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棠说:“我就是他爸。”

    班主任:“孟小北到底有几个爸啊?”

    少棠嗓门略抬:“我也是他爸爸,不信您现在到楼道里问问孟小北,他是不是得管我叫爹!”

    这就是在部队里训人和被训练出来的,贺少棠如今大小是个官,成天不是跟领导开会挨训、写思想汇报业务报告,就是收拾自己手下的兵,说话一套一套的,教训人的口才绝不会被别人比下去。

    “还有,刘老师,我这个当爹的,把孩子交给学校,就是信任你们。他犯了错,您可以说他可以教育他,教育不成您告诉我,我回家收拾他,但是您不能动教鞭、动棍子,不能把我儿子给打了!”

    班主任这时才变了脸色:“我、我……”

    少棠说到这,不知怎的也情绪激动:“我儿子,我还没打过呢。要揍也是我揍,轮不着别人动他!他后背上抽得好几道红印,是教鞭吗?!”

    班主任踌躇着说:“出印子了?我那天就是敲打他几下,我没使劲……这个是无心的,这真的不是……”

    少棠眼眶发红:“北北是个孩子,还未成年呢,不懂事。他要是成年了、懂事了,他来你们这儿念小学三年级啊?!”

    少棠是昨晚上回家,吃饭,聊天,然后这小子去洗澡,竟然躲着他,眼神略微闪烁,好像害羞了。

    贺少棠纳闷,这小兔崽子啥时候跟老子羞涩过?这是长大了转性了么?

    他悄悄开门缝偷窥,赫然发现小北后背上有好几道长条状的红色伤痕,尤其孟小北是个疤痕体,又血小板低似的,磕过就留下醒目骇人的紫红色血印……

    少棠当时就急了,搓火,说你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了?被人打了?在这皇城根脚下老子的地盘我眼皮底下能让你被人欺负着那我贺少棠可以去磕死了!他问了半天,才把前因后果全部弄清,因此今天就开着挎斗风风火火地来学校了。

    他在老师面前,管那小子叫“我们家北北”,透着某种具有强烈心理占有欲的宠溺。在外人面前,他极端的护崽,小北是他的人,只能孟建民和他两个人动,外人还真没有那个资格。

    当面都不这么亲热地叫,当面一般直呼三字大名,或者喊“小狗/日的”,很嫌弃的。

    可惜孟小北当时在办公室门外拿脚尖画画,没听见那几声“北北”……

    要说孟小北这班主任,并非恶人,就是人到中年,嘴巴毒,脾气急,四十岁正是凭资历拼职称拼待遇的年纪,学生成绩与道德表现关乎老师的排名奖金各种荣誉,工作压力太大了。她出了这道教室门被教育局学校各级领导的规章制度升学指标摧残折磨,每月就那点儿死工资,还要跟熊孩子们置气,脾气能不变臭么。好在这班主任也是从教多年久经沙场的一名女汉子,才能斗得过孟小北。

    再说,孟小北这种学生,怎么能不管,全班同学都猴子学他样儿,再不管就要上房揭瓦,走出去危害社会。

    老师那天是被贺少棠这身行头和说话气场给唬住,立刻变成委婉的语气,连声道歉,还说要带孟小北去医院瞧伤。那年代能穿得起皮夹克和带衬里的高帮军靴,八成就是海淀哪个军区大院出来的,没想到孟小北这孩子是有背景的……

    少棠咳了几声,也对老师缓和了:“瞧伤就不必了,我不是来讹您的,我就是希望,刘老师您能给我们家北北一个机会,换一种眼光来看待他。”

    少棠有句没好意思说的心里话:这小子我越看越顺眼,怎么老师您就不待见他,您要是个伯乐能像我这么待见他欣赏他,多好的事儿啊!

    少棠聊起来:“我们家北北画画儿代表学校去区里参赛了?”

    “他这也算给您班上争荣誉吧!”

    班主任点头:“是是,争荣誉了。确实,小北这孩子画画是极有天赋的……”

    少棠说:“我听说他周末经常来学校加班画黑板报,您班上黑板报也是他画的吧?”

    班主任笑了:“是他画的!写作业要催,画黑板报从来不用催,他就喜欢干那个,还专门有个豆腐块让他写打油诗……”

    当天,少棠从学校出来,就直接回部队,没时间闲晃。

    这人临走,指着孟小北,眼神威慑:“臭小子,滚过来。”

    “老子告诉你,我跟你们班主任都谈好和平协议了,校服给你订了,下学期午饭钱也给你交了,老师以后不会为难你,但是!……”

    “但是你小子要是再敢为难你爹,下回再不遵守课堂纪律、让老师请我去学校说的说的,你看老子回家找你说的说的。”

    孟小北低头哼哼:“哦,知道了啦——”

    少棠:“今儿晚上回家怎么罚?”

