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半年前尔豪的那次反抗,和接下来这半年中的僵持,倒是让他重新认识了这个儿子。

    他又不是傻子,虽然半年前因为尔豪冲撞他而给了尔豪一顿鞭子,但在尔豪出走后,从雪琴的哭诉中,他还是明白了找他告状那家人家也不是什么善茬,后来更是暗地里查明了那家女儿怀上孩子的原委。

    陆老爷子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对待这种人家,总得让他们知道什么人不能招惹才对。

    更何况,都是因为他们,他和尔豪才会闹得这么僵。

    所以那家人,自然成了陆老爷子因为儿子不驯出走后的出气筒。

    那家的结局如何暂且不表,单说现在。

    陆老爷子一直以为,父子之间没有隔夜的仇,因为不论如何,他都是尔豪的爹,血浓于水,他给了尔豪生命,所以尔豪这辈子都欠他。

    所以对于尔豪来脾气半年不回家,陆老爷子并不怎么担忧。

    在他看来,像尔豪这么大的男孩子,早就该出去自己闯荡闯荡,不然难不成还像从前一样,一直被雪琴护着,永远做一个长不大的奶娃娃不成?

    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想,他让如萍去找尔豪,尔豪这不果然就回来了么?

    只是,在见到尔豪的那一刻,陆老爷子一直运筹帷幄的心里,忽然就出现了一丝不安的裂缝。

    凭着他多年识人的眼光,怎么会看不出尔豪身上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刚刚如此失态,甚至愤怒,不单单是因为尔豪那消瘦了不少的身形,更是因为他身上那种即使尽量掩饰,也挥之不去的对世界的绝望和冷漠。

    没有人知道陆老爷子掩藏在愤怒之下的痛心和震惊。

    他甚至怀疑,自己半年前的那顿鞭子,难道真的把尔豪折磨至此?

    竟让他觉得……他几乎亲手毁了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儿子!

    也是在见到尔豪的那一刻,他才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尔豪这次回来,根本就不是为了和他讲和。

    这个已经成年了的儿子,并不是在跟他妥协。

    他回来,只是为了雪琴。

    目光沉沉落在尔豪身上,陆老爷子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到那孩子通红的眼角,和面对雪琴时毫不做伪的担忧。

    虽然心底不太喜欢雪琴平日里的某些做派,但陆老爷子在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几个孩子,都被雪琴教育得很好。

    起码,都十分孝顺。

    只是……看着几个孩子和乐融融地围着雪琴说笑,陆老爷子的心底不禁有些自嘲。

    难道真的是越老就越耐不住寂寞么,看着孩子们围着雪琴这个妈欢声笑语,倒是衬得他这个做父亲的越发形单影只起来。

    难道,他这个已经入土了半截身子的人,真的要和尔豪这孩子置气不成?

    他不得不第一次承认,原来他对尔豪这孩子,竟是一直看走了眼。

    这个大儿子身上,明明深藏着和他这个黑豹子一样的高傲和自尊,只是曾经因为敬重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才一直没让自己发觉到这点。

    这么想着,陆老爷子努力调整了下自己的面部表情,尽量散发出自己求和的态度,对正唇角带笑听尔杰说话的尔豪沉声道:“尔豪,回家来吧!”

    话一出口,客厅另一端原本缓和了不少的气氛,顿时再一次僵硬起来。

    王雪琴几乎要忍不住扶额了,因为在拖后腿的猪队友排行榜上,陆老爷子绝对是战斗机中的vip!

    就算你心里真的想让陆尔豪回家来住,也别用这种命令一样的冷硬语气来说啊亲!

    连她这个半路出家的妈都看出陆尔豪这半年来的变化之大,她不相信陆老爷子一点没看出来。

    起码从她刚刚的接触来看,现在的陆尔豪并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主。

    你当初一顿鞭子把人家抽得死去活来的,现在说让人家回来,人家难道就该千恩万谢地回来?

