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如意想了想,问:“你觉得……沈先生是什么态度?”

    “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夏岚瞥她一眼,“又是抽纸巾又是夹土豆,还为了你撇下一整船的人。”

    谭如意踌躇又踌躇,“……我怕是自己自作多情。沈先生看似冷淡,其实人挺好的。但我觉得他这种好,全然是出于本能,或者说与他从小的家教有关……该怎么说呢,一种身不由己的骑士精神?”

    夏岚笑起来,“你果然是教语文的,当自己在做阅读理解呢,掰扯这么一大堆。我告诉你,别多想,想多了容易乱。你就按照你现在的节奏,该做饭的做饭,该卖萌的卖萌……”

    “我没卖萌。”

    夏岚扑哧一笑,“好,你没卖萌,你本来就够萌的——等着沈自酌主动行动吧。”

    其他人已经上了车,谭吉从车窗里探出头,“姐,你们快点!”

    谭如意应了一声,忙拉着夏岚一路小跑起来。

    一路上,沈自酌手机震动不断,夏岚将自己手上的微单递给身旁的谭吉,“帮我拿着,”然后对沈自酌说道,“我来开吧,你别漏接了重要电话。”

    沈自酌沉吟片刻,靠旁停了车。

    两人换了个位置,沈自酌坐到后座之后,接了数个电话。谭如意听懂大概,知道事情虽然紧急但并非严重,也就放下心来。

    车子先直接开去了工作室,沈自酌和唐舒颜分别从车上下来,凑到一起说了几句话,迅速地走进写字楼里。谭如意从车窗看出去,两人皆是脚步匆忙,背影都透出一股紧张的气势。

    夏岚掉了个头,问谭吉是去学校还是去谭如意家里,谭吉答道:“直接去学校吧。”

    开到崇城大学门口,谭吉跳下车,谭如意探出头嘱咐道:“有空过来吃饭!”

    谭吉摆了摆手,“行!”

    车上只剩下夏岚和谭如意两人,静了片刻,夏岚忽说:“你这个弟弟挺有意思的,性格比你要开朗多了。”

    谭如意笑了笑,“他这人在有些时候特别缺心眼儿,有些时候又特别细致体贴。”

    “你们姐弟关系挺好的。”

    “嗯,”谭如意将车窗开了一线,“我妈在他五岁的时候就跟人跑了,他算是我一手带大的。他很听话,不挑食,又不跟其他男孩一样调皮捣蛋,就是长个子的时候食量大,还有点精力旺盛。”

    “能考上崇城大学,成绩应该也很好吧?”

    提及这点,谭如意不无得意,“他理科特别好,要不是英语稍微差一点,考清华也是没问题的。”

    “现在在学什么专业?”

    “轮机工程。”

    “那今后要出海?”

    “也可以不用出海的,可以去造船厂做维修和监造。”

    夏岚笑起来,“刚在船上就看出来了,他对机械特别情有独钟,给我科普了一堆东西。不过我这人除了对数字敏感一点,别的一窍不通。”

    谭如意笑了笑,“他读初中的时候,用废旧材料给我做了个半导体收音机,说我做饭的时候可以听点音乐。不过当时我们还住在山里,信号很差,时有时无的。后来搬家去镇上了,收音机也找不到了。”

    提起谭吉,谭如意就有些滔滔不绝,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公寓楼下,夏岚没有沈自酌车库的钥匙,就将车靠边停下,然后下车去后座拿自己的相机。然而打开车门一看,座椅上空无一物。

    “如意,你给你弟打个电话,问问他我相机是不是在他那儿。”

    谭如意忙掏出手机,同谭吉确认之后,跟夏岚道歉,“不好意思,他这人有时候特别粗心大意。我让他明天把相机送过来。”

    夏岚却说:“不用,我明天下班了开车顺道去崇大取。你报个号码,我存一下。”

    —

    当天沈自酌没有回家吃晚饭,晚上临近十一点了,仍是没有回来。谭如意十点就上了床,但记挂着沈自酌的事,毫无睡意。屡次拿起手机想问问他情况,又怕若是他正在忙,拨过去不免打扰。

    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间有了些困意,忽听见楼宇对讲机响起来。谭如意骤然惊醒,立即从床上爬起来,跑去门边接听。

    监控画面里,显示的却是唐舒颜,“我没找到沈自酌的钥匙,你能不能帮忙开一下大门。”

    谭如意急忙按了一下解锁按钮,又问:“沈先生呢……”

    “他喝醉了。”唐舒颜说完,仓促挂断了。

    谭如意愣了一下,飞快跑进书房,套了件外套拿起柜子上的钥匙,朝门外跑去,连鞋子都没顾得上换。

    谭如意赶到楼下的时候,唐舒颜正搀着沈自酌踉踉跄跄地走过来。谭如意急忙跑过去,抓住了沈自酌的一条手臂,“我来帮忙吧。”

