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耳中嗡嗡的,虽听到她们的对话,却又仿佛没有听到。能忍着坐住了已是极限。

    许久才看清眼前有人,那人去扶她时,话音才入她脑海——说的是,“夫人让姑娘过去。”

    月娘便扶着那人的手,逃也似的跟着她走了。

    林夫人自然也是觉出坡上气氛不对,才差人去给月娘解围的。

    月娘到了跟前,林夫人瞧见她眼圈红红的,便知道她已经被那些闺秀们磋磨过了。

    林夫人虽因柳姨娘的事不怎么待见她,可也毕竟是自己领着出门的,让外人欺负了,心里便很有些恼怒。就直接开口道,“过来吧。”便如对雁卿一般,将她引荐给在座的贵夫人们。月娘礼仪上自然是无可挑剔的。虽还红着眼,却也进退有度,不卑不亢。

    ……她下坡时便已纾缓过来了,且她素来在大人跟前反倒比在孩子跟前更轻松,便应对如常。

    越国公夫人张氏便道,“真是个好孩子,这通身的气派真比许多嫡女都强多了。”

    林夫人就淡淡道,“她养在太夫人跟前,太夫人也说她聪慧耐心。在教养她确实比旁人都出众。”

    张氏当然不介意抬举抬举赵家的庶女给林夫人添堵。可旁人却不愿意承认自家女儿教养差,便有人笑道,“是个好姑娘,可也有些孤高不群了——怎么不和大家一起玩?”

    月娘自然不能说她被旁人集体排挤了。可要让她再回去与那些人亲近,她也是不肯的。

    便对林夫人道,“夫人,我想去找阿姊玩。”

    世子妃自然不会拦着。便遣了两个婆子领路,让月娘自带着秀菊去了。

    世子妃府上丫鬟婆子多,倒用不着夫人姑娘们自带来的贴身丫鬟去服侍。世子妃便另开了一桌好席,令人陪着这些丫鬟们吃酒。秀菊推辞不过,便也喝了两盅黄酒。又当风吃了些性寒的东西,就有些闹肚子了。

    已临近兰雪堂里,她再憋不住。只能向月娘告了罪,便匆匆去寻茅厕。

    百芳园大了,她又对府上不熟悉,竟怎么也找不到茅厕。月娘瞧见她在远处晃了两回,便明白缘由。就对婆子道,“烦劳妈妈去给她领个路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不乱跑。”

    便有一个婆子去给秀菊领路。

    她们两个去得久。另一个婆子也饮酒多了,风一吹便有些尿急。一时有些顾不得,就对月娘道,“我去看看她们怎么还不回,姑娘且在这里稍待片刻。”

    也不等月娘回答,便一溜烟儿的去了。

    天阴树茂,四下里寂静。一阵风过,月娘忽觉得寂冷,便有些不安了。

    便在这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吓得忙回过头去,就见有少年正向她走过来,招手道,“喂,你过来。”

    ☆、第二十四章

    那少年生得美貌近妖,皮肤之白竟真如无瑕之雪。眉目也不像寻常汉人的清黑之色,反而杂了些琥珀金褐,虽浅淡却又清晰。睫毛且卷长,带了金芒,懒散的半开着。那模样妩媚又凌厉,看得出是惯居人上的。月娘竟被他看得心里一缩。

    且他的头发也与旁人不同,那发色也是浅黑里带金褐,竟如波浪般有卷曲。只松散的挽了一半在脑后,用青巾一束,大半头发还披散在发髻之下。

    因他还年少,披发倒也没什么——可当今真正有教养的贵族少年,谁还肯披发的?毕竟是蛮夷之俗。且又不是没有伺候梳头的下人打理。

    月娘竟不知这少年是贵是贱了。

    然而也得说,越是如此打扮,那少年便越有种落拓不羁、从容有余的气质。

    美貌近妖并非嘲讽——他确实好看得不正派,可又令人移不开眼睛。

    月娘竟也呆了一会儿。

    片刻后她才回味过来,庆乐王府上这个年纪的少年,除了世孙元徵外,还有谁能有这般的风貌气质?且这少年的眉眼,不正遗传自世子妃吗?

