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就解释:“三奶奶明鉴,我开始也觉得怪呢,那家人说,那赘婿本没有什么手段,只是有一个远方亲戚新中了进士,本也没什么,倒叫他狐假虎威起来了。那家人说了,千求万求,只求到奶奶这儿。也没什么可回报的,也知道三爷奶奶不缺钱,只好拿出家传的董香光的几幅画献给奶奶三爷。”

    董香光的字画,便是一副寻常枯竹图也要上千两银子的。

    三奶奶听了,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从楠木几子上捡起来一把缂丝海棠春睡团扇,慢慢摇着。

    倒是三爷拿了一柄扇子,一摇一晃:“行商的倒也弄起文墨来了,也罢,可怜这一家爱女之心,我们也做一桩成人之美的善事。不过一个进士罢了,扬州知府谢孝思是京府里大爷的门生,倒是知晓规矩,逢年过节即便是自己不来,也是叫了府上人来拜访的。我立时写一封信,叫个童儿送去扬州,现下就了结这门子官司。”

    秦舒站起来:“可见这家人有福,遇见三爷奶奶这样的菩萨心肠。”又说了会子话,外头就有人来回三奶奶园子里花木的差事。

    秦舒便站起来告辞,三奶奶把头上一支金钗取下来,递给秦舒:“我晓得,你是有个远房的表哥,过了年便要出门去了,咱们好歹相处一场,这根金钗留着做个念想。”

    秦舒也不推辞,接过来,笑:“三奶奶,便是出门子了,我也照样三不五时进园子来烦您。”

    回了静妙堂,果然见绣房的徐嫂子在了,见着秦舒掀帘子进来,忙从小几子上站起来:“凭儿姑娘。”

    外头日头毒,她走了一路,额头上都是汗水,小丫头红玉端了水进来:“姐姐擦把脸吧。”

    秦舒绞了帕子,站在冰盆前好一会儿,这才觉得松快一点,倒了茶给徐嫂子:“徐嫂子喝茶。”

    徐嫂子也是渴了,来了半天也没人给她喝口水,她接过来,灌了两大口。老太太年纪大了,越发喜欢娇惯院子里的小丫头,那入得眼的便是寻常人家的小姐也比不上,下头那些婆子都取了个诨名,叫她们“副小姐”。

    秦舒坐了一会儿,这才开口:“晓得嫂子是管了府里绣房几十年的老人,少不得要请教您。”

    徐嫂子晓得这个凭儿姑娘是个和气的人,笑:“府里谁不知道,姑娘做得一手好针线,三月里那幅绣屏,您托了我放在外头试了试,卖得五两银子呢?我那时候还不知姑娘要出园子去呢,别人告我,我还直说不会,现下就是姑娘出了园子只怕也有生计。姑娘也是太看顾亲戚关系了,本来老太太说要把你配给江小管事的,他祖上是救过国公爷的老人,外头□□间的大屋住着,便是家去了也有三四个下人伺候……”

    秦舒听她喋喋不休,忙打断:“嫂子这是说什么话,什么江小管事的,本也没有这会子事,叫你们东说一句西说一句,反而像真的一样了?我这次叫嫂子来,是想请嫂子在外头打听打听,哪里有好用实惠的织机,买个一两架。”

    徐嫂子想了想:“织机倒是不难寻,即便是没有转手的,新造也不难,只是至少得十七八两银子。姑娘你不知道现如今外头的行情,一匹松江布不过一钱银子,一妇人日夜不停也不过一月纺二十匹布,那也不过二两银子呢!”

    秦舒道:“这个我是极清楚的。嫂子,我以后出了园子,少不得要找一些营生的,现如今自己有些体己,也不好坐吃山空。您只管去打听,便是价格合适,买上三五架也不妨的。”

    三、五架?徐嫂子听了咋舌,想不到这凭儿姑娘竟然有这许多的体己,想她每月不过二两银子的月钱,每月还有不少花费,这钱想来都是主子们赏下的。怪不得人家讲,进了内院做大丫头,一辈子的前程都能挣出来。

    徐嫂子有事求秦舒,应下来,打了包票:“姑娘放心,我倒也认识几个人,这就去办。”又期期艾艾望着秦舒:“凭儿姑娘,我家里有个小子,想着进来园子里学学本事。”

    秦舒是晓得的,上次她没应口,直说丫头倒好办,小子的话倒是要问问,她听了点头:“徐嫂子放心,你把我的事放在心上,我也替你回了三奶奶。三奶奶前几日说了,叫你家小子十五去江小管事那里去,先学个半月的规矩,再打发到四爷那里去跑腿儿。”

    徐嫂子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姑娘真真是个实心人,改明领了我家小子来给姑娘磕头。”

