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三人到了楼下。沈自酌将车子解锁,沈子轩去大喇喇地去拉副驾驶的门,沈自酌箭似的目光在他身上刺了一下,“你去后面坐。”

    “不要,我喜欢坐前面。”

    沈自酌不说话,按了一下钥匙,车子又锁上了,沈子轩拉了两下没拉开,“嘁”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走到了后座。

    谭如意看着沈子轩吃了瘪,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可一想到自己与沈自酌年纪加起来都过半百了,跟这么一个十岁的孩子计较,当真幼稚。

    吃饭的地点,在一家装修雅致的餐厅里。刚到包厢门口,里面立即有一个女人迎上来,在沈子轩脑袋上摸了一把,笑看向沈自酌和谭如意,“二弟,如意,等你好久了,赶紧进来。”

    谭如意笑着跟上前去,打量着沈自酌的大嫂。大嫂名叫方雪梅,约莫三十四岁,身材微丰,皮肤极白。烫着一个并不那么合适她的卷发,一张脸鹅蛋似的,有些混圆,笑起来眉眼弯弯,一团喜气。这模样,与谭如意想象得有些不一样,与沈老太太描述,似乎也有些不一样。

    就坐之后,开始点菜,沈老太太点了两道,将菜谱递给了谭如意,“如意,你点两个你爱吃的。”

    谭如意急忙推拒,“让大嫂先点吧。”

    “没事儿,你点你点,我不会点菜。你别客气,随便点。”方雪梅笑眯眯说道。

    谭如意有些犹豫,转头去看沈自酌,沈自酌轻轻点了点头,谭如意无法,翻开菜单,象征性地点了两个菜,递还给沈老太太。

    沈老太太和沈老先生坐在一块儿,左右两边分别坐着沈自酌大哥和大嫂。沈自酌大哥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自见面之后,除了打招呼,再没开口。他也显出了几分沈家的优良基因,面相上还是生得有几分英俊,就是面色憔悴,精神有些颓废。

    在方雪梅的旁边,还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约莫二四十五岁。她和大嫂一样,皮肤特别白,不过身材匀称,脸上的五官的组合,也显得冷清些。她怀里正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手轻轻地拍打着。

    谭如意这才想起来,上回的家宴上,她是见过这女人的。当时她怀里的孩子在扯桌布,被她呵斥了一声。

    菜点完后,方雪梅又提起水壶,将大家跟前的茶杯斟满,笑着说:“这回回来,真是把大家打搅了。奶奶说在家里吃顿便饭就好,可我们这么远回到跟前,不请一顿饭,就太不识礼数了。”她说着,忽从提包里掏出一只盒子,递给谭如意,“如意,上回吃饭的时候匆匆忙忙的,也没来得及跟你说上话,只是我给你带的一点礼物,我不识货,也不知道东西好不好,就当是个见面礼,你别嫌弃。”

    谭如意急忙接过,连声道谢,打开一看,竟是一个翡翠的镯子。上回沈老先生送她的玛瑙镯子她都没戴,好好的收着,想着哪天还得原样换回去。眼前又来一个,她哪里敢收,当下推回给方雪梅,“这太贵重了,大嫂你自己戴吧。”

    “哎呀没事儿,这翡翠成色也不好,值不了几个钱。我倒是想戴,可太胖了戴不进去,我妹妹又不喜欢这些东西,放着也是浪费了。”

    谭如意为难,沈老太太忽开口说,“如意,就收下吧。”

    谭如意这才接过,但仍有些无功不受禄的忐忑。

    又坐着聊了一会儿,谭如意才知道坐在方雪梅身旁那个女人是她堂妹,名叫方晓葵。方晓葵全程没开口,谭如意摸不透她的身份,悄悄地问了问沈自酌。沈自酌眸色一沉,却是没有回答。

    谭如意不免开始胡思乱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荒谬,一一否决了,始终没猜出来这方晓葵到是沈家的什么人。

    过了一会儿,忽听见方雪梅叫自己的名字,谭如意回过神来,却听方雪梅笑呵呵地说:“我家子轩明年就要小升初了,我想找你打听打听,你们学校怎么样?”

