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赜慢悠悠倒了一杯酒,微微喝了一口:“那位贵人说,倘若有将来,米鹤壁未必不能重用,只是……”

    说到这里陆赜顿住,米鹤壁已经了然,开口接话:“只是如今说这些太晚了,是不是?”

    陆赜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把酒泼掉,又重新倒了一杯,推过去:“如遇端敏公,当敬他一杯酒才是。“

    又从酒瓶里手指沾了酒,在草席一笔一划写了两个字:”这二字,是东宫写给你的。“

    那两个字笔画简单,秦舒倒是认得,微微抬起头,便见是——介肃二字。秦舒一时大震,她在祠堂见过这几个字,是谥号,人死了之后朝廷追封的谥号。

    米鹤壁好似早已经料到,苦笑起来:“人人都说,新任闽浙总督陆赜是个孤臣,便是陛下也这样认为,不想早已经上了东宫的船,叫你来江南下这一步重棋,真是妙哉妙哉。”

    说着笑中带泪:“也罢也罢,我米鹤壁生性顽愚,得此‘介肃’二字,又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米鹤壁对陆赜道:“人人都说闽浙总督乃是天下第一督,可我要说这天底下最难做的官,便是江南的总督。十年间不知换了多少杀了多少,前有张景,后有林牧之、冯知桓,多我米鹤壁一个也没什么。只是我这里有一句忠言逆耳,要说给状元公听。”

    陆赜抬手:“后学晚辈,洗耳恭听。”

    米鹤壁道:“手握半壁江山兵权的天下第一督,陛下信任你时,自然是事事好,倘若一旦恩宠不再,便是一篇新春的贺表,也能做出千般文章来。所谓夹缝之中,机衡之地,事事都要两全,宫里要交代,内阁要交代,风闻奏事的御史给事中也要交代,便是你有三头六臂,也有心无力,无力回天。”

    他这一番自白,与其说劝陆赜,不如说是在诉苦:“倘若像那位赵侍郎待个一年半载,那也无妨,照样回得京城去,做得好不如青词写得好,锦绣文章一来,便步步高升,位至天官吏部尚书。只是我瞧你这番动作,恐怕倭寇不平,是不会回京城的。到时候不上不下,总督你做到头,内阁又进不去,如何是好?”

    这话带了狭促,仿佛在瞧好戏一般,陆赜淡淡道:“倘若尸位素餐,一事无成,做到首辅又如何?倘若能平江南倭患,便是三十岁就致仕又如何?大丈夫生于世间,惟血气养性不可磨灭3。坐看江南百姓受此荼毒,无动于衷,那就真是肉食者鄙了。“

    米鹤壁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你很像一个人,三十年前那人须发皆白,也如你一般去做众望所归的宣大总督,亲友都劝他不要去,可是他说知道自己将来不会有好下场,可是还是要去。后来,果不其然,三年之后就叫押进诏狱,如今恐怕尸骨都白了。”

    他笑着泛出泪花来,颇为苍凉悲壮:“豺狼当道,说的便是只有像豺狼一样才能在广德朝的官场立足。那些天真的士大夫就只能做旁人手里的玩物。”

    陆赜笑着摇头:“这是广德朝的为官之道,却不是我陆赜的立身之道。一时得失,乃常事,不足虑。”豺狼当道?豺狼又算什么呢?不过是陛下需要豺狼罢了。

    米鹤壁微微叹息,问:“难道又是如我这样的蠢物吗?将来,将来江南事定,你如何自处?茕茕孑立的孤臣,难道指望东宫帮你说话吗?”

    陆赜站起来,转身往门外走,朗声道:“用你们心学的一句话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将来的事情,只有天知道了。”

    他在门口顿了顿:“其实你不懂广德朝的为官之道,江南事事两难不错,只是你忘了陛下为什么叫你来江南。”

    秦舒随着陆赜走到门口,就见那米鹤壁摇摇晃晃扑了过来,大声疾呼:“请你告诉陛下,米鹤壁是忠臣,是忠臣呐,微臣一片丹心,从京城到江南,从江南到云南,都是忠臣,对陛下绝无半句虚言,更遑论欺君……”

    那声音真是凄惨极了,叫得秦舒心里发慌,她跟着陆赜一言不发的走到大门口,径直上了马车。

    便有人在马车旁边禀告:“爷,米鹤壁用匕首自尽了,用自己的血,写了一首绝命诗。”

    说着,便有人从马车窗户递了一个二指宽的白绫进来,陆赜拿在手里,打开来,血迹还未干:“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出自胡宗宪绝命诗)

    陆赜沉着脸,淡淡道:“不愧是连陛下都夸过的妙笔丹青,连血书也这样力透纸背。”

    秦舒坐在一旁,只觉得这样的陆赜又真实又叫人害怕,她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脸色苍白。

    偏偏陆赜瞥见,一手拿着那血书,转头道:“怎么了,不舒服?”

