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比那日接风餐来得更丰盛隆重,这里就是这种风俗,基本上过年的时候,无论远近的亲戚都会聚在一家过年图个团圆吉利,这一趟王雪兰带着丈夫儿女回来,自然成了备受关注的中心,全家都被安排在了主桌上座。

    既然是过年,当然不可能埋头干饭,老家过年可没什么边吃边看春晚的习惯,几盏吊顶白炽灯就是年夜饭唯一指定电器,所以,胡吃海喝闲聊成了必走流程。江夏其实挺喜欢这种氛围,桃源人亲切淳朴,虽然里里外外这么多复杂的亲戚关系,但极少有什么算计猜疑,不像……江家。

    不谈也罢,反正江家人各自为政,除了两个还有往来,其他的,大概自江夏初中起就没什么瓜葛了。

    其实人情淡漠也有好处,万一以后她和江浔真的想拼一把考虑未来,至少父母不会面对更大的压力。

    ……她在想什么呢?

    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她?和江浔?考虑未来?

    别说亲戚了,连江浔自己可能都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你不吃我可就吃了哦?”耳边传来江浔熟悉的声音,江夏猛然抬头,他的筷子正搁在她碗里,里头是一只去了头的油焖大虾,桃源镇不临海,这种海虾要大老远送进镇子来,算是农村宴席上菜品的最高礼遇了,所以一上桌就被分拨个精光,江夏出神的当儿,江浔帮她留住了一只。

    江夏反应有些许迟钝,安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我真吃了啊?”江浔的筷子作势要夹起来,见她还是没反应,附耳道:“头都帮你去了,你不会还要我帮你剥吧?被爸妈看见……感觉有点怪。”

    他误会了。江夏低头笑了一下。

    如果是以前,他们就是正常的姐弟俩,真要剥个虾示个好什么的,谁都不会想到哪儿去,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心里有鬼,遇事自己先心虚。

    江夏腾出手剥去虾壳,然后,放到江浔碗里。

    江浔怔愣了片刻,看向她淡定的侧脸。

    “我们夏夏啊真的是个好姐姐,还会给弟弟剥虾呢。”大舅妈见着这一幕,笑呵呵地夸她。

    “他懒得动手,叫我剥的。”江夏牵唇,对上江浔的目光,微笑:“吃啊,姐姐都给你剥了你还嫌弃什么?”

    “……哦。”江浔把虾一口丢进嘴里:“谢谢姐姐。”表情上写着“不知道你哪根筋不对”。

    江夏只是笑而不语。

    恋人位置的待遇她享受不到,姐弟位置的她总能堂而皇之地表现一下,他们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怕什么呢?她就是剥了这只虾,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姐姐,而她觉得自己是女朋友就行,这大概就是,精神胜利法。

    “夏夏明年就上大学了吧,小孩子长得就是快啊,感觉昨天我还在帮她换尿布,一转眼,孩子都要到了成婚的年纪……”大姨目光打量着江夏,对王雪兰感叹道。

    王雪兰说:“哪有那么着急,上大学还得好好读书,出来才能找份好工作养活自己,结婚是她自己的事情,等工作稳定了也不迟。”

    江夏的筷子在碗里定了定。

    “日子是不一样了,当年我在她这个年纪,家里已经开始介绍对象了。不过像我们夏夏这么好的姑娘,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小伙子才能配得上,诶,对了——夏夏你现在有没有喜欢的?”

    几乎全桌的亲戚都聚焦向她,长辈们只当闲唠家常,而男女八卦从来是家常里的热门话题。

    那个“几乎”里的例外,就是她身边这位,专心夹菜的弟弟。

    江夏才十八,这个年纪只要谈恋爱就是早恋,何况还在高考前夕,父母大人一双锐眼之下,任谁也没期待此时能从江夏嘴里挖出什么劲爆的答案,然而下一秒,就听见江夏说——

    “有。”

    啪啦。江夏身边的少年一时间没拿稳酒杯,杯中的饮料洒了一片,从桌沿淌下来,滴滴答答落在地面。

    但是与江夏的回答相比,这小插曲就无人顾及了,江范成第一个发难:“怎么回事?”