    “私立初中里面,升学率还是比较高的。”谭如意如实回答,“不过有点难考,进去的学生,一律还得交两万块钱。”

    “钱是小事,我就问问,你们师资力量如何?硬件设施呢?”

    “都还行,大嫂你要有空,可以自己过去看看。”

    方雪梅笑说:“我这刚回来,一铺拉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实在抽不出空来。要不这样,如意你看方不方便带着子轩去看一眼,让他自己感受感受。”

    谭如意想了想,“下周有三天的教学参观日,不如子轩那时候去吧。”

    沈子轩正在一旁玩着平板电脑,听到这话,抬头瞟了谭如意一眼,撇了撇嘴。

    “那正好,到时候我让子轩去找你。”

    沈自酌看了方雪梅一眼,忽说,“我带子轩去。”

    方雪梅哈哈一笑,“我就怕劳烦二弟,没敢开口。这样更好了,子轩这孩子调皮,他一个人我也确实不太放心。”末了,她又说,“我就知道如意你是个好姑娘,斯斯文文的,说话细声细气,性格又好。”

    谭如意有些尴尬,“大嫂,你谬赞了。”

    说这番话时,沈老太太全程板着一张脸,神情不豫。

    菜很快上齐,方雪梅主动给沈老太太和沈老先生夹菜。夹到沈老先生时,沈老先生将碗往旁边一推,避开了她的筷子。

    方雪梅脸上的笑意霎时凝住了,忽而放下筷子捂住脸,声音哽咽,“爷爷,我知道您还在生我和晓葵的气,可这孩子都生下来了……晓葵也不容易,一个未婚女人,顶着这么大的压力。您即便不原谅我们姐妹,您也得替您的亲儿子考虑是不是……他都这个年纪了,老来得子,多不容易的事……”

    “雪梅!”沈老太太忽抬高了声音,“吃饭就吃饭,别说些有的没的。”

    谭如意听得云里雾里,试图将方雪梅话里的意思捋清楚。沈自酌往她碗里夹了一箸菜,“吃菜。”

    谭如意“哦”了一声,收回目光。

    方雪梅渐渐止了哭,将脸抹了一把,又笑起来,“说了些丧气话,大家别见怪。我跟子轩他爸选择回来,也是想着能在爷爷跟前伺候一些日子。不管爷爷你们是不是嫌弃我们,该尽的孝道,总还是要尽的。”

    一顿饭吃得云山雾罩又索然无味,吃完之后,沈自酌将沈老先生和沈老太太先送了回去,到门口时,沈老太太又嘱咐谭如意一遍,“如意,你别跟你大嫂走太近。今后要是她再找你帮忙,你就推说有事儿。”

    谭如意不明所以,仍是点头应下来。

    “她给你的那镯子呢?”

    谭如意从提包里掏出来,沈老太太接过,打开盒子拿出镯子看了看,“东西倒还好,不过你还年轻,不适合戴翡翠,先放我这儿吧。今后她要是提起来,你就说我喜欢,拿过来戴了。”

    回去的路上,谭如意忍不住将心里的疑问一股脑儿地倒出来。沈自酌沉默许久,谭如意原本已不指望他回答了,他忽然开口,“方晓葵的孩子是我三叔的。”

    谭如意惊讶,在心里将这关系捋了一遍。方雪梅和方晓葵是姐妹,而沈自酌三叔和沈自酌大哥却是叔侄……

    就在谭如意震惊不已的时候,沈自酌又抛出来第二枚炸弹,“大嫂原本是想撮合我跟方晓葵。”

    ☆、第19章 暗涌(10)

    方雪梅这人,年轻时候长相甜美,还没发福,同方晓葵一样身材曼妙。但因为她家室不好,又只有高中文凭,沈家一直非常反对她与沈自酌大哥的婚事。 但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大家越是反对,越有一往无前的气势。沈大哥排除万难,还是将方雪梅娶回了家。

