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那么大,我只试过被人照顾,却从未照料过别人。

    而且竟还是驸马以外的男子。

    然则人生在世,不可估量之事又岂止一二?

    煦方喝下那碗药后,呕血不止,青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抑制住他体内发作的毒性,可那之后却再未醒来。

    青姑说,三日内他若无好转,怕是回天乏术了。

    我昼夜不息的守在在煦方床榻旁,替他擦拭,喂他粥水。

    煦方的脸色每况日下,脉息愈发细弱,青姑除了摇首,到后来也不再说什么了。

    出了房门,我问她,难道就再无其他良方了么?

    青姑道,他自己都没了求生意志,我又能做些什么?

    我茫然道:“他应承过我会努力醒来,怎么会没有求生意识?”

    青姑说:“他眼下虽说陷入昏迷,未必毫无感知,可每探脉细却静无波澜,唉,他即便醒了又能如何?你对他的愧疚之意连我这外人都看得出他又岂看不出?他醒了,只会令你陷入两难,倒不如就这样去了,在你心中没准还能留个念想吧。”

    我:“……”

    青姑说:“你不信?你信不信你从现在开始在他耳边一直念‘只要你醒来我就嫁给你’,没准明日便醒了?”

    我:“……青姑你这样说我会怀疑你们是串通的好吗……”

    虽然明知青姑是死马当活马医,可我却被说动了。

    是夜月圆星稀,晚风悠然。

    我在床榻旁就着月光看了煦方许久,下了决心,才缓缓开口:“煦方?”

    他的眉眼纹丝不动。

    “认识这么久,我好像从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吧?”

    “嗯……我出生的时候,家门前的园子开满了海棠花,花姿明媚动人,楚楚有致,我爹希望我人如其棠,便唤我为其棠。”

    “其实,小的时候我每天都过的很开心,爹娘对我疼爱有加,还有一个非常喜爱我的大哥,宠的连天上的星星也愿意替我摘。”

    “可不知怎的,后来,爹越来越忙,娘也对我越来越冷淡,大哥忙着替爹分忧,我倍感失落无处可说,有一回逃出家去,还跌入山里的陷阱,无助之心生平未有。”

    “那时,有一个人从天而降,并救了我。”

    “我的心便再也没有离开过他身上了。”

    “后来经历了好多事,我也再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了,可即便他待我不好,待我很不好,我也不曾负过自己交付出的那颗心。”

    “煦方,你是第二个,在我感到无助失措的时候救我于危难的人。”

    “你待我很好,真的很好,我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人对我说,我比这个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值得好好对待。”

    “我这几日……偶尔会想,如果十三岁那年遇到的人是你……”

    我故意停下没再说,半晌,方继续道:

    “你若就这样睡去,你的过去,还有你的未来,那些统统都会烟消云散。你一心为我,可我却不见得会为了这样陌生的你如何流泪,你若醒来,来日如何虽难料,但至少,有来日。”

    我沉吟了良久,终究没有说出最后一句话。

    尽管,怕我穷尽此生,都无法将他忘怀。

    到最后我说的倦了伏在床边睡去,次日清晨让阳光耀醒,睁眼时对上了另外一双眼睛,澄澈而明亮。

    青姑赶来后露出笑意时,我酸着鼻子问煦方:“你该不会是回光返照罢?”

    煦方苍白如纸的脸庞绽起了一个暖洋洋的笑。

    我一直以为煦方醒了以后我就可以坦荡荡的对他说,其实那晚我说的都是善意的谎言,我是为了救你,如今你病好了我也安心了,我走了,别难过明天会更好。

    说完就可以溜之大吉。

    可事实是,他那日醒来以后没一会儿又晕了过去,晕晕醒醒醒醒晕晕,青姑说:“中毒后遗症,此乃正常现象,你别担心,他慢慢的会痊愈,只是不能受太大刺激,尤其是精神上的。”

    我闻言默默缩回收拾包袱的手。

    这样一晃,我在这个镇落又住了一个月,腿伤愈合的差不离了,无须拄拐也能够上街买菜。

    尽管煦方不让我独自行动,怕让时不时逃窜出的灾民给染了。

    临村闹瘟疫一事迟迟未平,整个村庄人已病死近半,疫情蔓延之迅速连京中太医也束手无策,我估摸着朝廷是到了下狠心的时候了。

    思来想去,我趁着煦方歇养的时候出了趟门,见了当地知县一面。

    虽说没有任何可以鉴别我身份的物件,可黄知县一见我人便颤颤巍巍的跪了下来,我所料不错,以父皇的性子,我一个人出走,他必差人绘好我的画像送往天南地北的官衙里去。

    原本只是想了解一下疫情与赈灾的状况,谁料竟得知了父皇思女成疾的消息。

    我恨不得立刻奔回京中,眼见日落西山,赶不及乘船,便打定明日一早便即回程。

    因心急如焚,回去途中埋头苦思,顾不得前后左右,不经意间只听一声“小心”就让人给扑倒了。

    抬头时发现那人正是煦方。

    再定睛一看发现他的身上也趴着一人,那人奄奄一息,下一刻便自动倒地口吐白沫。

    周围的路人早已吓的逃串无影。

    煦方见我无恙,又赶忙放开我,他似乎是怕自己被人传染了,唯恐传染给我,小心的往后退了两步,蹙眉看着昏倒在地的流民。

    我多看了几眼,说:“你放宽心,他的手脚肤色净白,颈上也没有任何麻疹的迹象,只是饿昏了,并未染上疫病,再说,官差是不可能会让染病的人离开村庄的。”

    他这才舒口气的样子,“你没事就好,怎么就一个人跑街上去了?”

