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简直想抛开自己这么多年来的修养于不顾,像是那些站在村口,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的泼妇一样,伸出手指指着荆宁的鼻子破口大骂,说荆院长你是不是疯了……

    种种出格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打转,可回到现实,陶风澈却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仿佛已经被荆宁的那一句话震慑到灵魂出窍。

    他心底有一道非常微弱的声音,很小,但态度很坚决,它在说……荆宁从来都不是喜欢开玩笑的人,尤其是在这么严肃的时刻,讨论的对象还是逝者的情况下。

    九州一贯有死者为大的传统,无论生前有再多的纠葛,去世后都不应妄论是非,荆宁没理由违反这一准则。更何况陶风澈从上中学开始就在研究院中学习,和不少研究员都打成了一片,他年纪小,又没什么架子,研究员们聊天时大多不会刻意避开他。

    每当被荆宁训斥后,研究员们总是会聚在一起偷偷吐槽,说荆院长要么就是研制出来的超强人工智能,被创造初始就没有搭载幽默模块,要不就是天生的情感功能失调,并且缺乏幽默细胞。

    如果,如果荆宁说的是真的的话……

    那就证明他一直生活在一场由谎言构建而成的盛宴之中。陶风澈有些茫然地想。

    他不愿意接受这种可能性,所以迫切地在脑海中翻找着那些久远的回忆,试图找出可以用来反驳的佐证,可怀疑的种子甫一落在地面便迅速生根发芽,继而变得枝繁叶茂,而他原本奉为圭臬,从未怀疑过的东西,竟然愈发摇摇欲坠,显得有些站不住脚了。

    楚殷和赵嘉阳一直没有后代,陶风澈先前只以为是他身体太弱,不适合生育,再加上赵嘉阳体检报告上那明晃晃的“非梗阻性无精子症”,实在是阴差阳错,天意弄人。

    可如果楚殷真的是beta的话,即便赵嘉阳并没有患上这种疾病,他们也是不会有后代的——男性beta的生/殖/腔早就已经退化得近似于无,受孕的可能性低得可以忽略不计。

    陶风澈继而又联想起了他数月前见到解玉书的场景。

    后者当时跟着赵嘉阳一起来到陶家,后颈处的牙印边缘泛着青紫,不像是标记,倒像是恨不得狠狠撕下一块肉来,很符合赵嘉阳攻击性极强的形象,可楚殷后颈上的咬痕一直都很浅淡,甚至更像是一个温柔的吻。

    陶风澈之前一直以为那是赵嘉阳对楚殷格外珍重的证明,但现在想来,如果楚殷是beta,那他的后颈处根本就不存在腺体,赵嘉阳之所以会咬那么一下,也不过是在装个样子。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

    回忆接踵而至,谎言如影随形,随之而来的真相逆流而上,陶风澈想抓住它的尾巴,却又没有勇气细想下去。他的头疼得像是要炸开,整个人都有些站立不稳,在原地晃了两下,赶忙伸出手扶住了一旁的实验桌,才总算是稳住了身体,没有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于是反驳的话再到嘴边时,便鬼使神差地变成了:“你有什么证据?”

    冥冥之中一切仿佛都有预兆,他想起来的事情越多,产生的怀疑也就越多,但这件事实在是太过于惊世骇俗,陶风澈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

    他看向荆宁,目光中破天荒地带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乞求。

    荆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但在陶风澈开口前,他一直保持着缄默,只用一种很平和的目光注视着他,看着他神色飞速变换,看着他表情挣扎,看着他险些摔倒……

    他一直都没有动,就像是一尊已经失去了情感的佛像,可眼底却蕴藏着很深的悲伤,直到此刻陶风澈出言询问,他才终于伸出手,指了指那个暗格。

    “你带过来的这个东西,就是证据。”

    荆宁的语气很复杂,若是要深究的话,其中还藏着一丝怀念,和另外一些陶风澈暂时还不能明白的情感。

    好在荆宁没有继续卖关子的意思,没等陶风澈追问,他就给出了答案:“我们叫它人工信息素。”

    “我当年进入研究院的时候才二十一岁,直接就进了我老师的实验室。当时他已经把这种药剂的一代品研制出来了,并且已经在黑市上开始流通。我加入之后,跟着老师一点点将它完善,将它改良升级,让它趋于完美,效果更加惊人……”荆宁的话轻的像是一阵拂面的风,却又像是一声喟叹,“当年我还太年轻,沾沾自喜,自以为自己给人类打开了一扇窗,会因此流芳百世……”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大概是遗臭万年的命。”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人类进化的新方向,它是那个属于潘多拉的魔盒。”

    陶风澈从来都没有在荆宁的身上见过那么深沉的悲哀,厚重得像是雷电交加之际的天空,压得人喘不上来气,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人工信息素?是改变性别的东西吗?”

