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都是母亲的心头肉,陆大夫人也是一样,一想到此事她便气不打一处来,在撷秀阁守着陆明凤待她睡着回到自己的上房后,便屏退了满屋子的下人恨声与朱妈妈道:“四丫头年纪小不懂事儿也就罢了,她慕容福慧却已是几十岁的人了,难道竟也不知道教教女儿什么叫长幼上下吗?纵得四丫头连长辈与长姐都敢打骂了……万幸四丫头饿了两日的人,没什么力气,那茶盅才没能砸中凤儿,只是溅湿了凤儿的裙子,否则若是砸伤了我凤儿哪里,我绝不与她们母女善罢甘休!”

    朱妈妈忙递了一杯茶给陆大夫人:“夫人且喝杯茶消消气儿,姑娘不是没事儿,老国公爷不是也已惩罚了县主吗?也算是为姑娘出了一口气了,您又何必再与她们母女一般见识呢,没的白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那多划不来啊。”

    陆大夫人喝了一口茶,面色稍缓,道:“可我就是咽不下那口气,她们母女是尊贵,我们母女难道就是那无依无靠可以任人宰割的人吗?呸,不过一个失了势的长公主罢了,真当我怕了她不成,惹急了我,我明儿便进宫求皇后娘娘给我做主去!”

    朱妈妈闻言,忙赔笑道:“皇后娘娘自来最疼咱们姑娘了,若是听得姑娘受了如此委屈,必定会为姑娘做主,只是……老国公爷都已下了那般严厉的封口令了,夫人要不还是先别与她们娘儿俩一般见识了,也省得惹恼了老国公爷,横竖咱们姑娘将来是要做皇子妃,甚至母仪天下的人,到时候要收拾她们娘儿那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虽说如今自己的丈夫才是定国公,但在老国公爷长久的积威之下,陆大夫人还是很敬畏自己这位公公的,所以听得朱妈妈的话,她立时泄了气,道:“罢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慕容福慧如今就算再不得势,那也是皇家的人,老爷与三老爷又是一奶同胞,我还真不好公然找她的麻烦,不过你说得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将来凤儿……时,哼,我定要让她们母女悔不当初!”

    彼时福慧长公主还在公主府为老国公爷要将陆明珠送去陆老夫人陪嫁庄子上之事而大发脾气,惹得陆中昱陆文逐并一众服侍的人都对她退避三舍,浑然不知道自己母女已快成为定国公府所有人的公敌了。

    而老国公爷果然也说到做到,第三日一早便使了人去公主府接陆明珠,其时陆明珠方知道老国公爷对她的惩罚,先前因着她才受了打击且又是绝食又是落水的,人都折腾得瘦了一圈儿,福慧长公主心疼她,便一直没告诉她此事,只私下里为她准备好了一切,打算事到临头再好生与她说,——不用说当即又是一场闹腾。

    只可惜老国公爷使去的四个人都是跟了他老人家一辈子的心腹,一路跟着他从战场上拼杀过来的,不但只听老国公爷一个人的话其他的人通通不买账,还有一身好功夫,岂容陆明珠闹腾?上去一人拦住福慧长公主,另两人老鹰捉小鸡一般捉起陆明珠和福慧长公主为她安排的一个丫头一个婆子,剩下一个人则抄起主仆三人的箱笼,便去到外面丢上马车,扬鞭扬长而去,很快消失在了福慧长公主的视线当中。

    以致福慧长公主勃然大怒,当即又要过去国公府找老国公爷说理,被陆文逐好说歹说拦住了,却是好些日子都赌气不肯过来国公府给陆老夫人请安。

    不过陆老夫人压根儿不在乎,福慧长公主不过来她还更自在些呢,如今她对这个长公主儿媳的期望已是降到最低了,大家能不见面便尽量不见面,井水不犯河水是最好的了。

    对国公府的姑娘们来说,陆明珠被不被送走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反正陆明珠就算不被送走也不是日日都过来国公府与她们一块儿上课,大家素日也没起过什么冲突,但对陆明雅来说,却是一件再好也没有的大好事儿了,她只觉没有了陆明珠的国公府是天也更蓝了草也更绿了空气也更清新了,更重要的是,如今除了陆明凤,姑娘们里就数她最尊贵了,她就算日日在陆明凤屋里混,也不必再怕人说闲话,于她的“大计”来说,自然是大大有利。

    而且没有了陆明珠,她看不惯谁挤兑了谁几句时,也不必再怕自己反而被弄得没脸了,如今除了陆明凤,难道别人还敢顶撞她要她的强不成?