    我抬头看着阳光透过树荫耀在他的脸庞上,光斑深深浅浅,煞是好看。

    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为了救人说了那么多似是而非的话语,足足一个月余时间不忍说穿。

    襄仪公主的梦随时可以醒,可她给煦方编织的梦却永远不会成真。

    我提着一篮子菜,吐了吐舌头:“想添点荤,谁知瘟疫闹得鸡犬不宁,只好继续吃素了。”

    煦方接手菜篮,仿佛我多拎一会儿手就会断了似的,“你怎么不早说?”

    他带我去了江边买鱼。

    我看着他往远方天色走去,想起了与他初遇,江水依旧。

    江岸边旁的树荫下有几个姑娘糊纸编灯笼,煦方已买完鱼回来,见我愣神,便道:“她们是在做天灯?”

    “嗯?”

    他说:“再过两日便是乞巧节,我们这儿呢有个习俗,未出嫁的姑娘会亲自做好天灯写上自己的名字与心愿放飞空中,待到天灯降下若有男子拾到,可以带着灯去找那位姑娘,那姑娘若是看着喜欢,或就结了一段姻缘。”

    我不可思议道:“那要是被一个丑八怪捡到了怎么是好?”

    煦方笑说:“她可以拒绝啊。”

    “若放天灯的姑娘不合男子的心意,莫非找上门去还能反悔的?”

    煦方想了想说:“我猜找上门的,大抵是原本便暗生情愫的……”

    我道:“这可难了些吧?既是习俗,那晚必是漫天天灯啊,他们是要大海捞针的样子?”

    煦方闻言笑了笑:“那,我就不得而知了,可听闻往年真的有过男子找到了漫天中自己心上人所制的天灯,传为一段佳话,若是心之所向,或能身之所往吧。”

    我笑而不语。

    煦方开玩笑道:“怎么?你也想试试?”

    我摇头道:“你方才不是说这都是未嫁姑娘玩的嘛……我都嫁了还掺和也忒不厚道了……”

    煦方欲言又止,我抢先道:“……再说,我怕是等不到乞巧节了。”

    煦方惑然看着我。

    我道:“明日我便要启程回家了。”

    煦方整个人怔住,似乎没反应过来我说了什么。

    我假装没看到他的表情,自然的转了下头看着前方的天空,“前段时间我给我爹写了信来着,原本想报个平安,没想到今日却收到了他报不平安的信,他说他想我都想出病了,再不回去就是不孝女,会被清出家门的,唉唉。”我叹了叹,一口气说,“所以明早我要搭第一艘船过江了,嗯,可能会很早,你若是起不来也不用送我,今晚……吃烤鱼给我送行?”

    煦方不吭声。

    我回头看他:“要不买酒喝?”

    他依旧没说话,正当我想着再扯些什么调节气氛的时候,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终于,还是说出口了。”

    我呆了呆。

    “从我醒来的那天起,到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不得不走的理由了,是么?”

    话被挑清的时候,我心中反而舒了一口气。

    煦方问:“我们……是否再也不能相见了?”

    夜风吹着他额前的碎发飘啊飘啊的,飘的我有点心慌,我其实挺想说一些“有缘千里来相会”的话,可话到了嘴里不知怎么的,却变成了:“嗯,再也不见会比较好。”

    比起虚无缥缈的幻想。

    我闭上眼:“煦方,我们再也不要见了。”

    我等着他回答,却没听到回答,寂静中,他问:“为什么?”

    “我不会逼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这一点你很清楚。”煦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我想,我们至少算是朋友吧,你为什么会对一个朋友说出再也不要见面这样的话?”

    他的眼里溢出难过,我不敢看他。

    “因为面对这样的朋友,”我说,“我会内疚。”

    他静静看着我:“你若是怕内疚,此刻会同我说这样的话么?”

    我不知如何应答。

    “你不是内疚,而在害怕。”他死死盯着我,“你害怕我若在你身边,终有一日,会动摇你心里那个人的位置。”

    那一刻我蓦然惶恐,煦方的话像针尖一般莫名的戳中这段日子以来的困惑与不安。

    他漆黑的眸子漾起了涟漪,“你以为这些日子以来你欺骗的是我,其实……”

    我不喜欢他这样和我说话,“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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