明明,自己是先表示喜欢的那个人。

    江夏歪了歪头,在他湿漉漉的发梢蹭了蹭,安抚地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肩:“我不是来了么。”

    他不说话,就是一直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不放。

    桥头路灯下,小雨淅淅沥沥从天际落入地表,一把伞,圈住了两个人。

    是姐弟,也是情人。

    人,真的很奇怪,明知道爱带来的麻烦与苦涩会比它赐予的幸福和快乐多得多,你却心甘情愿成为它的阶下囚。像毒品,一点点勾着,吊着,让你用一生中成倍时刻的痛苦,换取短暂的极乐。

    可是你阻止不了。

    就像她此时此刻的心跳,发疯一样,怦怦作响,可是她阻止不了。

    “不是不认路吗,为什么不等我接你呢?”她想说些什么掩饰心跳的尴尬。

    江浔仍然动也不动:“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就想自己试一试。

    可以叫爸爸来接的吧?

    这么想着,但她没有说出口。

    她满足于江浔对她的依赖,既然这样,就没有必要揭穿。

    “出来时还没有下雨,他们一直要留我,我匆匆忙忙撂下话就走了。”他终于放开她,深吸了一口气解释道。

    江夏抬眼打量他因为雨而略显凌乱的发,几缕几缕搭在额际,反而多了几分野性。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被雨打湿,眼眶也有些许泛红的湿润,脸色冰凉。

    两个人原地不动这么久,小黑都忍不住在两人脚边摇着尾巴绕圈圈。

    江夏温暖的手心在他脸庞停顿,“傻子。”

    江浔垂下眼睫,不发一语,只是默默接过她手中的伞。

    她想给他温暖,他却拉下她的手,揣进自己大衣的口袋。

    那里是暖的。

    和他的手一样暖。

    两人肩并肩往外婆家方向去。

    “抱歉,今天……我嫉妒了。”走了没多远,江夏开口。

    “我知道。”

    江夏蓦地抬头看他。

    “所以我一直在哄你,但是表妹叫我,叔公那边的亲戚也在叫我,我不想让妈妈难做,没办法不去。”江浔目视前方,伞沿却往江夏的方向微微倾斜。

    放在他大衣口袋里那只手紧了紧。

    他早知道了,他没说,还费尽心思去哄她开心,那些兔子,那条视频,那每隔几小时的微信消息。

    江夏忽然低头笑起来,自嘲。

    “你每次都会让我意识到,我是个人渣。”她敲了敲眉心,“我只会讨长辈的喜欢,因为对他们来说,懂礼貌听话会读书就好,可是除此之外,我果然没有值得人喜欢的地方。”

    江浔微微笑了声:“嗯。”

    江夏没想到他应得这么干脆,收住口,撇开目光。

    “姐姐对于自己是人渣的自我认知……”雨势渐大,敲击在伞面,两人之间的伞又向她倾了一点,江浔顿了顿,“——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我对么?”

    “不然呢?”

    江浔耸耸肩:“那你还是做个人渣吧。”

    “……”

    “你还记得上次像这样在雨里,我和你说李仲薇的时候?”

    当然记得。

    [真正喜欢一个人的话,根本不需要去思考,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她。]

    也是那一刻,让她认识到江浔已经长成了一个有自己思想的大男孩,催化了她犯禁的欲望。

    江浔目色内敛,声音在雨里轻轻缓缓:“我那时候,迫切地想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

    江夏贴近他的身子,平静听他说。

    “因为我觉得我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一开始,十五六岁的男生,肯定会有欲望,和姐姐接吻那些,就算心里知道不行,身体也很诚实。”

    是啊,从那个除夕夜开始,他们连着疯了好几个月。

    “但后来,你主动和我保持距离。”

    是她新鲜感褪去之后,不想面对乱伦关系的那段时间。

    “我知道应该回到正常的姐弟关系,可是那以后,每次到夜里……我幻想的都是我的姐姐。”江浔叹了口气:“再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想离你远一点,又想你能多看我一眼,每次你亲近我我就告诉自己这人是混蛋,却连一秒钟都拒绝不了。”

    江夏不知道作何评价,他说的没错,混蛋和人渣是一个类型。

    “我以为,这些都是后遗症而已,真的喜欢一个人,肯定和这感觉不一样,所以我才会考虑和她试试。”

    “但是不行。”

    “利用她不行,喜欢她也不行,我都做不到。”

    江夏抬眸望向他。

    他突然停下脚步,拉着她往路边谷仓的阴影里隐匿。

    屋檐挡住了一部分雨水,歪斜的雨伞挡住了外界的视线。

    不过,本来雨中的乡道,除了他们,也空无一人。

    逼仄空间光线昏昧,她只听得见屋檐下滴落的雨水掉在伞面的滴答声,和他悠长又灼热的呼吸。

    冬天很冷,雨夜很冷,可这一刻,温度在沸腾。

    “姐姐。”她听见头顶的声音说——

    “我也是个人渣。”

    草和泥土的味道。

    他滚动的喉结。

    近在咫尺的热气。

    她的世界被禁忌封锁,被不伦吞噬,在漫长而看不到头的黑暗里,他主动向她伸出了手,站到了她身边。

    他说,我也是。

    江浔。

    她的弟弟。

    江夏忽而揪着他大衣衣领,堵上他微凉的唇。

    “屡教不改。”

    冬夜乡间的这一场夜雨,已经沦为他们掩护的背景,至少他们知道,此时此刻,没有人会来打扰。偶有迷失的雨水落在脸颊,清泠泠的凉意却阻止不了拥吻的两个人,全身的感官都在接收对方传递来的温度。

    世界,逐渐无声。

    回到家,江浔被妈妈催促去洗澡暖暖身子,他把手机交给江夏,让她看自己今天拍的照片和视频,像是迫不及待地要给她植入他们分开这半天的记忆,分享他这半天的人生。

    拍得是什么,是好是坏都不重要,反正江夏从头到尾嘴角的笑意浅浅。

    点切屏的时候,不小心打开了他的微信。

    一打开就是江浔和她的对话框。

    有一个消息大概因为信号不好发送失败,偌大的红色感叹号尤为显眼。

    那是她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回来?

    因为,你。

    ——他那时这么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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