    江夏的余光瞥了眼身旁正忙于擦桌子的身影,语气淡然:“没怎么回事,有喜欢的人,但是不会谈恋爱,高考会好好考,没什么别的想法。”

    她说话太直接,直接得不给任何弯弯绕绕的机会,而且神情也泰然自若,让人丝毫不怀疑她言语的可信度。

    王雪兰收回目光,又环顾了一圈周围的亲戚,一声喟叹:“其实爸爸妈妈也不是说不能谈,就是现在这个时机不对,你要真的喜欢,高考之后大可以放手去试试,如果人家对你也有意思,你带回家给我们看看。”

    试试?已经试了。

    带回家?一直都在家里。

    人你们肯定满意,可是我们在一起你们会疯的。

    大姨也跟着打圆场:“哎是啊,挺好的,到时候也带回桃源来,夏夏这么懂事,娶到就是福气,等以后夏夏结婚,大姨给你包红包一定包个最大的。

    大舅妈也附和:“对啊,女孩子大了总要嫁人的吗,早谈晚谈都是谈,到时候早点生个宝宝对身体好。”

    “这也越说越离谱了。”王雪兰皱眉。

    “不会结婚的,至少,这一个不会。”江夏用他们听不清的音量低喃,随即抬起头温和地笑了笑:“我去个厕所。”

    老屋的厕所是农村茅坑,现在家里除了外婆基本没什么人去了,多是下个坡去小舅的宅子,现在亲戚们都在老屋吃年夜饭,宅子里空空荡荡。

    江夏本来只是想找个机会出来透透气,在厕所里对着镜子发了半天呆,开门准备回去。

    一出门就看到江浔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弯着腰,岔着腿,两肘搭在膝盖,一双手懒散垂在身前,见她出来,才幽幽抬眼。

    江夏装腔作势地甩了甩手中的水珠,也不说话,比了比厕所,意思他空出来了,可以去上。

    他没有动,只是看着她。

    一双眼睛隐隐约约遮挡在刘海下,情绪暗藏。

    江夏嘴角的笑意渐渐收了起来,径直向他走过去。两个人面对面,一站一坐,一高一低,江夏抬起右手捋了捋他的头发,下一刻江浔忽地闭上眼,把脑袋沉沉地靠上她的小腹。

    他在压抑自己,像是被人摁在水里不得呼吸,每声吐息都在祈求生的氧气。

    向她,祈求生的氧气。

    察觉到他的身躯僵硬,江夏低垂下眼睑,手指无意识地拨弄发丝。

    她也不懂。

    她不是江浔,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情绪从何而来。他不是说过么——“不如过好现在”,他们现在挺好,这对他就够了吧。所以,他这样的反应又是为什么呢?找对象,谈恋爱,结婚,生子,这些“正常人”这辈子会经历的东西,以后,他们也会经历,而他和她,与大多数因为家庭因素而分手的情侣大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她承认有喜欢的人,因为她想向所有人证明她对他的爱情存在过,仅此而已。

    所以她不懂,现在面前这个脆弱的少年想要什么,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靠着她不发一语。

    “我知道说出来会让你难堪,所以以后不会再说了,你放心。”苍白无力的安慰话语起不到任何作用,但至少她的拥抱能抚慰人心,她微微弯腰,把江浔拢在怀里轻声道。

    他动了动脑袋,像是在摇头,可她也不肯定,因为动作几不可察。

    然后她听见怀中一声长长吐气,江浔忽地站起来,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除夕夜,觥筹交错,那些喧嚣的声音空灵渺远,随着夜风飘向她,最后演变成窸窸窣窣的杂音,似是自世界的另一端席卷而来的咒语,最后在她耳边停下,把她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些声音,好吵。

    满桌残羹冷炙,意味着这场宴席已近尾声,亲戚们陆陆续续散场,只有主桌上最亲近的那几个还在推杯换盏。王雪兰原本就是个爽快大方的女人,平日里贤妻良母做惯了,回到家里就成了孩子,和兄弟姐妹喝作一团,时不时还抱着不知所措的外婆憨憨傻笑。

    江夏收拾好一桌剩菜,被不让她干活的舅妈赶了出来,驻足在老屋一楼的石廊上,闻着空气里弥漫的淡淡酒气,连她都觉得有些倦意。

    巡视一周,不见江浔。

    “爸,江浔呢?”她问。

    江范成还在和人划酒拳,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江夏又望了眼另一边已经醉醺醺的王雪兰,打消了再问的念头。

    她拿出手机给江浔打电话,不知从哪里传来轰隆隆的引擎声,由远及近,从昏暗的坡道一直冲到了她面前的空地。江夏的注意力全都在电话那一头,不经意间抬眼,才看见面前的重型哈雷摩托——那一刻江浔半趴在车头,朝她晃了晃正在显示她来电的手机。

    江夏跳下石廊,走到他跟前:“你跑哪里去了?”