    心底摇了摇头,果然下一秒,王雪琴就看到陆尔豪紧紧抿起了嘴唇。

    这种表情她最熟悉不过,绝对是心里不耐烦时隐忍的表现。

    不过,眉头忍不住微微皱了起来,王雪琴垂下眼睛,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呷了一口。

    今天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在见到陆尔豪之后,总会想到她那远在现代的儿子?

    气氛有些僵持,陆老爷子明显在等着尔豪的回应。

    在他看来,既然他都已经这么低声下气地劝尔豪回家来,那么不管尔豪心底有多大的怨气,都应该立刻借着这个台阶,赶紧应下来。

    见尔豪不说话,如萍和梦萍一时间都噤若寒蝉。

    她们也是第一次见到尔豪这样子,那张因为消瘦而更加棱角分明的脸上,少有的没有丝毫柔和的弧度,连之前微微回暖的眼中也没有丝毫情绪。那双遗传自王雪琴的眼角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此时正散发着冷淡的弧度,丝毫不因爸爸的话所动。

    如萍心里焦急,看着爸爸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终于忍不住推了推尔豪,“尔豪……”

    “叮铃铃——”玄关旁连着外面大门的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客厅里凝滞的气氛顿时一松,众人暗自都在心底松了口气。

    王雪琴赶忙打发阿兰去大门看看,也不知道这么个大下雨天的,有谁能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么大喇喇地上门来。

    片刻后,“老爷,夫人,依萍小姐过来啦!”

    “依萍小姐,你这怎么全身都湿了呢?不是有打伞吗?”

    边打开门把人让进来,阿兰边忍不住担心地说道。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早就引起了客厅内众人的注意。

    一家人顿时把目光落在刚刚进门的那个浑身湿透的狼狈身影上。

    ☆、陆家儿女

    这是王雪琴第一次真正见到陆依萍,说实话,她现在的心情有些微妙。

    因为如果未来真的按照原本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发展下去,那么眼前这个形容狼狈的女孩子,几乎可以说是导致王雪琴悲惨结局的最主要推手。

    当然,她也不否认,在电视剧里,王雪琴本身也是作死的典范。

    而现在,电视剧中和何书桓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主角就站在自己的眼前,她自然要打起几分精神,小心应付。

    毕竟陆依萍这个女孩子可是一直自称小刺猬的,虽然她已经有了些模糊的扫尾计划,但奈何原主的黑历史太多,所以她还是不能小看这个女孩子。

    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脸上的笑容不自觉淡了几分,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陆依萍身上的王雪琴没有发觉,她这几乎出自本能的细微反应,让坐在她身旁的陆尔豪,又微微变了脸色。

    只是很快,他也和王雪琴一样,把目光落在陆依萍身上。

    陆依萍和如萍同年,她比如萍大十天,今年都已经十八岁。

    她的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深蓝色碎花旗袍,上面套着大红色开衫,长长的黑发绑成了两根乌黑油亮的麻花辫。

    她的脸上,身上,全部都在往下滴水,整个人就像是刚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一样,只在那里站了不几秒,脚下就迅速形成了一片小水洼。

    头发上已经湿透了,她用手狠狠抹了把脸,把积蓄在睫毛和眼角上的雨水统统抹去,这才能看清客厅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么一看,她才发现今天真是倒霉透了,因为这边所有的人居然都像大团圆一样坐在这里,就像是专门在等着看她这幅狼狈的样子。

    在心底低咒了一声,想到还在家里,等着她拿生活费回家去缴房租的妈妈,陆依萍强压下心底强烈的屈辱感,微微垂了头,低声说道:“爸,雪姨,我过来了。”

    “嗯。”陆老爷子没什么好气儿地应了一声,看着陆依萍的目光有些不善。

    这个依萍,来这边之前怎么也不事先打个招呼?

    难道她不知道自己这样,有可能会打扰到这边人的正常生活吗?