    方雪梅十分会做人,尊老爱幼,亲邻睦友,沈大哥和她结婚的头两年,过了段十分舒心的日子。但自打怀了沈子轩,方雪梅就以产前忧郁症为名,让沈大哥把名下的两个商铺都转给了她;生完沈子轩,又要来了一个商铺。沈大哥为人老实,觉得两人既然是夫妻,方雪梅生孩子又十分不易,权当是哄她开心,也就遂了她的意思。

    方雪梅这人,竟然十分的有生意头脑,精打细算之下,三个商铺在她手里越经营越红火。这时候沈子轩已经满两岁了,也不需要她日夜紧跟着照顾。她便请了个保姆,自己专心打理商铺的事情,赚了个盆丰钵满。反倒是沈大哥的生意,由于一次决策失误,资金一时周转不开。这时候方雪梅提出可以将铺子的利润全给沈大哥,但交换条件是三成的股权。

    沈大哥房子都拿去做抵押了,仍然差好几百万的缺口,不得已只好答应了方雪梅的条件。这事儿被沈家的长辈知道了,都提醒沈大哥提防着些方雪梅。但方雪梅平日仍和以前一样,逢人先说几分好话,在家也是对沈大哥体贴有加。沈大哥本就觉得方雪梅受了些长辈给她的委屈,如今方雪梅又帮他渡过了难关,心理上,反而更愿意袒护自己的妻子。

    沈子轩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沈大哥生了一场大病,病危通知书都下了两次,差点救不回来。那半年,都是方雪梅在帮忙打理生意。等沈大哥病愈出院,发现自己被架空了。他开的是个仅有五十多人的小公司,这五十多人,被方雪梅恩威并举治理得服服帖帖。此后,无论沈大哥说什么,其他人都要再去请示一遍方雪梅的意思。

    沈大哥委婉同方雪梅说过一次,方雪梅当时就哭了,说是体谅他大病刚愈,不想他操劳太过是以越俎代庖。要是沈大哥有一分的怀疑,她可以马上无条件返还那三成的股权。

    如此以退为进,沈大哥反觉愧疚,此后也不敢过问了。后来,时机成熟之时,方雪梅忽然自立门户,另外注册了一个公司,将沈大哥公司的老人带走了七成。人员流失太多,一夕难以填补空缺。沈大哥公司坚持了三个月,最后还是宣告破产。

    此后沈大哥一蹶不振,只经营着自己手里仅有的一间小商铺,平日也不太上心,堪堪收支相抵。

    谭如意听沈自酌说完这一段,更是震惊。她没想到方雪梅看着平易近人,城府竟如此之深。

    “今后她要有事找你,你只管推脱。”

    谭如意叹了口气,总算明白过来方才方雪梅所使的手段:先给好处,哄你开心,等你尝到甜头了,再同你提条件。她方才答应带沈子轩参观学校,也正是因为收了镯子,拿人手短,无法拒绝。

    过了一会儿,谭如意又问:“那……方晓葵……”

    起初方雪梅是有意撮合方晓葵同沈自酌的,她觉得两姐妹嫁给两兄弟,也算是亲上加亲的一段佳话。但不管她如何明示暗示,创造条件,沈自酌就是无动于衷。沈自酌三叔沈知常,结婚二十多年无所出。他妻子早年小产没处理及时,导致后来无法生育。本打定了主意这辈子就不要孩子了,可到了知天命之年,膝下无子,到底心有不甘。

    方雪梅瞅准了这个机会,将方晓葵推给了沈知常。事发之后,将沈家搅了个天翻地覆。沈老先生本就为人老派,极为看重伦理纲常,如今在眼皮子底下发生这样的事,简直就是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后来方晓葵顺利产下一子,沈知常上门请罪,在沈老先生门外跪了一宿。沈老先生到底明白沈知常的执念,而今木已成舟,总不好将孩子一把掐死,叹了半宿,也就随他们折腾。

    而沈知常的妻子,这件事情中的最大的受害者,如今在国外,已经一年多没回来了。事发之后,她断然提出离婚,可沈知常没答应。

    谭如意听完了半晌不知如何回应,她以为这样可堪上都市小报的丑闻,只在闭塞的农村才有可能发生。哪知沈家这样的门第,也是如此藏污纳垢。

    谭如意忽对沈自酌生出几分同情,她原本以为他这样的人,定然是自小没经历过挫折,被人呵护着一路成长起来。可沈自酌也生活在这样复杂的亲戚关系之中,同她一样,总有些不得不做的人情,不得不面对的应酬。

    沈自酌忽转头看她,“吓到你了?”

