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朕就将四娘的小人带回宫里去拍。”珠帘后响起窸窣的声响,须臾珠帘被人拂开,皇帝从珠帘后走出,脚步一顿,将指间文书丢回座椅上,行至廖四娘跟前停下,俯身捡起廖四娘所裁纸人,见廖四娘与夏芳菲恭敬地匍匐在地,当下将纸人纳入怀中,丢下一句:“朕去寻三姐、六姐。”说罢,瞥了眼廖四娘的头顶,便信步向外去。

    “大堂”之内鸦雀无声,夏芳菲嗅到龙涎香的气息渐渐散了,才望着廖四娘的侧脸,不禁想,廖四娘进宫行骗还能全身而退,莫非是因为那位纨绔皇帝的缘故?亏得早先自己腹诽过他,如今瞧着,这皇帝心肠也不坏。可惜她好不容易面圣一回,却没看清皇帝形容,不然回家也能跟一直巴望她进宫侍奉天子的骆氏炫耀一二。

    皇帝将廖四娘的纸人带走了,三司中人悉数明白对廖四娘要客气一些。

    “敏郡王,您是不是也要带回府里拍?”梁内监试探地问。

    “太后命令禁止巫蛊,甘某怎会明知故犯!如今就拍。”

    怎会有这般睚眦必报的人?夏芳菲愕然了,换做是旁人,一准不屑做这事。

    甘从汝再次从藤椅中挣扎着起身,抬起脚,令人将他脚上的靴子脱下,艰难地盘腿坐在毡毯上,为恐吓夏芳菲,便坐得离她近了一些。提着靴子才要拍下,就望见那纸人上写着一行簪花小楷,字字婉然若树、穆若清风,提着靴子的手一顿,当下不忍心拍下去。

    “五郎,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萧玉娘只当甘从汝扯动了身上的伤口,便关切地问了一句。

    甘从汝应了一声,当下伸手将纸人翻向另一面,望见另一面也是一行流畅瘦洁的簪花小楷,紧紧地攥着靴筒,暗骂夏芳菲刁钻奸猾。

    鲜少有人还记得,撇去太后外甥这一层身份后,甘从汝还是有名的书法大家、开国良将之后。莫看他此时放浪形骸、无法无天,自幼所受家教,却是全长安城数一数二严苛的。寻常人家尚且知道不可随意毁损写着字的字纸,更何况是他。

    此时面前摆着的黄纸小人,因那两行娟秀小字,俨然成了一幅雅意盎然的字帖。

    三司并太后,甚至萧玉娘、秦少卿等人看惯了甘从汝多年来的任性放肆、目无王法,压根想不到他这与市井泼皮一样多年不曾写过字的人也会珍爱字纸,此时看甘从汝满面不忍地握着靴子对面前的娇俏黄纸小人无从下手,不禁想:莫非,今上对廖四娘情有独钟,敏郡王对那夏七娘,也是怜惜不已?

    “五郎,不拍就罢了。”萧玉娘伤势尚未痊愈,扶着额头,只觉得夏芳菲虽瘦削了一些,但双目清亮甚是惹人怜爱,甘从汝一时动心也不为过。

    “殿下,不拍也无妨,怜香惜玉,乃是人之常情。”刑部尚书道。

    “殿下心胸宽广,不是睚眦必报的人,此时放夏七娘一马也无妨。”秦少卿咳嗽一声,虽夏刺史的状纸太过出人意料,但夏芳菲懂得舍生取义也懂得自力更生,颇有些惹人怜爱的地方,甘从汝情难自禁,也在情理之中。

    慕青县主沉着脸,紧紧地盯着甘从汝手上的靴子。

    夏芳菲听见怜香惜玉、心胸宽广等话,不禁连连冷笑,茫然地转头看着甘从汝,见他满脸为难,很是摸不着头脑,须臾见他将纸人翻来翻去,因着十几年的家教,登时想起自己为等手脚慢一些的廖四娘便在纸人两面上写了字,又想那狗不拍小人,这事就敷衍不过去。于是又拿着黄纸草草剪了一剪,潦草地写下自己的生辰八字,掷到甘从汝面前,掷过之后,又懊悔不已,心想这狗哪里像是夏刺史那样爱惜字纸的人,自己这回又枉做小人了。

    黄纸挺括得很,落地后铺展出一个勉强看出人形的模子,一行潦草得几乎不可称之为字的鬼画符躺在上面。

    甘从汝一怔之后,心中的不忍一扫而空,当即握着靴子泄愤般对着鬼画符重重地拍了下去,心中痛骂萧玉娘、秦天佑有眼无珠,枉与他志同道合多年,却把他当成了真正的酒囊饭袋、酒色之徒,一个个还不如一个表里不一的女人更像他的,知己……