    陆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平常偶尔也会在自家举办些聚会舞会,万一今天也是那样的日子,众目睽睽之下看到陆家的另一个女儿这么狼狈地出现在这里,大家会怎么看陆家?

    尤其是,他刚刚正在问尔豪回不回家来,尔豪还没有回答他,就被依萍的突入硬生生给打断了。

    想到这里,陆老爷子的语气中,不由得带了几分不耐,“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就是就是,依萍小姐,你快用毛巾擦擦吧!”女佣阿兰赶忙拿过一块干毛巾,递给陆依萍。

    阿兰这样,一方面是觉得依萍小姐太过可怜了些,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太太一向不喜欢依萍小姐,偏偏依萍小姐身上现在像冒水似的,把脚下的地毯都洇湿了,这不正好给了夫人发作的机会么?

    只是今天,王雪琴注定要让很多人意外了。

    陆依萍站在门口等了半天,也没听到王雪琴冷嘲热讽的声音,这让她忍不住顿了顿擦着头发的手。

    透过毛巾的缝隙,她发现王雪琴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她,虽然王雪琴看着她的时候从来就不带什么善意,但今天的目光,不知道怎么,却格外地让她觉得发毛。

    她还能把我怎么样?我和妈妈已经被她赶出陆家了!

    心底愤愤地抱怨了两句,陆依萍索性不再去看王雪琴,反正她是爸的女儿,在爸爸面前,雪姨就算刁难她,也不会太过分。

    想到这里,她放下手中的毛巾,对仍旧等着她回答的陆老爷子说道:“我出门的时候,妈有给我准备雨伞。但是……伞太破了,几乎挡不住什么雨,所以我还是被淋湿了。”

    听她提起傅文佩,陆老爷子心底微微一动,不管怎么说,文佩和依萍到底是他的女人和女儿,而且对傅文佩,他虽然不说,心里多少还是觉得有些亏欠。

    刚要开口问问傅文佩的近况,就听到从依萍进门开始,就一直没吭过声的雪琴嗤笑了一声。

    陆老爷子的眼睛沉了沉,他知道雪琴和依萍母女一向不对付,以往依萍来这边的时候,也没少被雪琴刁难。

    不过在陆老爷子的眼中,雪琴的做法虽然有些刻薄,但也并没有到他不能接受的程度,所以对此,他想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雪琴实在太过分的时候,他才会出声提醒她注意分寸。

    看了眼仍旧稳稳坐在雪琴身旁的陆尔豪,陆老爷子的话在喉咙里一转,就暂时先咽了下去。

    让他先听听看,雪琴究竟要说什么。

    陆依萍的话音刚落,王雪琴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见所有人都因为自己的笑声看过来,王雪琴却并不在意。

    手帕掩去脸上太过分明的笑意,王雪琴却转而对仍旧站在陆依萍身旁的阿兰说道:“阿兰,还不去给你的依萍小姐拿一件雨衣?再拿一把雨伞,让依萍一会儿回去的时候带着。免得让外人看到了,说咱们陆家苛待女儿,连把囫囵个的伞都拿不出来。”

    这话说得就有些打脸了,因为在坐的任谁不知道,现在一把雨伞才卖几毛钱?

    而从依萍刚才的话来看,傅文佩竟然会把一把漏雨的伞拿给她,难道她每个月拿回去的二十块,真的就连把买伞的钱都匀不出来?

    要知道,在现在的上海,一个五口之家一个月的消费,才只有十五块左右。

    说傅文佩连把伞都买不起,谁信啊?

    陆依萍的脸色变了变,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没了几分血色。

    她从小就长在陆家的深宅大院里,爸爸有九个女人,除了她妈妈那个安分守己的以外,哪个身上没有几分弯弯绕?

    她从小也因此变得十分敏感,对于任何人说过的话,都会在心里来滤上几遍,以揣测这话里会不会有什么套,以防给妈妈带来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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