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北立时就乐了,反嘲道:“没你毛多。”

    少棠逗他:“往我身上一倒,再一蹭固,嗳妈啊,我低头一瞅,咱俩差点就缠一块儿解不开了!”

    孟小北哈哈大笑,挠着头发,心里欢喜,方才的丢脸尴尬一下子释然。多么喜欢这个人啊,每一句话都顺耳动听。

    他转过脸望着少棠,认真问出心中所想:“干爹,这次回来,你以后还走吗还离开北京吗?”

    少棠拿开烟认真解释:“其实原本没想这时候回来!上面布置任务组建新队伍,提拔年轻干部。我调回北京也考虑要不要夏天再过来瞧你。你要中考,我真怕影响你考试,不值当的,你学习重要!”

    孟小北说:“你不会影响我。你不在我特想你……那样才影响我。”

    少棠特正经地叮嘱:“以后开学可千万别大老远地骑车过去找我,傻了吧唧耽误学习,听见没?”

    孟小北回了一句:“只要你过来找我,我就不去找你。”

    少棠皱眉:“这么犟?”

    孟小北道:“除了这个都听你的。”

    孟小北心里一直别扭一个问题,他没张口问,少棠主动说出来。

    少棠眼底漆黑一片,倒映月光和树影,眼神平静:“小北,对不起啊,你不怨干爹吧。”

    孟小北:“……”

    两人各自陷入长时间沉默,北风呼呼地吹,吹散一地烟灰。

    少棠说:“我一走就是四年多,一眨眼你长这么大了,变化太多很多事情都不一样,刚见你时候我连你声音都认不出。”

    “我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没尽心尽力照顾你。前几天刚刚给你爸打过电话,我都不好意思跟他说,我现在连你究竟有多高了、穿几号鞋、每顿饭吃几两粮食、你学校班主任和同学都是谁、你平常都玩儿些什么……我都不知道,都没法交代!”

    孟小北说:“我一米七四,41号鞋。”

    “我爸也不知道我有多高,我也没问孟小京有多高了,爱咋样咋样。”

    孟小北像大人似的,平静淡漠,口吻里分明有一丝怨气和作出来的满不在乎。

    这话题又是令人不痛快的禁忌话题,少棠忙说:“你别这样,中考完你爸肯定带孟小京来北京,或者叫你回西沟探亲,你当着你爸面儿千万别这么犯犟,你爸爸好不容易把孟小京的腿治好了!”

    孟小北垂下眼皮不说话。

    少棠不赞同,说:“你爸还是疼你,不然当初供你来北京、把你弟留在山沟里?别伤你爸心,别跟他不好了。”

    孟小北更加不说话,一提这种话题就浑身带刺,仿佛从内心深处撑起一道自闭的围墙。他用发帘挡住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据说,喜欢用头发帘挡住眼神装酷的青春期男孩,要么内心阴暗猥琐,要么就是骨子里极度自卑、敏感。孟小北就属于后者。

    少棠又说:“你身上穿的衣服,也早不是当初我给你买的那些,我给你买的都小了、都扔了吧。”

    孟小北赶忙说:“也没有……你还每年给我寄钱呢!我没埋怨过你!”

    少棠摇头:“你亲爸也给你寄钱了。钱真不算什么,我告诉你,钱连个屁都不是。”

    “当初上军校进修,也是为将来部队里能升职,为事业前途考虑,走了以后我……我觉着自己太自私了,就放你一人在北京。你亲爸也不在,你就等于是我唯一的责任,结果我也跑了!我真怕你学不好学坏了,这事儿怨我。”

    孟小北在脑袋里扒拉扒拉,心想自己除了偶尔夜里在被窝里手活儿,好像也没干其他坏事吧?

    少棠眼光一闪,突然抓住孟小北左手,捏住食指中指摩挲几下,冷不丁地问:“臭儿子,你开始抽烟了吧?”

    孟小北:“……啊?”

    少棠冷笑:“别他妈跟我装。”

    孟小北迅速低头抓头发,把一脑袋软毛抓乱。

    少棠嘲笑道:“老子也抽十几年烟了,一闻你身上这股子哈喇味儿,就知道你干什么好事了!”

    孟小北没皮没脸地咧嘴乐道:“好干爹,你别告儿我爷爷奶奶。”

    少棠又叮嘱:“别抽太多,对你身体不好。还有,别买你们二厂合作社卖的一桶几十根的廉价哈喇烟,要抽就抽质量最好的。”

    俩人凑头聊些家常知心话,孟小北是鼓足勇气,大胆地把头靠到他干爹肩膀一侧,一条胳膊搂住少棠的腰。靠上去的一瞬间,抱着自己喜欢的人,跟抱别的人抱女生绝对不一样,眼前一片模糊,心都发抖,心酸的甜蜜。他也不明说,不表白,干脆就仗着是小辈装疯卖傻,趁机摸摸抱抱。只要对方不拒绝,他随时得寸进尺。

    少棠皱眉嫌弃他一句“你多大了”,却没甩开他腻腻歪歪的胳膊。少棠的手搭上孟小北,指纹轻轻摩挲小北暴露出青筋的强壮小臂,摸岁月流年的痕迹。刚才发现小北在澡堂子里竟然“那样”了,少棠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两分尴尬,八分悸动。这种事偏偏又不能戳破,儿子面皮薄,小爹还心疼呢。

    两人就这么抱着,少棠侧过头亲了一口孟小北的头发,亲得大方干脆。心口最柔软一块地方,蓦地化开了,暖得一塌糊涂……

    孟小北突然从裤兜里掏出彩链:“我给你编的,你戴吗?”