    秦舒不知道为什么,比此前多了三分真心的惧怕,刚想摇摇头说没有,胃里边突然翻涌起来,忙跑下马车干呕起来。

    第53章 芙蓉隈   支持正版

    这恶心只是心里上的, 仿佛透过那血红的布条子,便看见米鹤壁倒在血泊里的尸体。

    陆赜下车来,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条手绢, 替秦舒擦了擦嘴角, 不是询问,是笃定:“吓到了?”

    秦舒呼吸间都是白茫茫的雾气, 她缓了缓,问:“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锦衣卫关押前任总督的重地, 并非我这样的后宅妇人可以来的吧?”

    出来这么一会儿, 秦舒手指便有些冷了, 不知是冷还是害怕, 以至于微微发抖。

    前任总督,尚且在他几句话之下, 被逼自尽而死,况呼自己一个身若浮萍的小女子。

    陆赜握住秦舒的手,柔软又冰凉, 他微微叹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很想让你知道, 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现在又在做怎样的事。”

    这话大出秦舒的意料, 她微微梗住, 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一点点的暖意从手心传过来。

    秦舒愣在那里, 陆赜却站定, 仿佛在等着秦舒开口,她撇撇嘴:“上车吧,怪冷的。”

    秦舒转身要上马车, 却叫陆赜拉住不松手,她无可奈何:“你在那些人面前是什么样的人,是公忠体国,为国为民之人,同我又有什么样的关系。在我这里,你就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强抢民女的人。”

    陆赜觉得自己对这个丫头实在是一再的容忍,又或者是从这个丫头里听过不知多少更加难听的实话,这时候,听见这几句,一点儿气也生不起来。

    陆赜问:“倘若有一天,我也像米鹤壁这样自领死路,你会如何?”

    秦舒勾了勾唇角,觉得十分好笑,难不成还以为自己对他死心塌地吗?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自然是高高兴兴的收拾包袱跑路了。不过,陆赜这个人老奸巨猾,怎么会让自己沦落到米鹤壁那样的境地呢?

    她侧着身子,半天都没有言语,叫陆赜攥着手,仿佛不回答这个问题就不许走一样。

    她叹了叹气,转头去瞧陆赜,见他幽深沉静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问,语气平静:“那你想要我怎么样呢?这还不是你说的算的事情,你要如何,我便如何。你要抓我回来做你的禁脔,便抓回来。你要磨我的脾气,便把我丢去青楼,□□我的尊严。你想叫我死心搭地跟着你,便不叫我喝避子汤来。”

    秦舒直视着陆赜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困于三尺之地,呼吸尚且不得自由,陆大人还想我怎么呢?”

    这些话,陆赜无可辩驳之处,良久才问得一句:“我待你,真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处吗?”

    秦舒想了想,其实还是有的,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养尊处优,除了他也不必瞧别人的脸色,受旁人的气,当然那也是因为她见不到其他人,每日里除了那些丫头,便只能见他了。

    只是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这么小心眼又睚眦必报的陆大人可接受不了。

    秦舒点点头,掰着手指头认真的数起来:“那也还是有一些好处的,景德镇的细白瓷、斗彩盖碗,定窑白釉玉壶春瓶,宝石白玉香炉,缕嵌锦绫填漆床,紫檀架子大理石插屏,还有云锦、苏缎,倘若是我自己,恐怕一辈子也享受不了这些。跟了大人您,才能享受这些荣华富贵。”

    她想了想,再也想不起别的来,点点头:“嗯,就这些吧,别的什么,我暂时还没体会出来。”

    她每说一句,陆赜的脸色便暗一分,说到最后,便松开秦舒的手。冷冷道:“上车。”

    两个人上了马车,陆赜还是冷着脸,吩咐:“去小宅子。”

    秦舒从抽屉下的柜子里,抽出来一条皮裘,抱着腿盖着,手上拿着暖手炉,浑身暖和起来,偶尔瞥一眼陆赜,见他拿了本书在看,可书页却久久没有翻动。

    秦舒心里实在爽快:“谁叫你大早上带我来这种地方吓唬人?再则,我说的都是实话罢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丁谓在外头禀告:“爷,小宅子到了。”

    陆赜当先下了车,没有扶秦舒的意思。

    这马车甚高,地下又结了冰,秦舒只怕跳下去就会摔到,她哼一声,当下把马车里的皮裘拿出来扔在地上,手上轻轻一撑,便稳稳地跳了下去。

    丁谓见了,倒吸一口冷气,这可是爷去年秋猎的时候亲自打的一头成年老虎,还得了陛下的称赞,因为甚是得心,特地从京城带来杭州的。偏偏凭儿姑娘只当踏脚的草席一般,又去瞧陆赜,果然黑着个脸,是要发脾气的前兆了。

    等秦舒走到门口,丁谓连忙弯腰把那皮裘捡起来,拍了拍灰尘,抱在怀里。

    陆赜一言不发,并不等秦舒,当下迈着大步,径直进了两扇门。

    秦舒在门口站定,见这所院子瞧不出来大小,围墙一直延伸到街边,只有两扇木门,并不出格,门上也并无匾额。

    秦舒问丁谓:“这是什么地方?”