    “不。”荆宁摇了摇头,“abo三种性别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虽然人类已经踏上了征服宇宙的征程,但依然没有人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分化成这三种性别之一。科学的尽头是哲学,哲学的尽头是神学,一切超出我们现有认知范围的内容,都属于神学的范畴。所以我们将分化称为‘上帝的旨意’。”

    “如果我们能够研制出二次分化的药剂,那意味着我们重新定义了‘上帝’,但至少在现阶段,人类还无法企及到神明的领域。我们研制出来的只是一个伪装,可以让beta散发出类似于omega或者是alpha的信息素。”

    荆宁一哂,笑容中有些自嘲:“可还是有无数的人,愿意不惜代价,耗费重金,甚至倾其所有……来换取这样的一个谎言。”

    “值得吗?”陶风澈有些不解地反问。

    按照荆宁的说法,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他不懂其中的意义。

    “你说值得吗?”荆宁看向他。

    这个一向被称为“beta中的异类”、“怪胎”、“人工智能”的院长,露出了一个无比人性化的表情:“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你都还没有跟我说过,你怎么就断定我不会明白?

    青春期的alpha最不能接受的事就是来自他人的否定,陶风澈下意识地想顶撞回去,可那根名为理智的神经却忽然绷紧,电光火石间,他意识到荆宁说的是对的——他似乎真的没有办法理解。

    因为他天生就是alpha,还是出生在陶家的alpha,更是陶知行的独子。

    陶家传承近千年,即便是在九州改制之前,也依然做的是药品生意,下面设有类似于研究院的机构。

    而荆宁是唯一一任性别为beta的院长。

    即使他上任之后大力推进改革,如今研究院中beta员工的数目依旧寥寥无几,处于关键岗位的几乎没有,毕竟这里是“陶氏中央研究院”,即便是对于alpha们来说,也是个需要挤破头才能进来的地方。

    如果beta想要在这里有一席之地,那么他/她必须比其他人要优秀千百倍。

    但陶风澈也只能理解到这一层为止了。

    abo三性早已经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结构,处于最上端的alpha最为强大,占据统治地位;次一等的omega身体娇弱,需要被保护,而人数最多的beta则默默无闻。

    随着社会的进步和民智的发展,在发达国家中,omega早就已经挣脱了无休止的生育枷锁,omega平权协会和omega保护组织很好地维护了他们的权益不受侵害,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可以站在跟alpha平等的地位竞争。

    ——毕竟“omega平权”已经属于政治正确的范畴,一旦违反,气势汹汹的o权组织绝对会找上门来算账。

    可数目庞大的beta就像是蚁群中沉默的工蚁,也像是一对夫妇三个孩子中排行第二的那那一个。老大寄予期待,老幺百般疼宠,唯独中间的那个孩子,常年都处于被忽视的地位。

    就像数目庞大,却大多从事着底层和平庸工作的beta一样。

    陶风澈叹了口气,不愿意再继续谈论这个政治问题,转而问道:“如果只是价格高昂的话,为什么要叫它潘多拉的魔盒?九州最不缺的就是富人,总有人买得起的。”

    荆宁也没有要跟他探讨的意思,干脆利落地给出了答案:“因为它给人以虚假的希望,又亲手将它打碎。”

    “简单来说的话,它是一种类似于激素的药物,注射进人体后跟特定的靶细胞产生反应,继而激活一组基因, 从而催化beta形成他们的信息素。换言之,如果这些beta出生时分化成了alpha,或者分化成了omega,就应该是这个味道。”

    “研发它实在是花了太多钱了,再加上原材料昂贵,又是只此一家的专利,所以价格常年居高不下,而且药剂中含有某种生物活性物质,制造出来后保质期只有六十天,但如果想要他一直起效,是需要按月注射的。”

    “而且它对寿命有一定的影响。楚殷是最惨烈的那个例子。”

    第75章 楚殷

    陶风澈的大脑里发生了一场堪称惨烈的核爆,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将他所有的脑细胞一齐摧毁完毕,以至于让他彻底失去了理解能力。

    他花了好一会儿才做完灾后重建工作,从一片废墟中将自己的思维找回,继而像是年久失修、运转困难的机械一般艰难地思考了好半晌,才总算是将这一句话消化完毕。紧接着,他又花了挺长一段时间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这个一贯如臂指使的器官今天却像是回到了他牙牙学语的婴儿时期,没来由的不听使唤。

    一向急性子的荆院长此时却保持着一种奇异的耐心,从头至尾安静地注视着陶风澈,并没有出言催促。

    “婶婶,我的意思是,楚殷他……”陶风澈张口结舌,“他是因为人工信息素而去世的?”

    荆宁颔首:“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的。”

    陶风澈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荆宁的私人实验室中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冰冷的气体在他的肺部转了一圈,还没被捂热,便被吐了出来。

    或许是太过于冰冷的气体起到了一定的镇静作用,陶风澈浑身打了个激灵,再开口时,看上去已经比先前要冷静多了:“他一直体弱多病,到底是先天的原因,还是因为注射了人工信息素?”