    少棠一看就皱眉:“戴这玩意儿?女孩戴的。”

    少棠嘴上这么说,手里已经把东西接过来。

    孟小北忙说:“男生也戴,我们班每个人都戴!”

    少棠解释:“我们整天训练出任务在山上爬在泥里滚,真不方便,出汗肯定给你弄脏了么!”

    孟小北低声道:“反正我就给你一个人编的。”

    少棠嘴上嫌弃,麻利儿地就把手链戴自己左腕上,仿佛理所当然这东西就是给他造的!他仔细系紧绳结,塞到毛衣里面袖筒里,不让外人瞧见。队里好几个二十岁小兵都戴红绳彩绳,就是家里小相好的给编的。有人疼的男人才戴这个,谁心里不明白?谁是傻子?其实都在拼谁在对方面前更能装傻。

    有些话没办法说出口,说得太露骨说坦透了,或许以后再也不能牵手并肩、再不能这样无所顾忌拥抱着。即便再喜欢一个人,不能丧失分寸底线。

    后来俩人都冻得受不了,天冷,晚上风太大,洗完澡会感冒的。临走,少棠气急败坏说:“孟小北,去把你爸内裤拿来换给我,我这穿得,勒我大腿根儿太难受了!”

    孟小北盯着少棠,关系更近一步,说话胆子也越来越大:“我就想让你穿我的,你不准穿我爸的!”

    少棠哭笑不得,一挥手:“你裤衩太小了,我那地儿勒得不舒服。”

    孟小北噗得乐了,调戏了一句:“干爹,你那玩意儿那么大啊?”

    少棠回骂:“你小子又不是没见过!鸟大,巢小,盛不下我!快滚上去,给我拿你爸爸的。”

    黑漆漆的楼道内爆出一阵男人的下/流猥琐笑声。孟小北被这人逗得有一股子冲动,特想抱住少棠耍赖,求抚摸性感的大号鸟巢……

    孟小北撅着嘴把他爸的内裤拎下来,老不乐意的。

    孟小北让少棠到他卧室屋里去换,少棠眼里闪烁了一下,拒绝上楼,非要在楼下换。老式居民楼单元门里都有个进深的门洞,摆放自行车。门洞里黑黢黢的,少棠就靠在那后面,迅速麻利儿脱掉外裤秋裤,把内裤换了。这人介意上楼,却不介意在外面野地里被人看光,估摸也是这些年当兵的风里来雨里去养成的习惯,都是糙汉。

    孟小北把带着少棠体温和气息的那条内裤,都悄悄珍藏了,铺在他每晚睡觉的枕头底下。

    他从那时也隐约看出来,少棠最不爱迈进他住的那间屋,似乎有意要躲开回避某些人。大人之间其实和孩子一样,有些事情不愿明说,不伤害对方脸面,然而内心计较,行动上刻意回避。

    ******

    这个寒假因为少棠重新进入孟小北的生活,显得格外甜蜜短暂,一晃就开学了。

    孟小北平时再吊儿郎当,毕竟初三最后一学期,且重点校全年级学习备战气氛紧张浓厚。他每天六点多骑车出家门,从七点开始早自习,一天八节课,加班加点一直念到晚自习天黑才能回家。他们年级组长,女的,整天一副急赤白脸张牙舞爪恨铁不成钢的剽悍模样,一看就是升学指标压力太大,要和隔壁的市重点八十中拼升学率,患上了过度焦虑症。孟小北每天就是做不完的大白本练习册和各区模拟考试卷。朝阳区学校整体水平烂,老师就给他们做西城和海淀的卷子,结果考出来这一个稀里哗啦,很多题都没见过!于是全班挨骂,全体补课……

    在学校里都没时间泡妞,广播站主持人和各项社团的工作也暂停了,孟小北更没闲工夫再跑到海淀去泡他小干爹。

    虽然不能经常见面,孟小北仍然挺开心,期待不高,一点点温暖就能让他倍感幸福。他干爹按约定打电话到他们家属楼楼下,孟小北有时去祁亮家做功课,也用亮亮家电话打给少棠。

    电话里,干爹声音难得温柔,或者可能是孟小北暗恋中人产生错觉。少棠对他许诺,“好好考试,考上好学校,我暑假带你出去玩儿。”

    在学校中午午休时,孟小北疲倦地趴课桌上发呆,有时手痒,就在练习册背面空白处画少棠。

    有一回上午第四节下课,孟小北和祁亮一马当先冲出教室,手里拎着饭盒,往食堂快步竞走。他们班教语文的萧老师,端着一摞卷子路过,老远就冲他笑眯眯的:“小北,这回作文写得不错啊。”

    孟小北双眼细长,嘴角轻耸:“是吗,谢谢萧老师!”

