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篱下(04)

    临近中午,沈自酌都没有要出门的意思。他投入工作就格外认真,一上午都在书房里画图,只中途起身喝了口水。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谭如意随便也就解决了,可此刻沈自酌也在,总不好将他忽略过去。谭如意放下铅笔,轻轻揉了揉肩膀,捏了捏手指,抬头看着沈自酌,轻声开口,“沈先生。”

    “嗯?”沈自酌应了一声,仍在继续画图,没有抬头。

    “中午,你在家吃吗?”

    谭如意有些盼望他说“是”,因为这样她就能顺理成章地使用家里的厨具了。

    沈自酌这才停了动作,抬腕看了看时间,似乎才意识到已接近饭点,顿了一下,问:“点外卖吗?”

    “不,不是……”谭如意没想到他竟会将她的话往这个方向误解,却又不得不觉得以他思考的逻辑,这么想似乎也很有道理,“我来做吧。”

    沈自酌看了她一眼,“好,麻烦你了。”

    谭如意竟有些感激他的“毫不客气”,当即阖上本子起身,“那我出去买菜了。”一天之内,困扰多日的两件事情都这么顺利解决了,她出门的步履都轻快起来。

    一打开房门,便看见走廊那端的电梯门正要合上,谭如意忙喊道:“请等一下!”一路小跑过去,等进了电梯里道谢时,才发现里面站着的,竟是多日不见的夏岚。

    谭如意忙问,“夏小姐,身体恢复了吗?”

    夏岚装束休闲,头发挽了一个髻,化了点淡妆,气色看起来比那日要好上很多。“没事了,那天谢谢你了。别叫我小姐小姐,直接叫我夏岚吧。”

    谭如意笑了笑,“那就好。”

    夏岚打量她一眼,“出去买菜?”

    谭如意点头,“夏……你呢?”

    “那正好,我也去买菜,你知道哪里有菜场?”

    谭如意点头,“从这出去,往左拐,走三百米,再左拐……”

    “打住,”夏岚笑了笑,“我这人从小就是路痴,你别左拐右拐了,我直接跟你去吧。”

    谭如意笑起来,“好。”

    两人走出电梯,谭如意领着夏岚往菜场方向走。夏岚又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语文老师,初中的。”

    夏岚“哦”了一声,又看了谭如意一眼,似乎有话想说,但并没有开口。

    谭如意心里明了,只笑了笑,问道:“夏小姐,你知道这儿的公寓,如果出租的话,一个月大约要多少钱吗?”

    “那要看是几居室的。”

    “两居室。”

    “这个地段,一月四千是起步价。”

    谭如意不由暗暗咋舌。夏岚似是察觉到她的心理活动了,“这里房子是有些贵,如果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还是去别处租吧。”

    谭如意笑说,“谢谢你,我知道了。”

    夏岚显然鲜少自己做饭,对买菜毫无经验,谭如意全程指点,她仍是听得一头雾水,“买个菜,比做股票证券还麻烦。”

    谭如意将挑好的芹菜递给老板过称,看了她一眼,“夏小姐可以再请一个保姆的。”

    夏岚笑了笑,没说话。

    回去之后,谭如意钻进厨房,开始淘米择菜。她从十岁开始做饭,十几年的经验了,动作非常利索。那时候妈妈跟人跑了,谭卫国成日酗酒,爷爷又要下地,家里还有个五岁的弟弟等着吃饭,不得已只能靠自己。她个子小,住在老家的瓦房里,人不过比灶台高一个头,每次炒菜还需要踩在凳子上。最初连生火都不会,弄一屋子的浓烟,熏得眼泪直流;油盐酱醋也分不清,蒸出来的米还是夹生……到后来,能张罗出一整桌的年夜饭。

    人在困境之下的潜力总是无穷,做不到,是因为还没到那种非得让你背水一战的程度。

    谭如意刚炒了两个菜,忽感觉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她忙擦了擦手,掏出手机,却是一个陌生号码。

    轰隆隆的背景声里,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谭如意是吗,我是夏岚。”

    谭如意惊讶,没想到夏岚竟存了她的号码,“夏小姐,有什么事吗?”

