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赜眯了眯眼睛,衍出怒意,警告道:“你倘若自毁容颜,又或者自残,伤的是你的亲友。你若在脸上划一刀,我便在他们脸上划三刀,你若是伤了一只胳膊,我就断了他们两只胳膊。”

    他一边说,一边逼近,秦舒叫他逼靠在屏风上,呼吸可闻:“可是这朵花已经叫别人赏过了,你也全然不介意吗?你不是很在乎人伦吗?如国公府园子里三奶奶那般身不由己,便要送去家庙。似我这般,竟然还要强留在身边?你这样的虚伪,不愧同大老爷一脉相传,是真正的亲生父子。”

    秦舒说着,站直了身子,贴在陆赜身上,温暖湿润的唇仿佛不经意擦过陆赜的嘴角,耳垂,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她一只手,从外衫伸进去,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也并不做别的,只像一条鱼儿一样从上游到下。

    这样的感觉很奇怪,仿佛儿时盛夏的午后,脱了鞋跳在碧水湖里,那些红色金色的鲤鱼都围过来,浑身都痒痒的。

    陆赜僵在哪里,仿佛连耳后都是一阵苏苏麻麻,便听得她靠在自己耳边,说出的话像刀子一样:“大老爷最喜欢我这样,说我的手就像湖里的游鱼儿,大爷是不是有同样的感受?你们是父子,大抵是心灵相通的罢?”

    陆赜听得这句话,猛然睁开眼睛,握住秦舒的手:“你果然放肆。”

    秦舒偏过头,嘴角挂着冷冷的浅笑:“喔,大爷不喜欢我这样,还是不喜欢我提大老爷?”

    说着她举起自己一只手:“可是这只手,既服侍过大爷,的确也服侍过大老爷,总是忍不住比较呢?”

    陆赜额头冒起青筋,推开秦舒,咬牙道:“以后不许再提大老爷,也不许再叫我大爷。”

    秦舒后退两步,整了整衣袖,笑:“我叫惯了,只怕一时改不得。以后在大爷面前,我就做个哑巴好了,免得蠢笨如我,又不知说出什么话惹怒了大爷。”

    陆赜听了这话,怒极了,挥起手掌,还未落下,便听得秦舒冷哼:“大爷这是要打我?大老爷可不这样,纵然气极了,也只叫下人打板子,不会亲自动手。”

    陆赜如何不知道她是故意说这些话,来气自己的,她叫自己强虏而来,心里自然愤恨,只怕短时间是消解不了的。

    他自幼便老成稳重,做官多年,养气功夫见长,等闲也不生气,偏偏这丫头,一字一句都往他心口上戳,偏偏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过。

    陆赜转过身子,心里暗叹,圣人讲的果然不错,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他背对着秦舒道:“你也不必故意说这些来气我,安心跟了我,总归有你自在日子。你也不要想着提了大老爷,我就会放你。我未得偿所愿,你又岂能得偿所愿?”

    说罢,便出了屋子,往隔壁旁间歇息去了。

    陆赜算起来有足足两日未睡觉,叫秦舒闹了一通,气得头疼,喝了安神的汤药,这才勉强睡着。断断续续做了些乱梦,直到黄昏时分才醒过来。

    陆赜起了身,见隔壁听着甚是吵闹,唯恐是秦舒不肯罢休,在砸东西生气,招手叫了丁谓来:“你去瞧瞧,她在隔壁做什么?”

    丁谓额头上不知道叫什么砸了一下,青紫青紫的,陆赜瞧了,奇怪:“你头上怎么了?”

    丁谓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凭儿姑娘说自己脖子疼,吩咐丫鬟,叫我拿伤药进去给她。不料,我一进去,凭儿姑娘本来在用饭,当下就砸了桌子上的瓷瓶过来,说我不是好人,挑唆爷虏了她回来。”

    陆赜皱眉:“她用饭了?”