    唐舒颜却将她往前一推,不耐烦道:“不用麻烦了。”

    谭如意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唐舒颜继续往前走,谭如意怔了片刻,亦步亦趋跟上前去。她生怕唐舒颜摔跤,在后面随时准备着伸出援手。一直到了门口,唐舒颜喘了口粗气,转头对谭如意说:“快开门。”

    谭如意赶忙掏出钥匙,然而越忙越乱,插了几次才对准匙孔,唐舒颜身上沉沉地挂着一个人,不免耐心尽失,“你倒是快点啊!”

    门总算打开了,唐舒颜将沈自酌放在沙发上,而后走去饮水机兑了杯温水过来。喂沈自酌喝下了,又去浴室里绞了块毛巾,替他洗了把脸。她坐着歇了一会儿,复又将沈自酌扶起来,放到了卧室的床上,替他脱掉鞋袜,盖好被子,这才出来。

    她一路轻车熟驾,对公寓结构十分了解,显然并非第一次过来。而她伺候沈自酌的动作,甚至包括替沈自酌脱鞋,都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全然的细致体贴。

    谭如意在旁看着,忽觉自己倒像是个外人。

    或者说,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外人。

    唐舒颜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回头看见谭如意正杵在灯光底下,面上不由又冷了几分,“为了挽回这个合同,自酌把这辈子的酒量都拼进去了。”

    谭如意没做声。

    “他这人最不喜欢被人控制,尤其是掐着脖子逼到这份上。可如今不但事业上遇到了瓶颈,连私人生活上……”她瞥了谭如意一眼,似要将憋了一整天的话一股脑儿都倒出来,“自酌对爷爷非常看重,他愿意牺牲自己成全爷爷,可不代表就得坐实了这个名分。谭小姐,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明白人。心地善良,又有自己的原则。既是不坠青云之志,也就没必要同自酌虚以委蛇。你俩的关系,说白了就是债权人和债务人的关系,连合租都算不上。 ”

    谭如意仍旧没做声。

    “我也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我是喜欢沈自酌的。这么多年,同他一起打拼,好不容易做出了如今工作室的成就,也总算能有点空闲时间开始考虑个人问题,”她看着谭如意,“说句不好听,如果不是有爷爷这一档子事,我和自酌,肯定是水到渠成的。”

    唐舒颜将自己方才顺手搁在茶几上的车钥匙拿起来,整了整衣服,打算离开,走到门口了,又回过头来,“我不便久留,自酌要是有什么需要,就请谭小姐你帮忙搭把手吧。你既然免费住在自酌的公寓,这点小忙,总归是不过分的。”

    唐舒颜“啪”一下关上门,谭如意身体也跟着震了一下。过了片刻,她缓缓走过去,将客厅的灯关上了,本打算回书房接着睡,走到一半,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枯坐了半晌,将鞋子蹬了,蜷起双腿。

    无边阒静的长夜,窗外夜色沉沉。谭如意头埋手臂里,久久没有动弹。

    ☆、第16章 暗涌(07)

    第二天清晨,谭如意照例起得很早,帮沈自酌热牛奶,烤面包——她已经学会了使用烤面包机,并且用得很熟练了。

    八点刚过,沈自酌便从卧室出来,打了个呵欠,他说“早上好”的声音恰好同微波炉发出的“叮”的一声重合,谭如意正站在微波炉前发呆,吓得身体一震,回过神来看向沈自酌,“沈先生,早上好。”

    沈自酌去浴室洗漱出来,见谭如意正坐在餐桌旁,怔愣地盯着面前碟子里的油条。沈自酌坐过去,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喝了口牛奶,按了按仍然跳疼的太阳穴,“在想什么?”

    “哦……”谭如意急忙喝了口豆浆,“没事。”

    沈自酌看她一眼,无精打采的,眼眶周围一圈乌黑,与她平日完全不同。手里动作一顿,“没睡好?”

    “没事。”谭如意低头小口小口地吃着油条,避开了沈自酌的注视。

    沈自酌吃了一会儿,忽问:“昨晚是不是唐舒颜送我回来的?”

    谭如意静了几秒,“嗯,沈先生你喝醉了。”

    “回来太晚,吵到你睡觉了?”

    谭如意急忙摆了摆手,“没有的事,我……我原本也是还没睡的。”

    一时又是沉默。谭如意勉强吃了半根油条,终究还是没胃口了。她放下筷子,轻轻攥住了手指,抬头看向沈自酌,“沈先生,我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

    沈自酌没有抬头,“你说。”

    谭如意将手指攥得更紧了,似要凭空攥住一股勇气来。沉默少顷,她将一早放在身旁椅子上的一只信封拿上来,推到沈自酌跟前。

    沈自酌怔了怔,将信封拿起来,揭开一线,朝里看了一眼,面色陡然一沉,“这是什么意思?”