    她情态滑稽可笑,把秦舒当个庙里的神来拜,逗得秦舒直笑,一旁的神秀拿了点心进来,道:“徐嫂子,不年不节,哪里兴这个?”又包了一包点心,叫徐嫂子拿回去了。

    送了人出去,小丫头提了食盒进来:“姐姐用饭吧,今儿有你喜欢的糟鹅鸭信,去的时候见李妈妈正蒸定胜糕,荷叶酥油鸡,拿了一碟子过来。”

    秦舒用过了,照常把昨夜的账本又瞧了一遍,叹了口气,丢在一边,拿起针线来。

    不多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神秀点了灯移进去,见秦舒依旧伏在案上刺绣,她走进:“姑娘,天色暗了,仔细坏了眼睛。”

    秦舒这才抬起头来,揉揉眼睛,果然见窗外天色已经不早了,这才把绣案收拾到一边。

    神秀坐下来:“姑娘难道真预备出园子去,以后当绣娘吗?这样日绣夜绣也不过得些散碎银子罢了。倒不如求了老太太,即便是不能依旧跟在老太太身边,去哪里做个管事也是使得的,岂不比这样日夜做活强?”

    她同秦舒一样都是家生子,祖祖辈辈都依附国公府过活,爹娘兄弟都得力,平日里比一般小门小户也强一些,只是从小生下便是奴才。

    秦舒穿越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个思想成熟的成年人了,倘若自己跟人家说不想做奴才,不想伺候人,只怕人家当她发疯,手高眼低,只好另外想一套说辞:“我家里这个表哥,亲事是早就说定了的,咱们虽说是伺候人的奴才,也得讲这个信义。他们一家子都是自由身,没得娶个媳妇儿还是卖了身契的。我出园子去,别的倒是不担心,只是老太太这里,少不得你要多多上心。”

    第3章 戏婆子   闽浙总督,权柄江南,这是何等……

    这个表哥潘晟是秦舒大姨的儿子,不过也没有血缘关系,是过继来的。她大姨嫁人的时候,一家子在国公府都把持着有油水的差事,寻了个殷实的地主嫁了,陪嫁也多。

    秦舒家去的时候,每每都能见他上门拜访,模样长得周正、性情又温和,家里人口也简单,只得母子二人,乡下也有三四百亩的水浇地,不缺衣食。

    秦舒与他在家里见了一面,众亲戚都退了出内室,只剩下两个人端坐相对。

    潘晟只低着头,一味儿瞧着鞋尖,不敢抬头去看秦舒。

    秦舒见此不免好笑:“表哥这样,是连正眼也不肯瞧我吗?既如此,还是早早回了姨母才是。”

    潘晟吓了一跳,忙摆手站起来:“不是,不是,我只怕唐突了表妹。你是大家出来的一等丫鬟,见识比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强上百倍,只听说那些规矩的人家,你们也是不能随便见男客的。”

    秦舒见他憨傻得厉害,捂着帕子轻笑了一声,这人满脸通红,倒是不能再打趣了,只问:“姨母说,以后家里都归我做主,这可是真的?”

    潘晟点头:“母亲身子不好,自然不会管这些。我向来没得经济头脑,收一收乡下的田租,就很了不得了。听母亲说,表妹在园子里也是管着老太太的账,只有比我强的份儿。”

    秦舒得了他亲口的话,这才放心,顿了顿,又问:“我从前听人说,即便是街面上的贩夫走卒,发达起来有了几两散碎银子,也要纳妾进来家里头。”

    潘晟道:“表妹放心,我是绝没有这些念头的。空口说了不算,我立刻立字据也无妨。万事只一句话,都听表妹的。”

    秦舒便也不再问了,将来的事情说不准,现下能这样应承的只怕也少,只要自己有傍身的银子便也不怕。

    秦舒同神秀两个人正说着体己话儿,外头有人高声道:“凭儿姐姐,大老爷来了。”

    秦舒同神秀两个人都皱眉,神秀按了按秦舒的手,道:“你不必出去,我出去打发了,只怕又不知是哪里喝了酒来的。”

    秦舒点点头,嘱咐:“不必硬顶,晾着他就是,要茶就上茶,要酒是万不可上的。”

    秦舒在里间坐了一会儿,慢悠悠吃了杯茶,听得外间的声音小了,这才放下心,不料有人突然推开门进来。

    来人穿着一袭暗红图纹直裰,五十来岁,正是这个府里的国公爷陆中行,他喝了酒,醉醺醺一身的酒气,指着秦舒,哼哼笑道:“好你个凭儿,你家老爷我来了,连杯茶也不见你出来倒。”