    知己?甘从汝倒抽一口气,心漏跳一下,手上的靴子当即飞了出去。

    第28章 自扒祖坟

    果然,又倒霉了……

    夏芳菲脸色阴沉地将砸在她肩头后落在身边的靴子丢回去,面沉如水地恭敬跪着。

    “夏七娘……”甘从汝稍稍有些慌乱,胸腔中的炽热迟迟不散,谁能料到夏芳菲那么倒霉,明明不是离得最近的一个,都能被靴子打个正着,慌乱之后,傲然地赤着一只脚起身道:“启奏太后,从汝打过了。”

    萧太后轻叹一声,心道五郎果然喜怒无常了些,才对人家面露不忍,转脸就用靴子打人家,“既然打过了,就放她们回去吧,令人送关押的女子们回家,勒令她们家人好生管教她们,若再有这等乌烟瘴气的集会,哀家绝不心慈手软。”

    “太后仁德,民女感激不尽。”夏芳菲、廖四娘齐声道。

    因跪坐得久了,二人腿脚发麻,站起来后,又跌坐下去,只能先揉捏着腿脚,慢慢起身。

    夏芳菲揉着腿,先将第二张纸人捡起,又匍匐着身子去够自己剪下的第一张纸人,手指按上去,就见一只大脚从天而降用力地踩了上来,抬头,便对上了一双目中无人的狗眼。

    甘从汝又慌了。他的原意是想留着纸人再问一问夏芳菲是如何看穿他是个风雅人的,于是看她要拿回纸人,就想也不想就踩了上去,此时居高临下,入眼是一双又大又亮的眸子,眸子中,只剩下他的倒影,觉察到脚下的手指纤细瘦弱,连忙将脚移开,移开后看她还要将簪花小楷拿走,当即又踩了上去,脚掌下软绵绵的,仿佛那只小手的骨头都是酥的。

    美人在骨不在皮,甘从汝的心跳有些快,甚至觉得当初曲江上,夏芳菲之所以不够贞烈,乃是因为轻薄她的人是他。

    贱、人!夏芳菲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将头低下,认定自己想多了,看这狗此时踩得理所当然,就知道自己方才以君子之心度了小人之腹。因上头有自己的生辰八字,虽尴尬了一些,依旧不放弃地去扯。

    太盛气凌人了!刑部尚书摇了摇头,遥想曾经的长安城男子,便是对个粗俗村妇也不会做出这种举动。

    踩得好,昔日的慕青县主,如今的项慕青心里痛快得很,又有些遗憾此时跟甘从汝针锋相对的人不是她,继而才惶恐于日后再出不得灵王府了。

    “太后,既然要打压巫蛊之术,就当从根子里拔起,不给那些腌臜的小人养蛊的借口。”萧玉娘起身,因挂心着大兴医道,便不曾留心甘从汝的举动。

    萧太后默默地点头。

    萧玉娘又道:“若论借口,其中,以为人医病为借口养蛊的最多。”

    萧太后又点了点头,拿着文书亲自翻看。

    萧玉娘与秦少卿对视一眼,心里急切地想知道甘从汝犯了什么大事,却耐心地先将酝酿许久的话说出:“玉娘最关心的,便是太后与圣上的安危,若是有人假借为太后、圣上医治,将那些阴损之物捎带进宫……”

    萧太后又点了下头,终于从文书中抬起头来,“玉娘新近收了许多医者做门客?又令人去山野之地寻访名医、采摘草药?”

    “……是。”萧玉娘不用看,就知道是梁内监向太后告的密。

    若论梁内监,此人奸猾得很,对太后忠心耿耿之余,又在长安城里四处煽风点火,令康平公主、甘从汝、慕青县主等人打成一团,坐收渔翁之利。

    “嗯。”萧太后对萧玉娘的举动不置可否,心内疑惑萧玉娘为何先不肯入东宫后又比皇后还为这些繁琐之事忧心,“你言之有理,整理成折子呈上来。”

    “遵旨。”饶是萧玉娘这生性恬淡的女子,此时也激动起来,太后终于肯叫她写折子了。

    甘从汝望向踌躇满志的萧玉娘,稍稍有些失神,若换做其他女子,他早破口说出“不遵妇道、狼子野心”等话,但此人是萧玉娘,她原就是心忧天下的女子,他心内百味杂陈,却说不出煞风景的话,甚至连计谋得逞的欢喜也没感受到一分。

    夏芳菲并未留意萧玉娘与太后说什么,趁着甘从汝失神,用力地一推。

    甘从汝一个趔趄,夏芳菲成功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将手在裙摆上擦了又擦,在心里大骂不止。待要与廖四娘一同退下,又想再多听两句夏刺史的事,于是装作站不起来,依旧跪着揉腿。

    万幸廖四娘也跟她一般心思。

    甘从汝踉跄了两步站稳,因扯到伤口不免呲牙咧嘴倒抽冷气,心下冷笑定是一时凑巧,那等女子,怎配是他的知己?

    “太后,夏刺史的状纸里……”刑部尚书犹豫再三,还是问了。

    所谓的谋大逆,乃是损坏皇陵、宗庙、宫阙等,就连他这刑部尚书,也不解长安城中哪一处被无法无天的甘从汝、康平公主、韶荣驸马、梁内监一伙人给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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