    所以不过才短短几日,陆明丽陆明欣并陆明芙都被她拿话来挤兑过了,只余下陆明萱一人她没挑衅过,许是还忌惮着上次陆明萱暗算过她,怕什么时候再被暗算一次。

    直把陆明芙气得够呛,与陆明萱道:“亏我先前见她被县主欺负时,还曾同情过她,觉得县主过分,如今方知道,她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同情,就该任县主将她往死里欺负才好!”

    陆明萱道:“如今你总该明白当初你那样说时,我为何要说她‘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了罢?她就是那种欺软怕硬的人,你待她越是不假辞色,她越是不敢拿你怎么样,相反你待她越是和善,她反倒认为你好欺负,下次她再挤兑你时,你只管反击回去,大不了将事情闹大闹到老夫人跟前儿去,看到时候谁讨不了好去!”

    对陆明雅这样轻狂浅薄的人,陆明萱是一千个一万个看不上,她不惹到她头上也就罢了,她若敢惹到她头上,她必定比上次还要狠的还击回去,就像对待恶狗一样,它恶你就要比它更恶,看到头来吃亏的会是谁!

    当然,常人也没有谁会将一条恶狗长时间放在心上的,所以陆明萱与陆明芙说完这番话后便将陆明雅抛到了脑后去,她的心思更多用在了思索该送凌孟祈什么生辰礼物上。

    先前陆明萱只约莫知道凌孟祈的生辰是在四月,具体是四月几日,她便不得而知了,去年她生辰凌孟祈送了她那套自己亲手编的小东西后,她还曾暗暗告诉自己,等来年凌孟祈生辰时,她也一定要好生为他准备一份礼物聊表心意才好,但时间一长,事情又多,她便浑忘了。

    还是那日在隆福寺听罗贵妃提起再过十来日便是凌孟祈十五岁的生辰,她方想起来了,之后便使了丹青悄悄去打听,方知道了凌孟祈生辰的具体日子是在四月二十日,如今已是四月十六了,她却还没想出该送凌孟祈什么好,可不得好生思索一番才是?

    起初陆明萱是想给凌孟祈亲手做点什么东西的,以凌孟祈以前在广平侯府的处境,想也知道定没哪个广平侯府的女眷亲手给他做过衣裳鞋袜什么的,如果送他这些,显然更有意义也更能表达心意;但转念一想,这些东西非长辈与亲姐妹不好随意送的,万一被人知道了误会他们私相授受,或是让凌孟祈产生了什么不必要的误会,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有些事情既然一开始便知道不可能,那自然要将其扼杀于摇篮中,省得将来神伤,也坏了彼此间的情分。

    陆明萱又思索了两日,眼见已是四月十八,再不将礼物送出去,凌孟祈的生辰就要过了,只得叫了丹青来悄声吩咐:“你明儿与管事妈妈告个假,说要家去代我和姐姐送东西给太太,趁机去一趟积芳阁,让小迟师傅替我挑选一块品质与寓意皆上好的玉佩,不要吝惜银子,然后你们俩一道送到锦衣卫卫所给凌世兄去,就说是我送他的生辰礼物,祝他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本来还想让丹青再问问凌孟祈这些日子可好,怎么上次沐休没回来国公府的,到底还是没问,她与凌孟祈说穿了只是普通朋友,这些不是她该问的。

    丹青应了,次日果然出府去了一趟,至申时时分方回来,屈膝行礼后与陆明萱道:“小迟师傅替姑娘挑选了一枚上好的‘步步高升’羊脂玉玉佩,花了八百两银子,我们一道去到锦衣卫卫所找到凌公子后,凌公子听了我们的来意先是很高兴,后瞧得小迟师傅准备的玉佩,就没那么高兴了,不过他很快又高兴起来,让我回来替他多谢姑娘,还说这还是他长这么大以来,收到的第一份正式的生辰礼物,他会永远记得姑娘的好的。”

    陆明萱先听丹青说凌孟祈看到礼物后就不高兴了,心里还直打鼓莫非凌孟祈不喜欢她的礼物不成?后来听她说他很快又高兴起来,方松了一口气,点头笑道:“他喜欢就好,你辛苦了,且下去歇着罢。”