    “我刚刚炒了盘番茄鸡蛋,油的味道特别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坏了……”

    谭如意想了一下,“菜下过之前,油烧开了吗?”

    夏岚诧异道:“原来油要烧开?”

    谭如意几乎能想象她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的模样,不由笑起来,“是的,油烧开了菜才能下锅。水最好滤干净,沿着锅沿往下倒,油比较不容易溅出来。”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那是先放蛋还是先放番茄?”

    “一般情况下,是先放蛋。”

    那边又沉默了一下,随即谭如意听见轰隆隆的声音消失了,她猜应该是夏岚关了抽油烟机。

    “算了,做饭真不是人干的事,总之还是谢谢你了。”

    “没事。夏小姐有什么事再联系我就好。”

    夏岚又道了声谢,收了线。

    —

    谭如意将三道菜端上桌,朝着书房喊了一声,然后回厨房关火,盛出打好的蛋汤。沈自酌洗了个手,坐到桌前,谭如意盛了一碗饭,递到他手边,紧接着自己在他对面坐下。

    沈自酌先是夹了一箸蒜蓉虾仁,谭如意不由朝他看去,只见沈自酌嚼了一口,动作顿了一下。谭如意立即紧张起来,忙问,“怎么了?是不是盐放少了?”

    沈自酌看了她一眼,“不是,刚刚好,”又夹了一箸,“很好吃。”

    谭如意松了口气,不由笑了一下;但仍是不放心,自己也夹了一筷子,尝了一口,终于确定沈自酌的夸奖并非出于礼貌。

    两人默默吃饭,仍是没有交谈。但谭如意觉得,比起前两周,现在这样的气氛,已是难得的进步了。

    吃完之后,谭如意将盘子收拾好,拧开水龙头正要洗碗,沈自酌忽走了进来。谭如意吓了一跳,转身看他,“需要什么东西吗?”

    沈自酌挽起衣袖,“我来洗。”

    “不用了,我洗就好,沈先生你去忙自己的事吧。”谭如意有些着急,总觉得寄人篱下已是打扰,再让人做家务,就显得自己太不识礼数了。

    可沈自酌却十分坚持,手掌握着她肩膀,将她往旁轻轻推了推,“你做了饭,我来洗。”

    谭如意无法,只好让出位置来,退到厨房门口了,仍觉得手足无措。耳畔是哗哗的水声,沈自酌的动作看起来倒也算熟练,想来应该是帮沈老太太洗过碗的。这样一想,谭如意觉得不那么不自在了,便静静悄悄地离开了厨房。

    十分钟后,沈自酌从厨房出来,去浴室洗了个手,进卧室去了。谭如意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回厨房看了一眼,碗已经整齐码放进碗橱里了,台子上也清得干干净净。

    正要感叹一句沈自酌这人可能真有些洁癖,忽听见敲门声。谭如意忙跑去将门打开,却见门口站着两个人,肩上扛着一张床垫。

    谭如意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正要开口,沈自酌从卧室走出来,对两人说道:“请帮忙抬到书房。”

    两个工人点了点头,扛着床垫跟着沈自酌进去了。紧接着,工人又下去了两趟,将其他的东西一并搬上楼。

    谭如意站在书房门口,看着沈自酌和一个工人将床搬到书房靠窗的那侧,然后挽起衣袖,熟练地开始组装。不过十多分钟,床装好了,旁边又摆上了一个原木的柜子。

    沈自酌道了声谢,工人留了张售后名片,就跟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了。沈自酌从隔壁房间拿了一个插座板,从门口的插孔牵到床边。

    “帮忙把台灯拿过来。”

    谭如意忙将新的台灯从盒子里拿出来递给沈自酌,沈自酌将台灯插上,试了试开关和亮度调节,一切正常。他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对谭如意说:“没有预装插座,将就一下。”由于刚刚这一系列的动作,他身上微微出了点汗。

    谭如意此刻与他隔得很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蒸发的细微热气,她仰头看着沈自酌,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床单的话……”

    谭如意此刻才彻底回过神来,忙说,“我自己来就行,麻烦你了沈先生!”