    “送表哥回家。”江浔两手交迭压着一个头盔,懒洋洋的表情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区别,丝毫看不出那之前的失落。他出门时穿上了外套,恰好是一件黑色麂皮夹克,配上一副锃亮的皮手套,以往那个阳光朝气的大男孩消失了,转而在她眼前的是另一个江浔。

    五官棱角分明,气息与这夜色融为一体,有些陌生的疏离感。

    “表哥的摩托车?”江夏问,表哥家做钢筋生意这些年挣了不少钱,从外省上了大学回来的他也是个潮人,前两年家里要给他买车的时候他没要,选了一辆哈雷,可把老家的亲戚搞懵了不少。

    “嗯,他让我骑回来了,说我要是想玩就拿去。”他调试着手上皮手套的尺寸,余光见江夏盯着看,开口解释:“手套也是他的,骑车用。”

    “我知道,你哪有那么骚气的手套。”江夏轻笑了声。

    “不合适吗,我觉得这一身挺好的。”江浔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要是鞋是马丁靴就更好了。”说完还动了动脚,大老远回乡,他只穿了这一双运动鞋,不免有些可惜。

    弟弟果然长大了,对自己的穿衣审美都有要求了,想到这江夏低头忍笑。

    面前突然抛来一个东西,江夏下意识接住,是头盔。

    “走吧。”说这话的江浔已经套上了头盔,正在系调节带。

    江夏莫名:“去哪?”

    “早上不就说过吗?”防风镜后的眸子在夜色里一片清亮,声音却像是沉在水底——

    “买烟花。”

    临走前,江夏突然说了声等一下,匆匆跑回二楼睡房,又气喘吁吁跑了下来。

    手里拿着一条蓝灰相间的呢子围巾,给江浔戴上。

    这是今年江浔生日时,她送他的礼物,这一趟江浔也带了来。她不会织围巾,但好歹这条也花了她攒了两个月的零花钱精挑细选,实用美观兼具……嗯,的确和他此刻机车的造型不太搭,胜在保暖就行。

    江浔的目光藏在镜面后,静静地看江夏低着头将围巾给他系好。

    有说过的吧,江夏这样的人,一旦释放出丁点善意,都是不自觉的吸引。

    目光受限,他看不见背景熙攘的人们,只看见近在眼前那一双纤白的手,和姐姐呵出白雾的红唇。

    于是喉间干涩,等晃过神来,手已经握住了她的。

    江夏小声提醒:“阿浔?”

    没人注意,父母亲友都在喝酒,行酒令合着杯碗碰撞声,一片杂乱。

    是除夕夜啊,何必那么拘谨,不是吗?

    “上车。”

    江夏这辈子第一次坐重骑,车行在崎岖不平的黄土路上,座位内凹的设计让她直接滑向了中间,只能下意识搂上他的腰。

    明明肩膀看起来挺宽,腰线怎么感觉比她还窄。

    江夏有些天马行空地想。

    现在,好像是她能正大光明拥抱江浔的最好时机,所以她也没怎么忸怩,伏身靠了上去,胸口贴上他的背,两具身躯,慢慢合二为一。

    仿佛,能联结心跳。

    她能感觉到身前的人动作一滞。

    听不见的心跳声,快了。

    晚八点的小镇,两旁是夜晚的民居,有的已经歇了,有的还灯火通明,一路开至上街的街道,摩托终于能快起来,风声从江夏身边呼啸而过,被阻挡在防风镜外,只留下呼呼的噪音。

    小镇的路灯和招牌为一程夜色投下一圈又一圈光影,江夏趴在江浔背上,掠过身侧光怪陆离的长街,仿佛做了一场梦。

    梦中她也是像这样趴在江浔背上,而他骑着黑马,两人逆行于不见形色的滚滚洪流里,飞奔疾驰,穿过银河星野,逃离这个烟火人间。

    可以的吧?也许,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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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不该断在这里的,可是一看已经4000多字又凌晨3点了,所以剩下的留给下次更新吧。感觉果然我说要加快剧情进度这种话都是骗人的,我这种文风就根本快不起来,嘁。

    别怪姐姐太负能量,她和江浔本来就不是一个类型的人,表面虽然淡漠,实际更更多愁善感一些,更需要爱。

    也许,你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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