    他抬头看向荆宁,眸色锐利,说出口的话理智得近乎残酷。

    在这样一道目光的注视下,很容易让人产生胆寒,或是被猛兽盯上的错觉,可荆院长毕竟不是常人,他耸了耸肩:“我不知道。”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楚殷是你爷爷的养子,可以说是从小就寄养在你们家里,你觉得我有可能拿到你们家家庭成员从小到大的体检报告吗?”荆宁反问。

    不等陶风澈开口,他就继续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已经注射了一段时间了,而我当时只不过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研究员。”

    荆宁的语速越来越快,说到这里时却又忽然戛然而止,半天都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不再跟陶风澈对视,视线的落点转而变成了地面,同时他的手指开始不断快速敲击实验桌的桌面。

    他看上去非常焦躁,表情显得有些不耐,好半晌后,他复又抬起头,却依然拒绝跟陶风澈发生眼神交流,将目光投向了后者身后的墙壁。

    这是个下意识的逃避动作。陶风澈微微眯了眯眼。

    紧接着,荆宁开口,仿若呓语:“我劝过他的。”

    “我劝过他。”他无意识地将这句话重复又重复了一遍。

    陶风澈微微皱了皱眉,有些不解。他不明白荆宁的身上为什么突然涌现出这么沉重的悲哀,光是看着,就让人感觉经历了一场海啸。

    可陶风澈从未听楚殷提起过他和这位研究院的院长有什么特殊的交情。

    ……或许这是一种同为beta的物伤其类?他只能这么猜测。

    而荆宁终于缓过劲来,又仿佛是从那一句呓语中得到了一些勇气,他再次重复:“我劝过他,但他不听。”

    “人工信息素对寿命会产生很大的影响,更何况他的身体情况一直糟糕,我劝过很多次,最好还是停药,或者至少减少一下注射的频率。他常年深居简出,其实并不怎么需要出现在公众面前,而他最亲近的那些人,其实都知道他的真实性别,维持那么高频率的注射根本就没有意义。”

    “可他是我见过最固执的人。”荆宁的声音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于是到了最后,雪崩来了。”

    他用“雪崩”做了楚殷去世的隐喻。

    楚殷去世那年,陶风澈已经十六岁了,他清楚地记得,楚殷的身体是突然间衰弱下去的,就仿佛从那一天起,他的身体里住进了一只贪婪的,以生命力为食的恶兽。

    他病情恶化的速度太快了,赵嘉阳和陶知行联手,请来了全球最好的医生团队,不惜一切代价试图从死神手上抢回他的生命……

    他们全力以赴,最终却一败涂地。

    很长时间里,荆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他脸上的痛苦已经明显到了不能忽视的程度,陶风澈暗中打量着他,觉得他们或许真的是朋友。

    那种虽然不常联系,却一直把对方放在心里的朋友。

    这种时候开口说话实在是有些不近人情,但陶风澈不能这么看着荆宁一直缄默下去,他最终还是成为了那个打破寂静的人:“所以这种药在市面上绝迹,是因为楚殷?”

    他不知不觉地开始直呼楚殷的姓名,而不是用“婶婶”来代指,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是的。但我一直没有找到人求证。”荆宁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声音显得有些疲惫,“大概两年多前,你有没有见过你父亲和赵嘉阳吵架?”

    他终于再度看向陶风澈,而这一次,他目光中的渴求和期盼险些灼伤了陶风澈的眼,于是不自在地错开眼神的换了一个人。

    ……两年,两年前……陶风澈微微皱着眉,开始在脑海中翻找。

    赵嘉阳跟陶知行是发小,又是过命的交情,二人一直兄友弟恭,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关系极好,但如果要说吵架……

    似乎还是有那么一次的!陶风澈瞪大了眼。

    当时学校里组织了一场竞赛,他到家的时候比往常晚了一些,刚好撞上了那一幕。

    刚进门时,陶风澈就觉得有些不对劲,问徐松是否来了客人,后者回答说是赵爷来了时,他就觉得有些奇怪。

    楚殷当时的病情已经恶化,在医院的icu常驻,身上连满了各种各样的仪器,时不时就要推进手术室抢救,从他住进医院开始,赵嘉阳就一直衣不解带地守在一边,时刻准备着为那不知何时会到来的,雪花一样多的病危通知书签字。

    陶风澈想不明白叔叔这会儿为什么来家里,可他上楼时,却忽然听见了很大的争执声。

    主宅书房的隔音效果很好,陶知行早年曾经在里面处置过一个叛徒,一直等下面的人进去将那血肉模糊人拖出来,紧接着又打扫现场,陶风澈才发现这件事,可那天的争执声却大得他站在楼梯上都能听见。

    虽然听不清他们争执的内容,但陶风澈还是有些担心,便没有按照原计划回到房间写作业,而是脚步一转,踏上了通往三楼的台阶。就在那时,核桃木的大门被用力推开,赵嘉阳像是一只暴怒而又颓唐的雄狮,满脸怒容地走了出来,继而像飓风一样从楼梯上席卷而下,甚至都没跟陶风澈打个招呼。

    陶风澈有些被吓到了,盯着赵嘉阳的背影惴惴不安地看了半晌,有些拿不准自己是该顺应本心继续上去,还是打道回府。

    最终,好奇心战胜了畏惧,他蹑手蹑脚地往上走,深吸口气后站在书房门口探头往里望去——

    简直就是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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