    谭如意咬了咬唇,“我在公寓住了这么久,水电费和房租都分文未给,总觉得过意不去……”

    沈自酌将信封“啪”一下丢回桌上,抬眼看着谭如意——她今日又穿着那件紫色的针织衫,配合憔悴枯槁的神色,活似一只蔫了吧唧的茄子,全然没有昨日的神采。“是不是唐舒颜跟你说了什么?”

    谭如意一惊,又飞快摇头,“这与唐小姐没有关系,欠债还钱,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爸欠的,我没法一次性还清,可总得……”她手指绞得紧紧,“总得一点点的还。”

    沈自酌不再说话。谭如意飞快瞥了他一眼,他目光深冷,与第一次见面时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犀利迫人,带着几分刺探的意味。

    过了许久,就在谭如意快在他这样的注视之下窒息时,沈自酌终于开口:“你是不是对谁都这样客气?”声音也是极冷。

    谭如意没来得及回答,沈自酌已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面包吃了一半,还剩三分之一的牛奶飘着一缕热气。白色的信封孤零零地躺在餐桌上,像具被人遗弃的骸骨。

    照例要回去看沈老先生,从出门到抵达,谭如意和沈自酌全程没说一句话。到了沈老先生跟前,谭如意表现得同往日没有差别,可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她都能感觉到沈自酌的目光正钉在她身上,七分审视,剩余三分,却是意味不明

    去厨房做饭的时候,沈老太太悄声问她是不是跟沈自酌闹矛盾了。

    谭如意强颜欢笑,只说昨晚沈自酌喝醉了,有些没精神。

    “又是生意上的事吧?”沈老太太将天然气阀门打开,水壶接满放上去,“他性格倔,尤其是事业上,一点儿不要家里插手,什么都要自己来。”

    谭如意“嗯”了一声,忽问:“奶奶,您认识唐舒颜吗?”

    “哦,小唐啊,认识的,她还到家里来吃过几次饭。她是自酌的大学同学,两人一块儿创业的。以前我还以为她跟自酌搞对象呢,悄悄地问过自酌了,说跟小唐就是普通的朋友。小唐跟其他人谈过对象的,好像找过三个男朋友吧,可惜都没成。”

    谭如意有些不理解,既然喜欢沈自酌,为什么又要跟其他人谈恋爱。

    “小唐对自酌生意上的事儿帮助很大。自酌性格你是知道的,有些事儿不愿意管,所以一些事务性的工作,都是小唐在帮他管。作为一个女人,这么打拼,都二十八岁了还不结婚,也怪不容易。”

    谭如意没吭声。

    沈老太太只当她是不喜欢自己的这番论调,立即解释说,“如意你别误会,我不是瞧不起所谓的什么‘剩女’啊,我就是觉得,她性格这么要强,回去还没个人在跟前嘘寒问暖,怪冷清的。”

    谭如意笑了笑,“我知道的,奶奶。”她不想继续聊唐舒颜的事,说了句别的,将话题岔开了。

    吃饭的时候,沈老太太说沈自酌大哥一家已经搬回来了。“你大嫂说你找的那套学区房质量很好,价格也公道,子轩的学校也挑得好,说等他转校手续办好了,一定要请你吃顿饭,感谢你左右奔忙。”

    沈自酌蹙眉说道:“不必了。我最近也没时间。”

    “我知道,所以就跟她说下周到我们家里来吃饭,”沈老太太叹了口气,“好歹是一家人,场面上的工夫还是要做的,你大哥……也是可怜。”

    沈自酌没说话,半晌才“嗯”了一声。

    谭如意听得似懂非懂,之前沈老太太嘱咐她别同大嫂走得太近时,她就有些纳罕,总觉得这其间必有隐情。可这毕竟是沈家的家事,与她没有半分关系,更不是她这个外人能干涉得了的。

    在其位谋其政,她现在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其他的事,多想无益。

    —

    夏岚办离婚的时候跟人调休了,是以现在好几周都只能单休。周日下班之后,开车去崇城大学找谭吉拿相机。按照约定,谭吉就站在校门口的执勤岗旁边,夏岚过去一眼就看见了。

    夏岚招了招手,走过去将他打量一番,“怎么穿成这幅模样。”

    谭吉往自己身上的白衬衫黑西装看了一眼,笑说:“是不是像卖保险的?”

    “还好,”夏岚笑起来,“像不像卖保险,关键还是看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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