    打发了丹青后,她没意识到自己的心情忽然变得大好起来,嘴里更是无意识的哼起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的小曲儿来……

    只可惜陆明萱的好心情只持续到第三日,也就是凌孟祈生辰次日的傍晚。

    当时正是吃了晚饭,一众姑娘都在陆老夫人屋里承欢之时,陆大夫人忽然走了进来,给陆老夫人行过礼后便命陆明凤:“带你妹妹们去暖阁里玩儿去,我有话与你们祖母说。”

    陆明凤忙应了,领着众人往暖阁行去,陆明萱走在最后,正好将陆大夫人前半截话听了去:“回母亲,方才皇后娘娘使人传消息出来,说是贵妃娘娘昨儿夜里小产了,如今人还没醒过来,皇上与太后都焦急不已,让我们这些日子多约束约束家下人等并族人们,省得一个不慎触了皇上的霉头,到时候连哭都没地儿哭去……”

    饶陆大夫人极力掩饰,陆明萱还是自她的话音里,听出了掩饰不住的欣喜与幸灾乐祸,想想也是,罗贵妃自进宫以来便宠冠六宫,连徐皇后都不得不避其锋芒三分,更重要的是,自罗贵妃进宫以后,便再没有别的妃嫔生下过孩子,若此番再让罗贵妃生下一名皇子,她便有两名皇子在手了,将来夺嫡的希望无疑会更大几分,作为徐皇后的亲妹妹大皇子未来的岳母,陆大夫人自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如今罗贵妃小产了,她又岂能有不高兴不幸灾乐祸的?

    陆明萱的心攸地高高提了起来,她最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罗贵妃竟真小产了,还是在见过凌孟祈之后,那么不论她是不是真因受了凌孟祈不认她之举才小产的,当今圣上都会将这个罪归到凌孟祈头上,还不知道凌孟祈即将会面临怎样的厄运呢,——皇上才不会去管罗贵妃在见凌孟祈之前,胎像便一直有些个不好呢,他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像是那种不注重结果反而注重过程的人吗?

    更何况罗贵妃之所以小产,怕还真与凌孟祈不认她之举脱不了干系,当年的事虽是她的错,她作为母亲疼凌孟祈爱凌孟祈的心却是真的,凌孟祈却不但不认她,反而恶言相向,说她‘抛夫弃子,水性杨花’,还说她‘不知廉耻’,是个作母亲的都受不了,罗贵妃会因此而小产,也是在所难免之事。

    念头闪过,陆明萱有意将脚步放得更慢了,就听得陆老夫人失声道:“罗贵妃竟真个小产了?”显然也很震惊于这个结果。

    陆大夫人有些怔忡:“母亲这话是怎么说?”难道婆母竟事先知道那个贱人会小产不成?

    陆老夫人闻言,方反应过来一时情急之下说了什么,忙补救道:“哦,我是说太医院那么多太医,罗贵妃怎么就小产了呢?”

    敌人小产了的消息实在太让陆大夫人高兴,一时也顾不上去想别的了,道:“说是十来日前与皇上闹了别扭,惹得皇上一怒之下好几日都未曾去瞧过她一眼,她担心害怕之下,便有些见红,皇上知道后,又是生气又是着急,急召太医院的妇科圣手们都去了重华殿,谁知道也只是多保了几日的胎,昨儿夜里到底还是未能保住见了大红,然后便小产了,说是人至今都还没醒,怕是凶多吉少,皇上与太后娘娘并皇后娘娘都十分痛心,所以皇后娘娘才会打发了人出来,回去与我大嫂并我都报个信儿。”

    听得罗贵妃至今都还没醒过来,陆明萱不由更着急了,罗贵妃不醒过来,连个拼死保下凌孟祈的人都没有,更糟糕的是,万一她永远醒不过来了,皇上痛失爱妃的恨岂非都要冲着凌孟祈去了?到时候凌孟祈可该怎么样呢,岂非只能赔上性命了?