    谭如意急忙摇头,“没有,就是……觉得有些复杂。”

    沈自酌“嗯”了一声,过了半晌,又说,“不会让你面对的。”

    谭如意垂下眼睑,心想,本就是个外人,哪里轮得到她来面对。

    过了片刻,车子驶进小区,在车库前停下来,谭如意正要拉开车门,又停了动作,转身看着沈自酌,几分踌躇。她十分庆幸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事情,她同沈自酌和好了,可有些话,总还是得说清楚。

    “怎么了?”

    谭如意咬了咬唇,“沈先生,对不起。”

    沈自酌看她,“对不起什么?”

    谭如意垂下头,酝酿着措辞,“我不是因为欠着钱所以每天做饭,这是我自愿的。我很喜欢做饭,看到沈先生喜欢吃,我也觉得很高兴,”她稍微抬了抬眼,“我并不是……对谁都客气。”

    沈自酌一时没说话。空间很静,唯独听见汽车引擎仍在运作的声响。谭如意有些忐忑,呼吸也不自觉放缓了。

    少顷,沈自酌目光定在她身上,终于开口,“既然这样,以后别叫我‘沈先生’了。”

    “诶?”谭如意睫毛颤了颤,抬头看着沈自酌,“那……那应该叫什么?”

    沈自酌没回答,静了几秒,“下车吧。”

    —

    教学参观日,是学校的保留活动。那三天开放参观,家长和学生可以随机走进任何一个课堂听课,并给老师打分。谭如意第一次参加,有些忐忑, “要是分数低了有没有影响?”

    梁敬川笑说:“能有什么影响,又不是正式评教,让家长有个参与感而已。”

    既然是要开门迎客,总得先扫干净屋子。周一提前一小时放学,所有师生留下来做大扫除。窗外云层压得很低,天色暗沉,看着有落雨的趋势,梁敬川有些发愁,“让孩子们都留下来,等会儿就回不去了。”

    商量之后,让孩子们擦完玻璃拖完地就回去了,他们留下来清扫风扇上的蜘蛛网。清了一会儿,马老师频频看表,谭如意笑了笑说,“马老师,要不您先回去吧,还得接孩子是不是。”

    梁敬川附议,“也没剩多少,我跟谭老师慢慢扫就行。”他扭头看着谭如意,“谭老师,你急不急着回去?”

    谭如意沉吟,“我打声招呼就行。”她放下抹布,掏出手机走到一旁压低了声音给沈自酌打电话,“沈先生,今天可能要回去晚一些,学校要大扫除。”

    沈自酌问:“带伞了吗?”

    窗外有几颗海棠树,枝叶在狂风肆虐之下狂摆着腰肢。“没带,忘了看天气预报。”

    静了片刻,沈自酌说:“我来接你。”

    “不用麻烦了,我乘公交车……”

    “半小时以后到。”

    对于沈自酌有时候的不容置喙,谭如意也不知道应该感到高兴还是不高兴。梁敬川见她对着电话傻笑,忍不住开玩笑道:“笑得这么开心,家里给你做了好吃的?”梁敬川一直以为谭如意是跟父母住在一起。

    谭如意急忙敛了笑意,“没事。梁老师,我们赶紧扫完吧。”

    ☆、第20章 暗涌(11)

    梁敬川将桌子搬到灯管底下,踏着椅子踩上去,举起扫帚拂沾在上面的蜘蛛网。谭如意也打算这么做,被梁敬川义正词严地阻止了:“谭老师,你擦讲桌就行。”

    谭如意笑了笑说:“没事儿,又不危险。”

    “别,我皮糙肉厚的,摔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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