    丁谓点点头:“爷睡下没多久,凭儿姑娘便说自己饿了,要用饭,别的到没有什么,只一整条清蒸的河鱼叫吃了大半。听丫鬟讲,凭儿姑娘看了会儿书,觉得无聊,现在叫了几个丫头在屋子里打叶子牌。”

    陆赜见此,出了门外,站在外间瞧了瞧,果然见屋子里一派说笑声。

    丁谓问:“爷要进去吗?凭儿姑娘叶子牌打得不好,输了好多,又说自己出来得匆忙,没有带银子,便把屋子里摆放的那些瓷器都给了那些丫头。”

    陆赜是闽浙总督,这又是官船,下头的人奉承,家具摆设无一不精,便是那些瓷器,也全都是宣元、正德年间的官窑名品,随随便便一个拿出去只怕得上千两银子。

    丁谓腹诽:这凭儿姑娘倒是大方,打个叶子牌,就送出去十好几个。

    陆赜摇摇头,她这个样子哪里是消气的模样,只怕自己进去也讨不了什么好的,他透过窗户,见秦舒笑得开心,吩咐丁谓:“你送一百两银子进去给她。”

    秦舒是气愤远远大于伤心,她哭过了一回,便叫了丫头端饭进来。吃过一条极鲜美的河鱼,心情便好了大半。她心里素质一向不错,说那些话不过半试探半泄愤而已,并不是真的要死要活。

    倘若真的要死,那也应该是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而不是现在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已经熟悉适应了古代生活的今天,千古艰难唯一死,对于秦舒而言,她实在是一个怕死的人。

    她看了半日书,无聊之极,门口有人把守着,不许她出去。拔步床的格子里有一副描金的叶子牌,她当下叫了人进来,组局打起叶子牌来。

    赌博果然叫人忘记一切,秦舒正渐入佳境,丁谓便端了托盘进来:“凭儿姑娘,这是一百两银子,爷叫我送进来给你。”

    秦舒拿着手里的牌,兴致全无,当下扔了牌,道:“我累了,你们忙去吧。”

    这里的丫头本就是官船上的,不是陆家自己的丫头,并不认得秦舒是谁,只看她对着主子的贴身护卫也那样不客气,这时候冷了脸,都不敢待在屋子里,纷纷出门来。

    秦舒怏怏坐了半晌,一个丫头端了药进来:“姑娘,这是祛除湿气的药,您喝了吧。”

    秦舒抬手去端药碗,见那药颜色清亮,与寻常不同,喝了一口,并不十分难喝,便一口灌了下去。

    大抵是因为心情激荡,又惊又怒的原因,这药的效果并不好,这天晚上秦舒发起高热来,她口渴得厉害,喊了丫鬟端茶来。

    丫鬟碰到她的手,热得吓人:“姑娘是发热了吗?”

    秦舒浑身没力气,躺在枕头上,过得一会儿连那枕头都热起来:“你再去倒杯水给我,敷了冷毛巾来给我。”

    丫鬟并不敢隐瞒,出来禀告了丁谓,丁谓又去回了陆赜。

    陆赜道:“回来的时候,晚上又是淋雨又是吹风,开了方子给她也不肯喝,病症岂有不发出来的道理?”当下穿了衣裳,过得隔间来,果然见秦舒闭着眼睛,形容憔悴的躺在床上。

    陆赜伸手去摸额头,见果然烫极了,又伸手去把脉,末了开出一张方子出来:“立刻抓了药,煎来。”

    又拧了冷帕子敷在秦舒额头上,免不得说她:“叫你喝药,你偏使气不喝。倘若早喝了,哪有这些事情?”

    秦舒转过身子,背对着他,瓮声瓮气道:“我好好呆在南京,怎么会受风寒?怎么会发高热?”