    陆明萱不由攥紧了拳头,但从小花厅到暖阁的路就那么一点儿,她已磨蹭半晌了,再不离开怕就要让陆老夫人和陆大夫人动疑了,她只能强压下继续听她们婆媳说话的想法儿,去了暖阁里,只是之后一直到回到空翠阁,也是心不在焉的。

    再说陆老夫人听得罗贵妃小产了之后,心下的担心绝不比陆明萱少多少,不过她老人家更多是在为自家担心,怕皇上一怒之下,迁怒他们老两口乃至定国公府,这才真是天降无妄之灾呢!

    因忙使人去请了老国公爷来,屏退众服侍之人三言两语将情况与老国公爷说了,末了急声问道:“老国公爷看现下我们该如何是好?”

    老国公爷闻言,这才知道今日皇上没有早朝是因何缘由,说句僭越的话儿,他老人家虽在京城很多部门都有自己的暗势力,但宫里却没有,一来他从未想过送自家的女孩儿进宫去争宠,二来宫里已有徐皇后了,陆徐两家到底是姻亲,就算政见不同,互通一些有无还是做得到的,宫里但凡有什么消息,徐皇后自会使人送回来,他犯不着再送人进去白惹徐皇后的厌。

    不由紧皱起了眉头,半晌方道:“现下除了等,我们还能怎么办?只希望皇上圣明,别将此事迁怒到我们头上来,话说回来,本就不是我们自己愿意趟进这滩浑水里去的,想来皇上不会拿我们怎么样,至多没有好脸色也就罢了,我更担心的是祈哥儿,罗贵妃是在见过他之后才小产的,皇上只怕本就不待见他,何况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我怕祈哥儿此番凶多吉少了……”

    陆老夫人面色不善的道:“此事又与祈哥儿什么相干,祈哥儿根本是无辜的,只可惜命不好摊上这样一个娘,如今怕是要白赔上一条性命了,横竖他这条性命是姓罗的给的,如今便还了她,她总该满意了罢!”

    老国公爷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行了,少说两句罢,且等着看皇上怎么处置此事罢。”心里则在想着,看来他得立刻使人去锦衣卫卫所守着,一旦凌孟祈有什么事,他才好立刻知道啊!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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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九回 绝不原谅

    次日,陆明萱与老国公爷并陆老夫人的担心便成了真,老国公爷使去锦衣卫卫所守着的人回来禀报:“宫里一早有公公出来,稍后凌公子便被两个同僚押着,带进了宫里去。”

    ——当然,陆明萱是经过几次辗转才知道了这个消息的。

    老国公爷立刻便要换了衣裳进宫去,凌家三代单传,好容易到了这一辈有两个儿子了,老国公爷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凌孟祈出事,那样他死后都无颜去见老友,更何况此事在他老人家看来,本就不干凌孟祈的事,再说句难听的,本就是皇上先做了对不起凌孟祈的事亏欠了人家,如今他不认错不补救也就罢了,还想要了人家的命,哪有这样的道理?!

    却被陆老夫人死活拉住了,急声道:“皇上如今正愁找不到人作筏子泻火,你不说躲着也就罢了,偏还自己往上凑,你是不想要命了是不是?以前还可以说皇上圣明,虽生气着急也不至于拿你一个两朝元老怎么样,可如今我们都知道他连夺人臣妻的事都做得出来了,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我不管,我不会让你去的,你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我们这一大家子靠谁去?”

    不待老国公爷说话,又道:“我知道你喜欢祈哥儿,我也自来都很喜欢那孩子,尤其是在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就更是怜惜他了,可我们再喜欢他再怜惜他,也不能为了他白赔上自己和这么一大家子人不是?您也别太担心,指不定罗贵妃这会子已经醒过来了呢,只要她醒过来,难道还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白丢性命不成?势必会拼死救下祈哥儿的,皇上对她的宠爱有目共睹,如今失而复得,又岂有不事事都顺着她的?再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没能及时醒过来,祈哥儿真因此而丢了性命,那也是祈哥儿的命,怨不得别人,谁叫他前世不修托生在了罗贵妃肚子里,如今也不过就是以命还命而已,我们能怎么样?反正无论怎么样,我今日都是不会让你进宫的!”

    老国公爷却坚持定要进宫去,“你也说了,我好歹也是两朝元老,皇上就算再生气再着急,也不会拿我怎么样,可祈哥儿不一样,我今日若不去救他,便没有谁能救他了,且不说我与凌兄多年的交情,只就事论事祈哥儿从头至尾都是无辜的,我便定要走这一趟,你别拦着我,否则别怪我不念多年的夫妻情分,你当知道,你是拦不住我的!”