    孟小北撅着嘴巴:“哦,一百个仰卧起坐,一百个俯卧撑哎呦俯卧撑我做不起来改五十个下蹲成吗!还有……给您揉腰捶腿一百年不变!”

    少棠:“还有下回么?”

    孟小北彻底老实,迅速摇头:“没有下回了,谢谢干爹。”

    少棠气得:“叫亲爹!”

    孟小北乐出来:“亲爹,好——小——爹——少棠你最好了!”

    少棠自嘲地骂:“饿勒个操的,我也头一回被老师请谈话,我汗都下来了!夹克里边儿都沤了,老子为你跑来跑去得瞎折腾,我容易么我!”

    少棠觉着自个儿也是贱,那臭孩子一句腻腻歪歪的“好小爹”,怎么就喊得他浑身这么舒坦,上赶着去给那孩子掏钱卖命呢?

    ……

    此一役算是孟小北小学时代的转折点。

    “爸爸”在学校里露面了,而且是个相当威武拉风的爸爸,对于一个外地进京的少年太重要了,关乎孩子脸面尊严,同学的眼光,以及周边环境各种待遇。这对孟小北,是从心理上的“正畸”。

    当天下课放学时,他们班同学议论纷纷,那个是孟小北的爸爸,你们看见了吗,他爸可真帅!孟小北他爸其实比他长得帅多了!那件黑皮外套真时髦啊以前都没见人穿过!……

    别的同学不了解,只有申大伟那个胖子是岐山西沟一起出来的,门儿清。

    小胖子搂着孟小北肩膀,俩人亲亲热热一道回家。申大伟由衷地赞:“你干爹,对你真够哥们儿,真讲义气。”

    孟小北说:“当然了,我是他什么人啊。”

    申大伟拍着他说:“你干爹今天简直酷毙了,秒杀全校!你没看咱班主任当时那个吃惊表情、眼镜都掉地上了哈哈哈!”

    孟小北眼底露出不为人察觉的小表情,心里暖洋洋的,从心底里,彻头彻尾的,感激并深深崇拜着。

    那时也还不流行“男神”之类肉麻词汇,然而在孟小北心里,少棠就是他的“男神”。对少棠的那种感情,愈加深刻,别人根本无法与之相比,直到彻底离不开……

    过后,少棠又细心弥补起他这次现身学校的后果。过年时候他从他小舅家里顺走一卷高档挂历,纸质精美,手感沉甸甸,挂在家里特上档次。他转手交给孟小北,叮嘱“送你们班主任。”

    第二年又送了两瓶果珍,后年是咖啡……

    小北爷爷奶奶都没想到要给老师送礼,老一辈没有去学校念书的社会经验,完全疏忽了。贺少棠打小在部队里耳濡目染,很懂“上级下级”之间这一套人情世故。从这以后,每年都提醒孟小北,给他们老师送挂历和礼物。

    再之后那年正好赶上他们学校几十周年校庆,举行活动,升国旗。那次是少棠带着手下两个兵,穿上笔挺军装扎起武装带,来为小学校办了一个正式的升国旗仪式。

    职业军人,简直就像把j□j广场国旗班给请来了,短短五分钟升旗亮相,把区领导都给震了,学校、班主任都很长脸,因这件事很是感激……

    少棠自个儿从来不屑这种拍上级马屁的事儿,这就是为了他干儿子在学校里能混得开。他有心思,各方面想得周全,所谓恩威并用,削一巴掌再赏甜枣,他要让小北身边人都知道,这孩子是有“靠”的,家里有人护着,不是没人疼惜的野孩子。

    ☆、第22章 独守空房

    第二十二章 独守空房

    然而,孟小北这位酷帅狂拽的穿军装的爸爸,几年间在学校露面帮儿子争气长脸,是有数的几次,不常来的。平时期末给孟小北开家长会的,都是他三姑。少棠那几年逐渐忙起来,也到了这样的资历和岁数,对上对下都要负责,训练和警卫任务都很重,回家次数越来越少,不在家的间隔……越来越长。

    那时的孟小北,日子不是以天来计算,而是以月。对一个人感情和依赖深了,对彼此都是一种精神折磨和负担,只是当事人还没警觉。

    每月或双月少棠轮换休假回家的那天,就是过节。除了农历新年,其他的中秋端午重阳这些时令节日孟小北都没概念,他干爹在家,才是节日。其他日子过得,内心仿佛就是个浪荡。每个漫长的等待周期,以少棠终于回家陪他为终点,又以少棠一早离开为下一个循环等待的痛苦的起始点。

