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放下扇子:“这当口,王府可不能出任何岔子。”

    说完他看向杜仲春:“天晚了,先生也回房歇去吧。”

    杜仲春揖首退下。

    殿里再度恢复安静。

    晋王在原处坐了会儿,太监进来了:“王爷该洗漱了。”

    晋王却站了起来:“去栖梧宫。”

    廊下灯笼引着他二人,一路出行前后院。

    殿里守夜的太监进殿熄灯,随后关闭门窗撤出,很快,大殿内外一片安静。

    陆瞻伏在墙头上,借着屋檐阴影,跃落下地。然后推开窗门,翻身进了内。

    这是他第一次在晋王不在的时候进入此殿,从小到大,他在王妃的栖梧宫来来去去,熟悉得像是他自己的住处,承运殿他来得也不少,帘栊下的一架玉花架上,还有他七八岁时拿着剪刀在上面落下的刻纹。

    那是选用整块和田玉石雕就的一只花架,晋王宝贝不已,看到被他弄损之后心疼了好久,却也未曾责怪他。

    如今这花架还在原处摆着,陆瞻伸手抚了下它,但很快他就环顾起四处。

    月光漫入大殿,他走到先前晋王坐过的锦榻前,拿起遗落在炕桌上的扇子。

    扇子也是他所熟悉的折扇,请当代书画大家写的一首词。

    他放回原处,伸手按了下炕桌上的贴片儿。桌下侧板处轻轻一响,弹出来个小抽屉。

    这是小时候他在此玩耍时看到晋王曾开启过的机括,抽屉里放着两板斑指,半块龙涎香,余则便是几张空白的纸笺。

    他逐一看过,放了回去。

    再看看周围,他又走到最里间的床铺前,伸手探入枕下,依然毫无所获。

    床前默凝一阵,他转向着栖梧宫方向站了一站,遁原路出去,而后回到了延昭宫。

    出门前他搁在案上的茶已收走,看样子太监们已经进来过。

    他进内把衣裳更了,才出来坐在榻上。

    四面仍旧那么安静,像是他根本没有出去这么一遭。

    先前晋王跟杜仲春谈到了争储之事,足见他私下还是很重视这件事情的,但他对张如坤请奏立储之事看上去无动于衷,他为何装成如此?是对外所有人都装,还是只装给他看?

    殿里干净到没有落下任何不妥的物件,这说明他在这方面确实十分小心,而他在自己家里也这么小心,究竟又是为何?

    难道这王府里还有他应该提防的人吗?

    这些似是而非的疑点,从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父亲那刻起,都变得清楚起来,是他疑神疑鬼,还是本身就说明了什么?

    这一趟虽然还是没有拿到有力的证据证明他被自己的父亲下过手,但先前与杜仲春之间前后两席话,却还是证明了晋王暗里还是想争储的。

    不是说他这么想有什么不对,而是既然他有这样的想法,为何却要在他这个继承人面前遮掩隐藏?

    陆瞻心里的那团麻越发变大变乱了。

    难道他做过什么被他这当爹的防备起来了吗?

    即便是天家无情,可他也是当过父亲的人,换成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提防着澈儿他们的,哪怕他们犯了错,他也只会指出错误,然后严令改正,为什么会有遮掩和提防?

    “这次与钟家的婚事我是先决定再知会的王妃,她兴许气未平……”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陆昀与钟家的婚事难道是他和周侧妃的决定,不是陆昀自己提出来的?

    他们把王妃给撇到一边了?什么时候周氏又变得这么重要了,而晋王不是对王妃一往情深吗?

    陆瞻坐不住,赤脚下了地。

    脚下的清凉使他冷静了些许。但。余下的话又浮上了他的脑海:“……毕竟谁又能保证自己绝不会犯先生同样的错呢?”

    府里这些食客的来历他只知道都是有来头有资的名士,却从来不知道独来独往的杜仲春原来还有一段情殇,但即便杜仲春有着这样一段过去,这又干妻妾和睦左右逢源的晋王何事?

    他身为主家,何故跟个幕僚生地出此般感慨?

    相对于行事处处滴水不漏的晋王来说,他这话便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了不是吗?

    难道……他一直以来以为的父母双亲恩爱互敬,实际上还有别的古怪?

    “吱呀。”

    房门被推开,端着托盘的魏春进来,看到他赤脚立在殿中,愣了一下连忙走过来:“世子在房里?怎么不穿鞋?”

    陆瞻敛色:“我不在房里在哪里?”

    “小的先前进来,没见着世子,还以为您出去了。”魏春边说把端来的汤放在案上,“这是王妃吩咐膳房给世子熬的汤,小的特意赶在您歇息之前端来的,您先喝了吧。”

    第186章 所谓的情深义重

    说完他又将鞋子放到了陆瞻脚下。

    汤盅搁在案上,盖子已揭开,老鸭汤的清香幽幽飘来。

    陆瞻趿着鞋,走过去,把汤挪到跟前,想了下然后道:“你是哪年进的宫?”

    准备铺床的魏春愣住,转回来道:“小的是八岁进的宫,十三岁分到王府,侍候王妃。后来世子出生,王妃就把小的又拨给了世子。”

    “这么说来,父亲和母妃成亲前后的情况,你应该知晓了?”