    陆赜叫她噎住,便不再说话,拿了一瓶药酒来,倒了几滴在手掌心:“你脖子上那处已经淤青了,我替你揉一揉,不然你明天早上,又要叫痛。”

    秦舒觉得太热了,掀开被子,哼一声:“这也是你打的。”

    这声音平时听起来自然是冷若冰霜,不近人情,偏偏她此刻病了,又浑身无力,这冷哼声叫陆赜听来,便仿若撒娇一般,他笑笑,往床榻上坐近一些,拂开那垂下的青丝,往那脖颈处,不轻不重的揉起来。

    这手冰凉冰凉的,力度又刚刚好,秦舒脑子晕乎乎,怀疑他是真的正经学过医术的。

    第24章 胭脂口   支持正版

    这手冰凉冰凉的,力度又刚刚好,秦舒脑子晕乎乎,怀疑他是真的正经学过医术的。

    过得会儿,熬好的药叫丫鬟端了来,陆赜把秦舒扶起来坐着:“喝了药再睡。”

    秦舒看那药黑糊糊的一大碗,邹眉头,心里的话脱口而出:“难不成越难喝的药,越有效果?”

    陆赜拿了汤匙,喂给秦舒:“喝吧,叫下面人给你熬了冰糖莲子汤,你喝过药,再喝一碗就是了。”

    秦舒无法,张开嘴喝了几匙,又觉得这么喝嘴巴不知道要苦多久,索性端了碗来,一口气喝下了,偏那药是才刚刚熬好的,一口喝下便是很烫的。

    陆赜见她被烫得龇牙咧嘴,也只觉得十分可爱,拿了茶水给她漱口,笑:“先漱漱口,等冰糖莲子汤冷一冷再喝,可好?”

    秦舒嗯了一声,便倒头睡去,心里微哂:这样小意温柔,大抵是觉得征服一个琵琶别抱的女人很有趣吧!只可惜,这个时代男人,特别是国公府园子里出来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的,秦舒一清二楚。

    秦舒喝了药,终是没有喝那碗冰糖莲子汤,一觉沉沉的睡到天亮。

    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外头明亮的光线透过层层的帷幕,有风从窗户缝透过来,吹动深深浅浅的天青色帷帐,仿佛湖水的涟漪。

    脖颈处还是疼,但是比昨日已经好多了,已经能够微微转动了,秦舒抻起身子,转过头,就瞧见陆赜躺在一边,与自己不过一臂之隔,她想起身,不料一缕头发叫他压住。

    他睡觉的样子很恬静,姿势端正,正着身子平躺,双手垂在两边。

    秦舒叹了口气,正预备忍着疼把头发扯出来,就见陆赜睁开眼睛,眼眸里一片清明,想来是早就已经醒了,不过闭目养神而已。

    秦舒指了指,道:“你压住我头发了?”

    陆赜坐起来,披了袍子站在床下,望着秦舒道:“你知道你昨天晚上叹了多少声气吗?”

    秦舒默了默,抬头直视着陆赜的眼睛:“古人胸中垒块,以酒浇之。可我生性不爱喝酒,唯有叹气疏之。倘若你连叹气声也觉得刺耳,恐怕我是活不了多久的了。”

    陆赜瞧了她半晌,脸上并无多余的表情,末了只有两个字:“很好。”便拂袖而去。

    秦舒倒在床榻上,过得一会儿,两个丫头进来,挂起帷帐:“快到午时了,姑娘可要洗漱,大人传了膳食,吩咐叫姑娘一同去。”

    昨晚发了高热,这时候还是夏天,天气炎热,秦舒浑身黏糊糊的:“你去告诉他,我要沐浴,陪不了他用饭,麻烦你帮我提了热水进来。”

    这是一艘豪华的官船,所备所用,无一不精,便是净室,也用玉石修筑成了汤室,热水从铜铸仙鹤中缓缓流下,侍女见秦舒站在岸边犹豫,便道:“姑娘放心,此前日日清洗,是绝对干净的。”

    又伸手,要去替秦舒宽衣,秦舒摇摇头:“我自己来就是了,我沐浴,不习惯旁人侍候,你们两个去外面歇息吧。”

    两个侍女对望一眼,双双福身行礼:“是,奴婢就候在外面,姑娘如有吩咐,唤一声即可。”

    秦舒脱了衣裳,泡在热汤之中,水汽弥漫,她心里不自觉的想:官船上这样奢华的玉石建造的汤室,不知道足够多少户平民百姓活一辈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舒的意识开始模糊。

    宽阔明亮的棋室,穿着白衬衣的少年望着秦舒道:“你年纪比我小,学围棋又才三年,你执黑子如何?”