    陆老夫人见老国公爷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又想起他几十年来都是说一不二惯了的,饶心下再是担心,也只能住了口什么都不再说,只令双喜双福服侍他更衣去。

    一时老国公爷换好衣裳,见陆老夫人正坐在临窗的榻上落泪,心下到底还是一软,上前压低了声音与她道:“你放心,当年在战场上那么多凶险的时刻我都过来了,难道进宫一趟还能比上战场更凶险不成?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陆老夫人闻言,心下稍松,但究竟还是做不得彻底放心,只得闷闷的应了一声:“那你可要说到做到。”亲自将老国公爷送了出去。

    其时陆中冕已闻讯领着陆文廷赶了来,说是要陪老国公爷进宫去,老国公爷又岂肯让他们父子去?这件事儿子与孙子自然是知道得越少越好,所以只笑着说自己进宫是去安慰开解皇上的,让他们不要担心,再说皇上也未必喜欢人多。

    陆中冕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便没有再多说,领着陆文廷亲自将老国公爷送至垂花门外上了马,领着十来个亲卫,很快消失在了父子二人的视线当中。

    再说凌孟祈自生辰前夕收到陆明萱打发小迟师傅和丹青送去的生辰礼物后,一开始见那礼物只是一枚玉佩,虽温润莹透,洁白无瑕,如同凝脂,一看便知道是上品,却正是因为这枚玉佩是上品,才说明陆明萱心里还拿他当外人看,否则不会送他这么贵重的东西,心下便有些失落。

    但转念一想,也说明陆明萱一直记得他的生辰,所以赶在他生辰之前让人送了礼物来,可见她心里待他还是与旁人不同的,那他便有的是希望,所以随即又高兴起来,且这份高兴一直持续了下来,相较之下,连亲生母亲“死而复生”又忽然出现之事也让他没有那么悲愤与难受了。

    却没想到,他的高兴终究还是在今日早间被人为的终止了,他的两个同僚忽然领着一个中年太监冲进他在锦衣卫卫所群房的屋子里,不由分说便将他反手扭了,然后与那太监一道,将他塞上一辆马车。

    马车驶出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凌孟祈的脑子渐渐清明下来,心里已自马车内一直不发一语只闭目养神的中年太监的身份上,约莫猜出了几分事情的因由,反倒越发冷静下来,在心里暗自冷笑道,那个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最好不要让自己有机会靠近他,否则,自己就算赔上性命,也一定不会让他好过!

    之后马车又行驶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才停了下来,然后中年太监一撩车帘,将那两个锦衣卫打发了,才命跟自己的人将凌孟祈自马车上提下来,复又塞进一乘四人小轿里,继续往前行去。

    最后,轿子也停了下来,凌孟祈被拉下轿子后,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之前,宫殿的正门上用烫金的匾额写着三个字“重华殿”。

    方才那个中年太监已低眉顺眼的走进了殿中去,不多一会儿出来后,先是打发了抬轿的小太监并跟着他的人,才眼神有些复杂的向凌孟祈做了个“请”的手势,用太监特有的尖细声音道:“皇上正等着公子呢,公子请罢!”

    果然是那个人要见他,凌孟祈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不但没有害怕,反而觉得斗志昂扬,那个人想见他,他也正好想见见那个人,看他除了权势以外,到底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他母亲当年抛夫弃子,琵琶别抱的!

    凌孟祈与那中年太监一前一后的进得殿中,阔朗的大殿布置得比外面更要富丽堂皇,地上铺着厚厚的嵌金丝地毯,四周由六对高高的铜柱子支撑,铜柱子旁边都设有一人高的雕花盘丝银烛台,点着精巧的八角彩绘宫灯,虽然是白日,依然点着儿臂粗的红烛,烛中似还掺了香料,焚烧起来幽香四溢。

    大殿正中丹陛上金鸾镶边雕花的单人榻前,卓然立着一名着明黄绣五爪金龙龙袍的中年男子,不必说正是当今圣上慕容渊了,他生得面相儒雅,身姿英挺,一双鹰隼般的利眼炯炯有神,带着一种长期居于上位的人与生俱来的华贵之气,让人一见之下便禁不住心生景仰与敬畏。