    “知道。”魏春愣了下回道,“大婚之前小的就在晋王府了,那会儿还没去封地,在宫中成的亲。王妃的喜轿从杨家出来一路到宫中,当时皇上皇后排场给的大,杨家那边也给足了体面,沿途百姓争相观望,很是热闹。”

    “我听说这门婚事也是缘于赐婚?”

    魏春显然没去纠结这个“又”字,直说道:“是赐婚。先帝在时,这门婚事就定下了,但赐婚圣旨却是王爷和王妃成年后才下的。”

    “那王爷和王妃成亲前接触多吗?”

    “应该不多。”魏春回想着,“那会儿皇上还在东宫呢。而王妃是世家千金,规矩也严着。所以虽然都在京城住着,但平时并不怎么见面。

    “不过皇后娘娘那会儿倒是常召王妃进宫,还让王妃与太子殿下及王爷一道为她抄佛经来着,兴许就那段时间接触过几回。”

    陆瞻算了下,皇帝回京后在东宫住的时间不长就继了位,那会儿晋王应该也就十岁出头。他道:“那世人说父亲对母妃一往情深是怎么来的?”

    “可能……因为王爷确实对王妃很好吧。”魏春没被问过这些东西,得努力斟酌词句,避免触雷。

    “是么。”陆瞻淡淡应了句。

    就他看到的晋王对王妃处处迁就,为了她想吃的点心不惜亲自遛弯出门,确实称得上是好。

    可是既然好,又为何会有周氏,云氏,以及别的姬妾?

    他自己的生母也是个姬妾,或许这话轮不到他评价,但作为男人而言,难道晋王的做法不正透着自相矛盾吗?

    还有陆昀的婚事,为何他决定之后再告诉王妃?

    而王妃那样的心性,竟然也未曾因此对晋王撒火——他自己说是她气未消,可他却是半点都没看出来她因此有气。

    “世子快喝汤吧,回头凉了。”魏春催道。

    陆瞻依言喝了两口,抿抿唇,他又道:“我大哥,他是怎么夭折的?”

    晋王妃在生下敏嘉后,还生过一个儿子,但却夭折了。要不是因为这个,他陆瞻也没有这么好的命得到这样的养育。

    大约都知道这是王妃心底的疮疤,从来没有人说过这个孩子,陆瞻小时候知道过这回事,当然也从来没有问过。

    “……自然是病薨的。”

    陆瞻注目:“什么病?”

    魏春叹了口气。道:“世子还是喝汤吧,小的也不敢多说。”

    陆瞻愈发把勺子放了:“说。”

    魏春急得攥手,最后无奈,只能道:“这事儿小的说了,世子可别往别处说去,不然小的恐怕就得挨板子了。”

    “别罗嗦,快点!”

    魏春道:“太平王原本健健康康,读书习武都准备启蒙了的,那年夏天突然生了场大病,嘴里胡言乱语,不吃不喝,没几日就不好了。太医回天无术,于是……”

    “怎么会突然如此,没有去查原因吗?”

    “自然有查,不过查出来什么,小的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应该没查出什么异状,因为后来王爷和王妃都没有再提起此事。如果牵涉到旁的人,王爷王妃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陆瞻凝眉,又问:“是哪年?”

    “景平十三年。”

    太平王是后来皇帝赐予的谥号,景平十三年是十九年前,算起来太平王陆旸那会儿也才五岁。

    那是王妃的长子,足见发生这件事对王妃而言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如此说来,后来陆瞻出生了,而且又失去了生母,所以王妃便寄情于他身上。

    “为什么你记得这么清楚,是夏天?”他又问。

    作为晋王府的嫡长子,身边扈从之多?按理说陆旸不该出现意外才是。怎么突然之间就胡言乱语了呢?这是病糊涂了还是被什么吓着了?

    “因为太平王患病之前几日,就是七巧节。七巧节那晚,王妃还带他入寺里吃过斋食来着。”

    “为何要在七巧节进寺吃斋食?”

    “不知道,每年七月王妃都会进寺住一晚。只是那年刚好是七巧节罢了。因为民间七月有鬼门开的说法,当时很多人都猜测太平王是不是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究竟是不是,小的也不晓得。却因此记得了这个时候。”

    魏春说到这里,又想到:“王妃信佛,到如今不是还在城中各佛寺有捐香火么?每年七月她也会去寺里住来着。只是后来就再也没带过孩子了。”

    王妃究竟是不是每逢七月要去寺里吃斋食陆瞻记不得,因为她逢一和十五都要去寺里上香,也无从分辩。只不过有时是在相国寺,有时是在拂云寺罢了。

    不过他虽然经历重生这种离奇之事,但对于怪力乱神还是不那么笃定地相信。

    他把汤端在手上,又说道:“这么说来,岂非是大哥夭折之后没多久,王爷就与云侧妃有了安惠王?”

    而且紧随之后陆昀也出生了,再之后是自己……

    反倒是晋王妃这个嫡妻再未有所出,就这样还能说“情深义重”,不觉得越发讽刺了吗?

    “云侧妃是王妃作主纳进来的。”

    “母妃?”

    “是啊。”魏春道,“太平王薨逝之后很久一段时间,王妃沉浸于伤痛之中都未曾留宿王爷,就纳了云侧妃进来。直到后来世子您出生了,并且满三岁之后才……”

    魏春也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多,闭上嘴了。

    “那周侧妃怎么回事?”内宅这些事,他碍着是父母辈,竟是从来没有深究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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