    秦舒正望着窗外发黄的枫叶发呆,听得这话回头来,见是一个极秀气清隽的少年。

    她那个时候每天放学都被她老爹逼着去学围棋,心里老大不愿意,微微哂笑,讽刺道:“我执黑,你再贴七目半如何?”

    少年愣了愣,随即从棋盒里抓出几枚棋子,握在手心:“是我冒犯了,抱歉,猜先吧。”

    彼时的秦舒因为一个职业棋手说她有天赋,便每日被她父亲送去在棋室,她在这日之前一点儿也不喜欢围棋,觉得那是枯燥的计算,毫无乐趣可言。

    那日,不知道为什么,秦舒那局棋下得很慢,每一步都想了很久,最后那少年摆出两粒棋子:“我输了,四分之一目。”

    秦舒那时候才十二岁,学着那些名家的风范,站起来,微微鞠躬:“承让。”

    那日之后,秦舒突然对围棋萌发出极大的热情来,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什么,只知道同他下棋,是一件既放松又快乐的事情。

    秦舒晓得这不是真的,她呆呆的,抱怨:“你怎么还是十几岁的样子?”

    那少年笑笑,没有回答,指了指棋盘,问:“现在怎么不下棋了?”

    秦舒低着头,泪水一滴一滴,滴在棋盘上:“你知道的,我本来就不爱下棋的。”

    那少年还是笑,仿佛此刻才知道:“这样么?那我让你执黑,再反贴七目半,好吗?”

    秦舒缓缓点头:“好。”

    两个侍女在外间等候了许久,听见里面渐渐没了声音,正想进去瞧瞧,就见陆赜推门进来,问:“姑娘呢?”

    侍女如实道:“姑娘说自己沐浴不习惯人侍候,叫我们出来。不过,姑娘,已经在里面待快一个时辰了。”

    陆赜皱眉:“糊涂,她本就在病中,身边岂能没人?”

    两个侍女惶恐地跪下:“大人恕罪,下次不敢了。”

    陆赜走进去敲门,唤了几声都没有人答应,推了推门也推不开,两个侍女脸色大变:“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栓门。”

    陆赜抬腿,破门而入,就见水雾弥漫之中,秦舒慢慢得滑向水底。

    陆赜大骇,顾不得什么,大步淌入汤池之中,抓着秦舒的胳膊,一把捞起来,怒道:“你当真要寻死?”

    秦舒睁开眼睛,棋室云子都消失了,面前的是陆赜那张盛怒的脸,淡淡道:“我没想死,不过,死了也是一桩好事。”

    陆赜并不说气话,只冷冷道:“你死了,你父母兄弟虽不会死,却也活不好。你此刻死了便是死了,全然什么都没有了。倘若活着,又倘若过得三五年,我厌倦了你,自然放了你。”

    秦舒望着他眼睛,并不说话,陆赜恨她钻牛角尖,当下抱了她起来放在床榻之上,冷冷地站在一旁,叫下人服侍她穿戴好,道:“我对你太过宽纵,叫你生出这个念头来。”

    秦舒浑身好无力气,抬眼懒懒问:“你要如何?”

    陆赜道:“服侍自己的夫婿,本就是本分。”说着他挥手:“拉这两个丫头下去杖责二十,以后你的身边每时每刻都要人在身边侍候。”

    那两个丫头顿时吓得跪在地上:“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我们不敢了,不敢了……”只说了这两句话,就被人堵了嘴巴,困了双手,押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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