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中有人把这话问出了声,不可思议四个字写在他脸上。

    “是啊,”皇帝不但没怪罪他的无礼,反而依旧和颜悦色,“趁着朕还康健,培养储君也还有精力。”

    如果说方才那句话还显得有些敷衍,那么这句话岂不就是说明他的确有认真考虑么?

    张如坤听到这里,遂道:“晋王为皇后嫡出,且德才兼备,仁爱天下,臣以为立晋王合适!”

    座中又静默了。旁边的萧臻山甚至扭头看了眼陆瞻。

    陆瞻也情不自禁绷紧了身躯,虽然立晋王为皇储这是大多数人认定的事情,到底提到台面上来就不同了……

    “晋王作为朕与皇后的嫡子,这些年来虽不在朝中,却又替朝廷办了不少,确实让朕感到骄傲。”皇帝慢条斯理,不急不躁,就仿佛坐在庭院与街坊唠着家常的老人。“但立储之事事关重大,尚须斟酌。今日先不提了。”

    这话出来,张如坤便不能再做声了。

    皇帝低头喝了口茶:“方才说到安章太子祭日,太子薨了有多少年了?”

    ……

    太庙也供着安章太子的牌位,晋王等皇后牌位重新归位之后,目光转向了安章太子。

    楠木制就的牌位上刻着繁复的祥云与龙纹,中间那一行字,则透着孤清。

    晋王抬手轻抚着这行字,指尖顺着笔划描摹。

    “一晃又二十多年了,这上面的漆都不鲜艳了。”

    身后传来浑厚的男音,晋王侧转身,望着来人:“沈大人。”

    沈宜均拱手:“王爷。”

    晋王缓声道:“沈大人怎么来此地了?”

    沈家均扬了扬手上的纸卷:“奉皇上之命,臣将今日世子所读的这篇祭文抄录了一份,安置于皇后灵前百日。”说完他直起身:“世子入了今年,聪慧之气已经掩饰不住了。这也是王爷栽培有方。”

    晋王扬唇,负手站开两步:“瞻儿少时得皇上栽培,方有今日之成效,本王岂敢居功?”

    说完他伸手,示意沈宜均放置祭文上台。

    晋王等他恭敬置于台上,二人一前一后步出宗庙。

    晋王说道:“前几日偶遇你家昱哥儿,何以看着精神不似从前?”

    沈宜均微笑:“衙门公务繁忙,年轻人正该多历练。我看世子近来也稳重多了。”

    晋王垂首浅笑:“说的是啊,都该多历练。”

    二人边说边行路,才穿过甬道,前面忽有王府的太监来了,到了晋王面前停下。

    沈宜均见状,拱拱手先离开了。

    晋王看向太监,太监压声道:“张大人方才在乾清宫奏请立储,皇上回应了!”

    晋王抬头……

    ……

    祭典只用去小半日时光,影响不到正常朝务。

    乾清宫这边君臣坐了会儿,说了些宗室家务,便就随着沈宜均的复命而散了场。

    陆瞻夹在人群里出了宫,萧臻山憋了一路,直到出了承天门才拉着他钻进车厢,问他:“张如坤怎么回事儿?”

    陆瞻眉头紧皱:“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萧臻山满眼里都是意外。

    陆瞻该怎么说,他是真的不知道?

    借着皇后祭日提出立储,是个好机会,但张如坤直接提到了晋王——虽然这也不是什么不能提的事情,满朝文武明里暗里都说过的人不在少数,可是还是有些出乎人意料。

    因为作为礼部侍郎请奏这件事,已经很有份量,以至于皇帝都不能不给出答复。而张如坤突然选在这个时候当众提出,怎么能让人相信不是他有备而来呢?

    那这计划晋王自己又是否知道?

    陆瞻是倾向于他知道的,这么些年,晋王韬光养晦,还不就是这个皇位挡在前方么?

    但如果晋王知道这事儿,为什么他不跟自己通气?

    他是晋王世子啊,是他的继承人,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如果他示意张如坤请奏立储,这件事不是更应该先告诉他吗?

    “我先回王府,回头再找你。”

    他留下这话,下马车上了自己的轿辇。

    “哎——”

    萧臻山从窗口探出脸,与他目光对上,却又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

    陆瞻回到府中,在端礼门下看到晋王的轿辇,果然他已经回来了。

    他直奔承庆殿,晋王正与两个食客在说话,看到他来,两个食客退下了,晋王招他进内:“风风火火地,是有什么事么?”

    第174章 权力拿在手上才放心

    陆瞻先行了礼,道:“先前在乾清宫,礼部侍郎张如坤奏请立储,此事父亲可晓得?”

    “知道了。”晋王点点头,“我正意外着呢。”

    陆瞻顿住:“这么说父亲事先不知道?”

    “这么大的事情,我若事先知道,怎么可能不与你商量?”晋王凝眉望着他。

    “那张如坤为何要突然提及此事?”

    “我也不明这是为何。”晋王道,“不过回头我会遣人去查问看看。”

    陆瞻望着他平静的面色,疑惑道:“父亲莫非不担心么?”