    只可惜这其中并不包括凌孟祈,在知道了他当年夺人臣妻的行为后,凌孟祈实在对他再生不出半点景仰与敬畏之心来。

    不过为人臣的本分还是让凌孟祈单膝跪了下去:“微臣凌孟祈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其时的心情有些复杂,一开始他对凌孟祈多少是有几分愧疚的,但这愧疚在罗贵妃软硬兼施甚至拿腹中他们的孩子来威胁他,也定要出去见凌孟祈一面时,全部化作了恼怒,这么多年下来,他就是捂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可罗贵妃却仍惦记着她前头的孩子,难道他的四皇子与七公主不是她的孩子,只有那个姓凌的小杂种才是她的孩子不成?还有她既这般惦记前头那个小杂种,会不会也一直惦记着前头的丈夫呢?

    所以皇上虽亲自安排了罗贵妃去隆福寺见凌孟祈,也依了她的话没有派人偷听他们母子当时都说了些什么,却在罗贵妃回来后,一连几日都没来她的重华殿。

    谁知道就这几日的功夫,她竟见了红,他听得重华殿的宫人来禀时,才着急后悔起来,忙将太医院的太医都召来了重华殿日夜守着,奈何就是这样,孩子还是没保住,不但孩子没保住,连大人都昏迷不醒危在旦夕!

    皇上这下岂止是恼怒,简直就是震怒,第一反应便是要令人即刻砍了凌孟祈的头去,若不是他,他最心爱的女人又怎么可能会滑胎小产还生命垂危?

    千钧一发至极,被他乾元殿的大总管,也就是方才去接凌孟祈的那个大太监高玉旺给劝阻了,后者打小儿便跟着皇上,当年的事别人不知道,他却是一清二楚的,所以他的话皇上多少还能听进去几分:“皇上息怒,娘娘并非是惦记着前头……娘娘只是觉得自己作为母亲,有愧于那位公子罢了,若皇上如今真砍了那位公子的头,待娘娘醒来后知道了,还不定会怎么样呢,娘娘才伤了身子,正是虚弱之时,到时候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心疼后悔的还不是皇上?皇上还请三思啊!”

    皇上闻言,方强忍住了自己的怒气,罗贵妃的性子他是再清楚不过的,瞧着一副柔弱没有主见的样子,一旦认准了一件事,却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偏他就爱她一个,除了她谁也入不了他的眼,更何况如今她危在旦夕,若他好不容易才将她救回来却因着此事而让她大受打击再有个什么好歹,他岂非得心疼死,叫他如何敢冒这个险?

    凌孟祈这才免于了昨儿夜里便被砍头的厄运。

    不想昨儿夜里罗贵妃竟发起高烧来,下面也是几次有血崩之兆,把一众太医都吓得够呛,惟恐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被皇上杀了来给她陪葬。

    好容易到了下半夜,罗贵妃的情况稍稍好了些,却说起胡话来,一直都叫着一个名字‘元哥儿’,众太医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四皇子的小名儿,便奏请皇上请四皇子来,说指不定有四皇子守在一旁,过一会儿唤贵妃娘娘几声,便将娘娘给唤醒过来了呢?

    皇上听说后却是大怒,将一众太医怒斥了一顿,令他们滚回去守着贵妃去,也不说派人去传四皇子的话。

    众太医这才知道他们不慎触了皇上的霉头,心下虽不明就里,却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又过了一个时辰,罗贵妃烧得更厉害了,身下也再次淅淅沥沥出起红来,嘴里却仍口口声声叫着‘元哥儿’,众太医也无计可施了,香橼见状,急得不得了,也顾不得皇上会不会大怒了,趁太医们出去外面商量要怎么给罗贵妃用药时,壮着胆子跪到皇上面前,求皇上使人接凌孟祈去,说指不定凌孟祈来了,贵妃娘娘就真有救了呢?求皇上不要再犹豫了,不然迟了,便是人来了指不定也来不及了!

    皇上闻及此言,虽更将凌孟祈恨了个臭死,却也知道香橼的话有理,只能暂且将怒气都压下,令高玉旺即刻接凌孟祈去,这才会有了如今凌孟祈出现在重华殿这一出。

    眼见地上跪着的人与罗贵妃生得极像,皇上却并没能产生出什么爱屋及乌的念头来,反而满心的阴郁,只因这个与他心爱女人生得极像的人不是他与心爱女人生的,而是心爱女人与别的男人生的,——这让生来便尊贵无比,目无下尘,连别人碰了一下的衣裳都不愿意再上身的他情何以堪?