    祁亮贴着孟小北走,低头不说话。

    萧老师瞅了二人一眼,转身一撩头发帘,微微扭着胯,步履潇洒,进楼了。

    祁亮盯着那位老师背影,哼了一句:“咱们年级老师里边儿,萧逸就最喜欢你吧,老看他冲你乐。”

    孟小北:“他喜欢我?我看他挺待见你的,没事儿老找你谈话。”

    祁亮极少见的流露出不爽:“我才不爱找他谈话,你没看见,他找我去他办公室我从来都不进去!”

    孟小北一耸肩,怎么了你。

    祁亮皱眉,又唠叨一句:“小北,以后他找你去办公室谈话,你也千万别去啊!”

    孟小北那时没理解亮亮的牢骚是何用意,婆婆妈妈的。他心想,咱语文成绩这么好,语数外物化政治历史地理唯一提得起来的一科就是语文,萧逸没事撑得找我谈话干什么?

    祁亮还要唠叨,孟小北迫不及待迈进食堂:“今儿吃啥,快给爷看看!”

    孟小北有轻微近视,两百度,又不戴眼镜,每次都让亮亮给他看菜牌。

    祁亮眯起眼看:“排那个队,银芽凤脯!”

    孟小北哼道:“噗,不就是绿豆芽炒鸡片儿么,就你爱吃鸡,我排我的焦溜丸子去。”

    祁亮喷他:“孟小北你丫档案里写的回民呢,真不要脸!”

    他们班另外还有一位回民女同学,与孟小北这号人天壤之别,可讲究了,在食堂打饭都要求大师傅换掉盛过焦溜丸子的勺子,单拿把新勺给她盛牛肉土豆。

    孟小北打了满满一饭盒焦溜丸子和蒜苗炒肉丝,从那女同学面前堂而皇之地走过去,迎着对方鄙夷的目光。

    他一贯就这种招人膈应的浑不吝的调子。

    越是这种派头的半大男孩,在学校里,偏偏越是惹人注意……

    萧逸,男的,他们班语文老师,并非班主任,比班主任权力还大些,是他们年级的教学副组长。这人只有三十多岁,能在重点学校教初三毕业班,又是教研骨干,可见能力相当不错,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年轻教师。

    这人头一回进来上课,在黑板上介绍名字,用俊秀的字体写出来,萧逸,字澜烟。全班同学当时哄然大笑!一个男老师,取如此冷艳高雅的一对名和字,说好听点儿是教语文的文学青年,具有文艺小清新气质;说搞笑的,这个字忒琼瑶了,这就是琼瑶民国剧男主角的调调么!后来大家上起课来,发觉这位萧老师讲课水平不赖,脾气亦温柔和气,对哪个学生都很关心,极少见对学生斥骂发火,于是渐渐地都觉得萧老师为人不错。

    他们初中部学生画展,就是萧逸牵头搞的,特意选入孟小北的画,极是欣赏。

    孟小北参加的文艺社团,排练小话剧,也是请萧老师做课外辅导员。别的老师都烦给自己额外揽事儿,又不拿兼职费课外活动费,就这位萧老师与众不同,最喜欢参加活动跟学生交朋友。

    唯独只有祁亮特讨厌萧逸,在楼道里走路见着都立刻九十度转弯躲着对方走。孟小北也没弄明白祁亮为何如此反感姓萧的。

    第二天上午两节语文课,孟小北每回上课就一个姿势,把课本撑起来,埋下头,用课本和头发帘挡住前方视线,自己在下面偷摸干别的。课文他都懂了,他懒得听,也不爱记笔记,反正笔记落下了下课再抄孙媛媛的呗。

    他在下面画他的速写人像,凭记忆和想象,描画某个人,童年印象中西沟树林里的小秘密。

    他整整半节课,就没抬起过头。

    经验丰富的老师只要站上讲台,其实哪个学生在下面搞什么呢,一眼扫过去,门儿清。

    萧老师讲着讲着,突然搁下讲义,从讲台上一步迈下来,径直就朝孟小北这方向走过来!

    孙媛媛警醒,先瞧见了,着急地咳嗽了两声。

    祁亮从侧后方伸脚踹孟小北椅子腿。

    萧逸边走边沉声问道:“祁亮你做什么呢?”

    祁亮吓得迅速用课本捂住脸。

    孟小北这时猛然抬头,慌忙把手里见不得人的画纸塞进课桌……

    萧逸走到离孟小北两尺远处,透过厚玻璃镜片深深看他一眼,扭头又回讲台了。

    这是明知孟小北位子下面有鬼,竟然没抄他课桌,给他留足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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