    月娘才稍稍松了口气。此刻自然也无处躲藏了,便俯身行礼。

    那少年先还没怎么将她放在心上——六七岁的小丫头有什么可在意的?他叫住月娘,不过是为了问路罢了。

    待月娘回过头来,他才觉着这丫头竟很软嫩美貌,见四周无人,便起了调戏之心。就故意走近前去,细细打量着月娘。

    见月娘颈上金项圈,圈子上美玉剔透,便猜到她不是府上丫鬟了。

    月娘行礼时,他便拉了月娘的手腕。也不问路了,直接靠过去道,“你是谁家的?”

    月娘挣了两下却挣不开,心里就有些慌乱了——柳姨娘日日在她耳边念叨,让她嫁个高官达贵,因此她虽还不懂男女之情,却很懂世家姻缘。对自己的名声是极看重的。路上遇着已是无奈了,又被人动手动脚,这还了得?

    就边挣着边颤声道:“我是燕国公府的。”

    ……她指望这人听了她的来历能有所顾虑,不想他脸上笑瞬间就有些寒冷了。眸色一深,反而越靠过来,故意嗅了嗅她鬓间芳香,轻笑道,“哦……你就是赵家那个痴儿啊。”

    月娘心里便一沉——已晓得这并不是元徵了。

    偏这少年又一脸歹人之相,那美貌近前看时越发的不良善。她惊慌之下只想逃脱,便一口咬住那少年的手背,趁他吃疼便推开他逃跑。

    此刻她多少聪明都已歇下了,只本能的呼救道,“阿姊,阿姊……”喊了两声才意识到,此刻雁卿还不知道在哪里,又怎么可能来救她。便咬了唇越发拼命的逃跑。

    可惜她人小了,两步便被赶上。

    那少年是不吃亏的品性,被她咬了一口已凶残毕露。一把拉住了她。月娘待要再去撞他,那少年一扬手便抽在她的脸上。

    月娘被他扇得发晕,踉跄着退了两步,就摔在一旁。

    却没有摔倒在地……而是跌倒在雁卿手臂间。

    原来秀菊迷路远了,竟是已到了兰雪堂,正让翠竹她们瞧见。雁卿听闻了,就带了人跑来接月娘。

    不想才拐过竹林来,就瞧见有人打了月娘。

    雁卿扶住月娘,见月娘嘴角被打破,已流出血来,那少年却举着手还要打,心里火气就上来了。

    便将月娘推给墨竹,上前一步将他撞开。

    雁卿毕竟年长两岁,个子已拔起来。且素日里勤学苦练,虽不显肉,体格比起月娘的娇娇弱弱来也不可同日而语。她又连力气带身子撞过去,那少年竟真被她撞开了。

    他越发恼怒起来,便要上前揍雁卿。不想雁卿身先士卒完了,立刻就回头指挥翠竹、墨竹等人,“拿住她!”

    翠竹虽觉出这少年只怕非富即贵,却也不可能真让他当着自己的面动了两个姑娘。早上前去拦,她可是林夫人带出来的,男人尚且动不了她,何况一个半大的毛头小子?轻巧的就将他拦了下来按住。

    那少年被雁卿推撞了一下,却打不到她,气得咬牙切齿。

    雁卿却早不理会他了。她掏了手绢出来给月娘擦去嘴角血迹,月娘还没喊疼,她就先疼得倒吸气了。

    便不说旁的,先带月娘回兰雪堂,好叫七哥找大夫来看。

    月娘今日被少女欺负了接着被少年欺负,真是运途多艰。见到雁卿眼睛就先滚烫起来。片刻间就泪水涟涟,“阿姊……”

    眼看着雁卿扶了月娘就要离开,后头那少年便着急起来,一边挣扎踢打着翠竹,一边就怒道,“大胆!你知道我是谁吗?”

    雁卿管他是谁!她只觉得此人嚣张跋扈,月娘这么小这么可爱他都能下手去打,真是可恶极了。

    他想说,她还不想听呢!

    那少年几乎就要将身份脱口而出,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就收住嘴。只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熔金般烧起来,盯着雁卿的后背道,“你跪下来向我道歉,今日我就饶了你。”

    这话便太讨打了。若是在燕国公府上,翠竹早掌他的嘴了。

    不想雁卿听了这话却回过头来了——这丫头就是太较真了。十分不解道,“是你做错了,为什么要我道歉?且是你被拿住了,为什么要我求饶?”