    孟小北晚上在灯下画画,已经画完一套《水浒》,开始临摹《红楼梦》的工笔白描版小人书,而且别出心裁把红楼十二钗毁成肥胖呆萌卡通版,自娱自乐。画画他惯用铅笔和钢笔。

    他把少棠屋里的半导体拆了,所有零件铺开按顺序码一整张桌子,欣赏自己制造的壮观的作品,然后在一大张白纸上,把每个零件细致编号再画下来,画出一整张零件组装示意图!这是最令他愉快的业余爱好,能一下午时间里一动不动在桌前,痴迷而专注。

    夏天晚上热得睡不着,长夜寂寞,一个人隔着蚊帐,看窗外明亮的月……

    偶尔实在忍不住,脾气各种不爽,他开始学会往少棠他们队里打电话,催返家!这时就已初具怨夫气质。

    打三五次电话,能有一次找着正主就算不错了!

    有一回晚上,打到他们大院传达室。当时少棠正从小兵宿舍里出来,脸色不好,军装外套扣子咧吧着,武装带拎在手里时刻准备削人。少棠大步迈进来,接过听筒时还跟站岗小兵吼:“又是谁啊?!天没塌北京没又地震了没鸟大个事儿甭喊我!”

    站岗的不敢跟这人炸毛,小声回到:“他说是你儿子,俺以为……这比鸟大个事儿呢。”

    孟小北:“干爹。”

    少棠:“哦,你啊……有什么事,说。学校又交钱?”

    孟小北:“今儿都月末了,不回来找我玩儿啊。”

    少棠偏巧那天就窝着一肚子火,刚才就在营房里跟人嚷了一通:“玩儿?老子忒么哪有工夫玩儿啊,明儿做报告后天上级检查工作大后天汇报演习!”

    孟小北问:“那你今天晚上做什么呢?”

    少棠粗声道:“今儿晚上监督那群小王八蛋整理内务,洗被子,刷胶鞋!”

    孟小北口气也犟,冷哼了一句:“你怎么不回来监督我内务?”

    少棠:“你还用我监督?”

    孟小北:“那,你不管我啦?”

    少棠:“我管你管得还少啊?”

    孟小北低声道:“你是我小爹。”

    少棠回了一句:“我又不是你亲爹!现在不是在西沟里整天闲着我陪你养狼放狼,我这忙着呢小爷爷!”

    孟小北一下子语塞,抱着听筒,心口就被狠狠戳了一下,不知所措……

    合作社电话窗口的老大爷敲了一下窗棱:“同学,打完没有,后边儿有人排队。”

    孟小北眨着窄窄的眼皮,面无表情,攥着听筒不放,较劲不说话。

    老大爷又敲一下:“嗳,小同学,市话一分钟三分钱啊,你打个愣神,愣过去六分钱了!”

    大爷直接给他把电话摁掉了,替他省钱,结果把电话那头少棠吼的最后一句话也给按了,孟小北就没听见。

    人都是在成长的,性情脾性都在变化,三月不见,彼此说话都要生疏。再者说,两人又缺乏日常交流便利,在电话里犟嘴,看不见对方眼神表情,说话很容易误会。

    少棠最后那句话吼的是:老子在北京哪都没去过,每回休假回家就是陪你!好儿子你让我松口气,攒了一袋子好吃的,都是留给你的……

    孟小北觉着他小爹没以前好玩儿和可爱了,怎么人年纪大了就烦了、就不愿意理他了,慢慢就生出嫌隙与“代沟”。

    贺少棠也觉得孟小北没以前那么好糊弄,小大人儿,心眼多,要求高,这是提前进入青春期了吗,时不时给老子犯个熊脾气,动不动你还耍不高兴了?!

    孟小北在学校,继续他的全年级叱咤风云的混小子学生时代。

    那时的他,习惯穿一身深蓝色绒衣运动服,胳膊腿侧面带两道竖杠的,方便跑跳,也禁脏。每个课间操集合之前,他就坐在操场边双杠上,一条腿垂下来轻晃悠,小眼皮酷酷的,斜眼看人。

    他们班女生喊:“一起跳大绳吧!”

    孟小北嘴角缓缓弯起,跳下双杠,伸手招呼左右人马。

    跳大绳通常是申大伟和另一个跳不动的胖子负责摇绳,孟小北一马当先,是他们班头炮,身子瘦,动作灵活,蹿得比猴都快,跳绳可帅了,身后跟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

    放学不爱回家,回家了干爹也不在,孟小北有时就爬到操场一角的攀登架上,坐在最顶上,书包挂在一旁,遥遥望向天边红霞,回忆在西沟的逍遥日子。

    那个攀登架很高,也没防护,很多学生不敢爬。

    申大伟拎着书包找他一起回家:“孟小北,你下来。”

    孟小北朝下一挥手:“你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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