    说着便要去捉秦舒的手腕:“来来来,你家老爷我新得了一壶好酒,一副好扇面,你生得一双多情目,也叫你鉴一鉴。”

    这话实在轻佻,尤其是里里外外那么多的丫鬟婆子。秦舒未必没从他口中听过更轻佻的,只那私下无人之处,不过占几句口头便宜罢了,还从未像今日一样,上手来拉她。

    秦舒立刻甩开,十分生气的模样:“大老爷要做什么?我不过受了风寒,往避风的地方坐一坐罢了。大老爷要叫我去伺候茶水,叫个小丫头来唤我就是了,难不成我还敢托大不去?大老爷打量老太太不在,吃了酒便来静妙堂撒酒疯,倒是要叫各房的主子来评理,哪里有儿子来老太太房里拉拉扯扯的道理?我虽是个奴才丫头,也晓得清清白白做人的道理,大老爷今儿不给个说法,自去老太太面前分说?便是老太太管不了大老爷,我一死又怕什么呢?”

    众人听得这话,都吓了一大跳,素日里只知道她是个和气公道的,竟不想如此刚烈,神秀第一个过来抱住她:“姐姐这是做什么?万事自有老太太做主。”

    陆中行叫这么一下倒也酒醒了,他摆摆手:“不过素日里见你伺候老太太辛苦罢了,赏你酒,攀扯出这许多出来。”说罢,便也扫了兴,领着小厮又出园子去了。

    他本就是个贪花好色之徒,满府里略微平头正脸的,便悄悄寻趁上去,连奶奶姑娘房里的丫头也不例外,只老太太这里他尚且有些惧怕之心,不敢强逼。又加上最近有御史弹劾他,也怕真就叫凭儿一头碰死了,心里却没有丢开来,只算着日子慢慢打算罢了。

    这园子里的丫头婆子听到动静,都围在一处,神秀瞧了不免生气,攮了众人:“都各自当差去,散了。”

    神秀把门关上,回头去瞧秦舒,见她面容平静,浑不似先前,担忧道:“姑娘?”

    秦舒打了个哈欠,回头对她笑:“去睡吧,不妨事,嘱咐婆子们守夜不可吃酒赌钱,管好门户。”

    神秀知道她素日心思重,自己不想说的事,凭别人怎么问也是不会说的,这才掩了门出去了。

    秦舒移了灯过来,见手上的指甲已然折断了,从绣笼里拿了剪刀来,索性一并剪了干净。她心里想,即便出了园子,只怕也是难逃,国公府如今虽不必以前,但摆弄她一个小丫鬟是绰绰有余的,少不得离了这南京,往别处过活。

    过得三五日,老太太便带着丫鬟随从从静海寺回来了,她原是侯府的千金小姐,一辈子安享尊荣,过继来的儿子也不敢不孝顺,事事都没有不顺意的。

    老太太回来的时候照旧穿着一身的道袍,头上戴着香叶冠,拿着白瓷净水瓶往每个人身上点了点水,笑:“这是天师交给我的,也给你们这些丫头沾沾福气。”

    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是个治家严苛的人,老了便信起神佛来,不拘佛教道教,每月都统统使银子打点,一年里也有大半的时间待在寺庙、道观里,念经修道,也吃些丹药。

    只她弄这些,瞧着也不是很心诚,每月都花了重金求道观里的丹药,只嫌弃那丹药太大太难吃,一大半都赏给丫头们了。

    这次回来,照旧带了一大批丹药,吩咐丫头往各房主子送了,剩下的一两粒便赏给秦舒同碧痕:“你们也尝尝这新做的丹药,吃了可以益寿延年呢?”

    碧痕如获至宝,当下便生吞了下去,便茶水都没用。秦舒哪里敢吃这些丹药呢,只怕水银中毒,当下拿在手里,笑笑:“老太太,这样的丹药,只怕难得,我才吃了饭,得空腹吃才好。”

    老太太听了便夸她:“你说得是,这丹药同那些五谷杂粮混在一起是大大不好的。”

    这一回回来,三奶奶知道她爱热闹,便开了宴席,请了南京城有名的戏子女先儿,叫媳妇姑娘都来凑趣。

    国公府的戏楼叫小西州,临水而建,带广厦的阔屋,便是三、五十桌也能摆下,屋檐四角都悬挂着镀金的玻璃吊灯,一时齐齐点上灯,极为富丽堂皇,众人吃过一回酒,老太太便道:“成天里尽听这些帝王将相,有什么意思?”