    晋王微默:“我当然担心。今日是你皇祖母祭日,皇爷爷心中俱是哀思,提到立储之事很可能会引起皇爷爷不快。如果张如坤没有与父亲通气提出这建议,那万一皇爷爷怪罪,咱们岂不是要白背这个锅?但是担心也没有办法,别人的嘴我们是堵不住的。”

    陆瞻眉头皱了下,他没有想到晋王居然这样镇定。难不成是他反应过度?

    看了眼案后,他往下道:“如果这不是父亲的意思,那是否是张如坤故意如此?”

    当下晋王府的政敌,只能是秦王汉王,如果皇帝怪罪,那么直接受益的就是秦王汉王,这么明显的坑,他不信晋王看不出来。

    如果张如坤是故意,那他定然是偏向秦王或汉王其中一个了。

    而他重生回来后他还没有与晋王有过关于政务的认真探讨,前世也就是不曾关注过这些,所以才会陷于被动。他想找出前世被谋害的真相,眼前这样的事情绝对是个往前探索的契机。

    晋王站起来,负手踱了几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若皇上认为为父堪当此任,那咱们就尽心竭力把这担子挑起来。若是不选咱们,那么你两位王叔定然都有让皇上青眼相加之处。

    “张如坤的动机我会去查,你也不要太着急。”

    说完他拍了拍他肩膀:“今日祭典上的祭文作的不错,父亲看得出来,你皇爷爷很高兴,父亲也因你骄傲。只要你成材,父亲相信,你皇爷爷会记在心里的。”

    陆瞻看着肩膀上这只手,抬头道:“在父亲眼里,秦王汉王二位王叔对咱们有威胁吗?”

    “那是我的亲弟弟,怎么会威胁到我?”晋王把手收回来,“不过,人心总是最难测的,再亲的兄弟,也不见得就不会有刀刃相向的时候。

    “父亲是永远不希望有这一日,但为了王府这么多人着想,为了你们着想,我也不能不提防两分。

    “与其去期望别人对咱们仁慈,倒不如咱们权力在手,反过去对别人仁慈,如此才能让人放心,你说呢?”

    陆瞻眉头又皱紧了一点。前世他印象里的晋王可不是这样,前世这个时候的晋王从来不会对他说这些,反而还在他报复完陆昀之后,酒后吐露出他不愿看到兄弟相残的心声。这也曾使他笃定地相信,他的父亲是一个仁厚之人。

    但“把权力拿在手上才能让人放心”这样的话……

    他侧首默立了下,点点头。

    晋王再次轻拍了拍他肩膀:“好了,去忙吧。”

    目送陆瞻出了院门,晋王转身挥了挥手,身后太监躬身,也退了下去。

    承庆殿离延昭宫有段路程。

    陆瞻走出来几十步,越来越觉得心里头怪怪的,这一类的事情,从前晋王都是不等他去找就自己遣人来寻他了,毕竟他是晋王府的继承人,他理该学习这些。

    但近来他们父子间不但极少探讨这些,而且今日出现这样的事,他甚至还显得有些敷衍,这又是怎么回事?

    仔细想想,从前他倒也不是这样。原本他还想借此机会从晋王这边得到些什么内幕,没想到他竟是这个态度。

    作为继承人,却被如此草率打发,那他将来不得跟前世一样被排除在暗涌之外吗?

    扶栏站了半晌,他扭头使了个眼色给重华:“王爷这边,能盯上吗?”

    重华眼里露出些惊恐:“您想干什么?”

    那可是他爹!

    陆瞻睨他:“不想干嘛,就是有点担心王爷安全,想多派个妥当的人在他身边照应着。”

    在宋湘面前他自诩是正人君子,可他哪里是什么正人君子?他若是正人君子,前世就不会把陆昀给困成活死人了。他想知道晋王到底是什么打算?对张如坤的请奏,他不应该没有反应的。

    晋王在帘后的罗汉床上倚坐了片刻,太监便把个穿着普普通通衫子的高瘦男人引到了殿中。

    “如何?”他问。

    背朝窗户的他,轮廊看上去有七八分恍若乾清宫中的皇帝,这身不怒自威的气质也令男人情不自禁垂下了身子。

    “回王爷,准备投上去的折子方才已经在六科截回来了。”他从怀中掏出本奏折,双手呈了上去。“王大人说所幸去得及时,再慢半刻就递上皇上案头了。”

    晋王翻开看了眼,然后望着他:“知道张如坤怎么回事吗?”

    “事出突然,小的未及查探。”

    晋王握着折子走了两步:“张如坤的妹妹,嫁给了沈宜均的堂弟沈清河,他与沈家是姻亲关系。沈家近来好像有些不妥。”

    男人想了,蓦然道:“据说沈昱确是得了肿疡之症。”

    “肿疡之症?”晋王眯眼。

    “正是。而且据说已入骨髓,四处寻医问药,都不见效。但沈家不知为何隐瞒了此事。”

    晋王凝眉出了会神,摆手道:“再去探。”

    这男人却又道:“沈家这边还有两件事,或许该禀告王爷。”

    “说。”晋王端盏抿了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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