    偏偏这一切又无法更改,哪怕他是皇上也无法更改,且他连个可以迁怒的人都没有,谁让他遇见罗贵妃是在她嫁了人且已生了孩子之后呢,他除了怪命运,还能怪谁?

    “你知道朕现下传你来所为何事吗?”又盯着凌孟祈看了片刻,皇上终于淡声开了口。

    凌孟祈被皇上盯着看了这么久,却奇异般的一点也没觉得害怕,或许是因为皇上地位虽比他高,在任何事上都可以睥睨他,但人格人品上却比他低下得多,他可以在道义上睥睨他的缘故罢,只听他不卑不亢的答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微臣不敢枉度圣意。”

    皇上闻言,一时间竟没了话,片刻方冷冷扔下一句:“你倒是会说话,最好待会儿你也这么会说话,否则……”径自大步离开了正殿。

    倒弄得凌孟祈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不明白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难道特意将他拿进宫来,竟不是为了杀他不成?他却不知道,他一心想瞧瞧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当他母亲当年抛夫弃子,皇上却也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值当自己的爱妃放着自己与她生的一双儿女甚至腹中的胎儿不管,心心念念只想着他一个与别的男人生的小杂种!

    皇上离开后不久,一身宫装,打扮得比那夜在隆福寺华丽了不少,却也憔悴了不少,一双眼睛里满满都是血丝的香橼就进来了,一见凌孟祈便急声说道:“哥儿快随我去娘娘的寝殿,娘娘如今情况十分不好,再耽搁下去,我怕娘娘就救不回来了啊!”

    凌孟祈有些回不过神来,什么叫‘娘娘如今情况十分不好’,那个女人怎么样了,那天晚上在隆福寺不还好好儿的吗,这才十来日功夫,怎么就‘救不回来了’?

    他的第一反应即这是罗贵妃为了让他认她这个娘而想出的诡计,想也不想便冷声道:“贵妃娘娘不好了,自有太医们救治,我又不是大夫,叫我来做什么?若是无事了,还有劳香橼姑姑安排个人送我出宫去,省得我自己出去一个不慎便冒犯了哪位贵人,到时候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话没说完,已被香橼急急打断:“贵妃娘娘是真不好了,自那夜娘娘见过哥儿回宫后,想着哥儿这些年吃的苦,深觉对不起哥儿,说自己枉为人母,因此日夜以泪洗面,哀伤不止,不免就动了胎气,娘娘自八年前生七公主伤了身子后,本就一直未将养过来,这胎来得艰难,好容易才过了三个月稍稍稳定了一些,谁知道又……太医们竭尽全力,也只多为娘娘保了几日的胎,前儿夜里娘娘到底还是小产了,兼之之后又发了烧,如今娘娘的情况很不好,一直都未醒过来,满嘴只叫着哥儿的名字,太医说如今也许只有哥儿能唤醒娘娘了……求哥儿看在娘娘生了您一场的份儿,看在当年的事娘娘也是不得已的份儿上,就救娘娘一命罢,奴婢给您磕头了……”

    说完,果真“噗通”一声跪下,捣蒜般给凌孟祈磕起头来。

    凌孟祈这才真正明白过来此番皇上让人将他拿进宫来的用意,敢情竟不是为了杀他,而是为了让他去唤醒那个女人。

    他心里一下子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明明他是很恨那个女人的,可为何听得她快要死了时,他还是会觉得难受呢?还有皇上,怕是早已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了,毕竟那个女人小产的确与他有关,可却能忍住不杀他,可见皇上待那个女人的确是真情……可就算他们是真心相爱又怎样,那也不能打着所谓“真爱”的名头去伤害别人啊,那个女人当时已有夫有子,皇上就算对她有情,那也该“发乎情止乎礼”,而不是喜欢就定要得到,若人人都如此,喜欢的人喜欢的东西就定要得到,压根儿不管那人那东西是否已是别人的,那这世上还有什么规矩法度可言,岂不早就乱了套?

    尤其皇上作为天下之主,更该以身作则,作天下万民的表率才是,却仗着权势为所欲为,也不怕传扬开来,有损自己的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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