    沈自酌离开书房许久之后,她仍是立在原地,望着面前一米五的单人床,心底沉沉的有些不是滋味;却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喜,仿佛嫩芽破开冻土,几分固执地生了出来。

    ☆、第7章 篱下(05)

    自此之后,谭如意同沈自酌的交流渐渐多了起来,虽仍只限于平时日常的对话,但比及以往,到底有所进步。

    沈自酌渐渐的也开始回家吃晚饭,每次总会提前同谭如意发短信确认。谭如意本一直觉得沈自酌这人难以接近,大约是初次见面时他那深冷的目光让她有了些许戒备,此后相处,总尽量谨言慎行避免招人讨厌。但现在,她却有些开始相信沈老先生所说的,他只是看着有些唬人罢了。

    之前横亘于二人之间的那道屏障裂了条缝,渐有些冰消雪融的趋势。而崇城的天气,随着晴好日子的一再持续,气温也一路上升。

    又一个周末,谭如意照例跟着沈自酌一同回去看望沈老先生,走到楼下发现,小区的桃树已经开了,灼灼烈烈,缀在青翠的叶间,好似少女酡颜。

    两人是开车去的。沈自酌的车是辆银白色的路虎,谭如意对车没什么研究,只记得劝她“哪个少女不怀.春”的室友常说,男不开宝马,女不开法拉(利),说是这两种车,太大众以至于太俗气,稍有点装腔作势的言情小说,都不屑于写这两种车。大抵是耳濡目染,现在谭如意每次坐沈自酌的车,总要条件反射想要室友的这番“高论。”

    半个小时的路途,不知谁先起了个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谭如意知道了沈自酌大学是读建筑设计的,小时候同他三叔走得近,还学了点木匠的手艺。

    关于自家的情况,谭如意零零碎碎说了一些。 她实则不太愿意提到自己的事,每每说来,都是满口苦涩。既怕招人同情,又怕这些年岁遭罪造成的心里阴影沉渣泛起。

    “读师范是因为不用交学费,不然我爸不会准我去。他交不起钱,也不准任何人动念头打他钱的主意。”谭如意攥住了手指,目光看向车窗之外,声音平淡,似在谈及他人的事情。

    沈自酌沉默了一会儿,“一直没见到你妈妈。”

    “哦,”谭如意笑了一下,“离开了我爸,她现在应该过得挺好的。”

    “离婚了?”

    “不是……”谭如意斟酌了一下用词,“就是,离开了,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小时候听见的议论是,妈妈“跟野男人跑了”。年幼时还有些怨恨,觉得她抛家弃子,毫无担当。但十多年过去,谭如意渐渐理解了她。死水一般的日子,窝囊又动辄打人的男人,她生得好看,又勤劳聪明,凭什么不该去追求更好的生活。

    “什么时候的事?”

    “我十岁的时候。”

    沈自酌没再说话,这个话题也便无疾而终。有时贸然的安慰更甚于冒犯,谭如意有些感激沈自酌恰到好处的沉默。

    车很快到了沈老先生楼下,沈自酌将车停好,谭如意跟在他身后上楼。走到三楼,迎面走下来一个拄拐杖的老头儿,沈自酌立即打招呼道:“陈爷爷。”

    “小沈啊,小两口一起回来啦?”老头儿笑眯眯将两人打量一眼,“老沈还说呢,成天在家坐着,无聊得紧,你们赶紧上去陪他说说话。”

    沈自酌应了声“好”,又嘱咐道:“您下楼慢一些。”

    谭如意不由看了沈自酌一眼,他脸上仍是没有笑意,却也能将这些关怀的话说得得体而又诚挚。

    沈自酌有钥匙,直接开门进去,朝着里面喊了一声,里面电视的声音顿时小了,沈老先生大声应道:“快进来!”他拄着拐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两步,脸上含着笑,同谭如意打招呼,“如意,你来了。”

    谭如意急忙换了拖鞋上前将沈老先生搀着,“爷爷您坐着就行,别摔倒了。”

    沈自酌走进来,四下看了一眼,“奶奶呢?”

    “跳舞去了。”

    谭如意去帮沈老先生洗了个苹果,切成小片儿,装在洗净的盘子里拿了过来,沈老先生说:“别……别麻烦,坐着看……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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