    她还真是真心发问的,并非故意嘲弄人。

    那少年见她回头,便要继续嘴上逞强,谁知对上雁卿漆黑温和的眼睛,脑中便如有电闪,一时竟愣住了。

    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却只是说不出狠话来,又无法将眼神移开。

    翠竹和墨竹见他直勾勾盯着雁卿,已回味过来。忙一个挡住他,一个挡住雁卿,哄着雁卿“别理他,我们走。”

    那少年竟问翠竹,“她是谁?”

    翠竹会告诉他?没揍他已经很客气了。便不理会,只按住了他,好叫雁卿带着月娘快走。

    那少年虽狼狈,此刻却不挣扎了,只说,“总有一天我会叫你们都死无葬身之地。”撂下狠话,眼睛却又不由自主的追雁卿去了。

    没看到雁卿,却先看到了元徵带着人从角门里进来了。

    当最前面一个手持拂尘,分明就是皇帝身边伺候的跑腿太监。那太监自然认得他,见他被个侍女压住了,吓得当即便叫起来。就甩着拂尘过来打翠竹,尖声尖气的,“造反了呀!那是太子爷哎!”

    ——原来东宫下人们不止来庆乐王府上报信,还先给皇帝送过信了。皇帝自己年轻时就是个爱乱跑、善结交的。自然觉着春暖花开,确实该让孩子出来走动走动。又是来庆乐王府,更没什么可不许的。便也派了个太监来跟庆乐王打招呼,令照应着。

    元徵从庆乐王书房出来,就遇上皇帝派来的太监。那太监得了差事,为办得稳妥,自然就要大致进园子里开看看。

    谁知进来看到的却是这样的情景。

    元徵脸色也已变了——目光立刻便去寻雁卿,只盼雁卿已离开了。

    不想雁卿听了动静,回头看见元徵,便停了脚步向他招手,道,“七哥!”

    ——那太监嗓音怪异,她没怎么听清楚他说什么。

    翠竹却听清了,手上一抖,已被太子挣脱开。太子却也没顾得上怎么着她,立刻就指着雁卿吩咐道,“给我拦住她!”

    雁卿才注意到太子。见他凶相毕露,越发讨厌他。便抢先告状道,“七哥,是他不好,他先打人。”

    元徵只能道,“快找你阿娘去!她要走了。”

    雁卿愣了一下,见元徵目光闪烁,分明是催促她离开。便略有些不安的预感。此刻四面的人已都晓得太子的身份了,纷纷跪地。

    雁卿虽不解。却是信元徵的。也不问为什么,立刻便扶了月娘要走。

    不想太子从翠竹手上挣开后,先往雁卿这边来拦人。元徵虽也赶着去拦太子,到底离得远了没赶上。

    太子一伸手就拉住了月娘的胳膊,月娘脚下一趔趄,雁卿便有些扶不稳她。

    便这么被太子拦下了。

    雁卿见他又欺负月娘,便恨恨的瞪着他。太子也不晓得怎么回事,看到她的时候便觉得在哪里见过她一般。对上她清黑的眸子,便有些头晕目眩的,心口乱跳。

    他尊贵惯了,自然是不服气的。便哼了一声,那双猫儿眼一样的眼睛上长睫一垂,又摆出先前那副懒散又傲慢的样子。他比雁卿高些,便微微仰头轻蔑的看她,道,“你是跪还是不跪?”

    雁卿自小到大就只晓得是非和亲疏,她哪里知道这世上有人的权威是不计是非和长幼的。

    脚下跪了一片人,她自然晓得不妙。可心里是非依旧是分明的。便梗着道,“我不跪。我又没错,为什么要跪?”

    太子便轻巧的说,“你不跪,我就杀你全家。”

    这才叫逻辑不通!雁卿简直瞠目结舌,就道,“你不讲道理。”

    太子便得意的道,“我就是不讲道理,你今日就必须得给我跪下!不然就是犯上作乱。”他目光里流露出凶狠的光芒来,抬了手亮出被月娘咬的红痕来,“这就够你死几回的了!”

    ☆、第二十五章

    雁卿素日里被林夫人保护得太好,所见过对她最坏的人也不过是柳姨娘。可纵然是柳姨娘那么不喜欢她的,也不曾蛮横不讲理的威胁她。

    她是有些倔脾气的,因不曾经历过,便只凭本性来处置。偏偏不肯对元彻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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