    旁边的四爷便站起来:“祖母,听人说苏州样子那边出了个水磨腔,我前儿在宣王府听了一回,果真如名,‘流丽悠远,出乎三腔之上’。三嫂子,要不咱们今儿也听一听。“

    三奶奶笑笑:“这又有什么不行的。”吩咐莫二家的速速请了管戏的来回话。

    戏婆子弯着腰进来,先是磕头请安,这才道:“回老太太、三奶奶的话,别的戏倒好说,只这水磨腔是魏良辅魏老大人改良来的,外头的人寻常也不会。“

    表姑娘玉瑛好奇:“怎么?这当官的还唱戏?”不止她心里奇怪,连秦舒也觉得奇怪,戏子是下九流,朝堂上的大人怎么会自降身份做这些事情?

    这位表姑娘是北京国公府一位姑奶奶的姑娘,家里都是武将,自幼也会些拳脚,父母怕她将来不好嫁人,便遣人送来南京,请家里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太约束一二。

    那婆子弯着腰道:“魏老大人是致仕归乡,自己本就喜欢,他倒不会唱,只是作曲写词,统统都会。如今炙手可热的,便是他们家里家养的戏班子。”

    老太太听了,想了想,道:“你么想听,这也不难,改明儿下了帖子请来就是。倘若真像说的那般好,咱们府里也养这么一班就是。不独唱唱戏,那些个小姑娘,往府里站着也显得养眼。”

    叫老太太这么一说,几个姑娘少爷便都站起来:“不如,咱们各写一封帖子,看谁写的得体,如何?”

    几个年纪小的姑娘少爷惯常这样比试的,这么一说,便不只是写帖子,定是要骈四俪六起来。偏老太太爱看这些,一时间丫鬟们,奉上笔墨宣纸。

    这里正说闹着,外头来了婆子来禀报:“回老太太,外头人回话说,京里的大爷已经到码头,老爷已经去迎去了。”

    这位大爷名唤陆赜,今年不过虚岁三十,十七八就点中了状元,在外做官十几年,倒是头一次回家来。

    众人实在意外,忙不迭恭喜老太太,今日是一家团聚的好日子。

    老太太又问:“可说了没有,如何能家来的?”

    那婆子是个妥帖人:“回老太太,说了,大老爷说是大爷升任闽浙总督,官船行至南京,特地留几日给老太太拜寿。”

    闽浙总督,权柄江南,这是何等的权势。国公府这一辈竟然出了个这样出息的人物。

    第4章 白玉壶   前日已经在狱中畏罪自尽

    三奶奶忙不迭道:“阿弥托福,老太太好福气。”众人说着恭喜话,撤了宴席,簇拥着老太太回了静妙堂。

    奶奶姑娘都陪着老太太等,她是急性子,过不了一会儿就直叫人去二门外询问,可曾到了没有。

    小丫鬟直跑来五、六回,都说还没有回来,上台阶的时候偏偏叫门槛拌住,摔得个满脸血。

    老太太嫌弃这日头见了血不吉利,很是没有好脸色,秦舒端了茶递给老太太,替那丫头开脱:“这样的差事,老太太该叫我这样的人才去办才是,她这样的小丫头懂什么?”

    秦舒自幼服侍老太太,她的性子是知道的,果然这话一说出来,老太太便笑了,指着秦舒道:“你们看这促狭鬼,连这个差事也要来争?”说罢便推她:“罢罢罢,你去二门瞧着。”

    秦舒便领了那丫头出来:“这会子人都忙,收拾屋子的收拾屋子,跑腿儿的跑腿儿,你自去我屋子里寻止血的金疮药,别乱跑。”

    那丫头立刻变跪下给秦舒磕头:“凭儿姐姐,我下辈子变猪变狗也报答你。”

    秦舒见了笑着摇头:“举手之劳,也不要你报答我,只要你日后也做一件这样举手之劳的事,可否?”

    那丫头呆呆的:“这样?”

    见外头下了小雨,秦舒撑着一把素伞,慢慢往前头去了。

    她过去的时候,守门的婆子正躲在山上的亭子里避雨,四角琉璃灯笼点着,恍若白日一般,秦舒皱眉:“吃酒偷懒也不寻个僻静处,这里一点上灯,百步之外都能瞧见。”

    婆子们晓得她是要出园子的,不比往日里怕她,打着酒嗝笑道:“凭儿姑娘,老太太吩咐说了大爷一进门就立马去回。俺们在亭子上,这才立时瞧见得了。我们马上撤了,就守着门去。您担待担待,千万别告诉三奶奶。”

    秦舒直闻见酒气,往后退:“我哪里有这闲功夫儿去告你们?”说罢,便打开伞,低头细细瞧着台阶,走下去。

    且说那头,京杭大运河,明月当头,船舱里陆赜正倚着灯看书,门外有护卫禀告:“爷,胡巡抚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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