    丁谓如实道:“这本是一个盐商的园子,与总督府只有一街之隔,从总督府后门出来,不过百余步便能到这里了。爷说,姑娘想住在外边,这样才方便。”

    秦舒听丁谓这样说话,便知此事是他来办的,疑惑:“这些事不是一向是江小侯办的吗?他去哪儿了?我刚见你的时候,你抱着一柄剑,可不像是处理这些庶务的人?”

    丁谓苦着一张脸:“姑娘,您能安生些,江小侯也不至于被发配去西北了。”

    秦舒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问:“那还回得来吗?”

    丁谓也不说,只是指了指里边:“您快进去吧。您明知道爷对你上心,又何必说那些话来气他。”

    秦舒这个时候最听不得别人用这种话来劝她,撇了一眼丁谓,冷笑:“丁护卫,你真是越来越啰嗦了。你想要这份儿上心,是么?”

    秦舒进得门,便见一大副雁翅照壁,上刻松鹤延年、吉祥如意的花纹,往里进,便是一大片曲径通幽的竹林,青青翠竹,皆为法身1,往小径过,便豁然开朗起来,天光大亮,放眼而去,便见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依次排开来,左右各有山廊,上书匾额“入胜”,“通幽”。

    秦舒停住,便听得丁谓道:“姑娘,往入胜处去。”

    秦舒便向左转,山廊又走了几十步,下来便瞧见一片假山,那假山还有名字——缀云、连壁,再往前,便是一座虹桥,因水汽太冷,湖里的各色游鱼儿纷纷涌上来换气,甚是壮观。

    过了桥,从月洞门进,便是一派宽阔的广厦,五六间大屋。

    秦舒站在月洞门前,见上写“芙蓉隈”三个字,并左右写——绿香红舞,月缕云裁2,旁边丁谓忍不住催促:“姑娘,大冷天,怪冻人的,左右这园子也是您住,等哪天天气好了再来逛也不迟。”

    这位倒是不慌不忙,一路走来一路看景儿一般,只怕里面那位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秦舒进了月洞门,便见庭前的院子里站了不下七、八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表情肃穆,敛声屏气。

    此时见了秦舒,都齐刷刷的见礼:“见过姑娘。”

    台阶上有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连忙打起门帘,禀告:“大人,姑娘来了。”

    秦舒此时还穿着男装,只觉得怪怪的,挑了帘子进去,一大股热气顿时袭来,只见里面温暖如春,闻见一股梅花香味儿。

    这屋子甚大,几乎怀疑是几间屋子打通来的,不过屏风隔开来。

    陆赜坐在左边的桌子上,已经摆了热气腾腾的铜锅子,声音倒是蛮平静的,听不出情绪:“过来用膳。”

    秦舒走过去,自有丫头替她端了热水来净手。

    她微微抬头,就见墙上挂着玉器镶嵌挂屏——玉堂清品、小栏晴韵、老馥秋赏、雪窗琼影3,她心道,只怕这个小园子的某些摆放的器物,是南京国公府里也不曾有的东西。

    陆赜夹了一块儿羊肉,到铜锅子里涮了涮,夹到秦舒的碗碟里:“这是宁夏的盐池滩羊,冬日吃,最是补身不过。”

    盐池滩羊,秦舒自然是晓得的,有一回,老太太嫌弃外头送来的滩羊没有往年的味道,怀疑外人诓骗作假。派了人去宁夏,买了一百头羊,运回来不过活着一半儿,划算下来得十两银子一只。也赏了服侍的大丫头们一碟子,味道儿倒也不错。

    在现代,连澳洲的龙虾都能在超市里买到,盐池滩羊自然也不难买到,但是在古代,那可是只属于权贵人家才有的口腹之欲。

    又见他这样的态度,本想着肯定会冷着脸,一时倒摸不着头脑了,低头默默吃了半晌羊肉,见他还一直往自己碗里夹,这才道:“够了,我吃不下了。”

    秦舒这么一说,陆赜便也放下筷子,道:“这个园子里一共七八十个下人,倘若不够,再添。有什么东西缺了的,打发人去总督府说一声就是。你要出去,也不拘束你,只要带齐全人伺候就行。”

    秦舒听了,顿时眼睛冒光:“真的,去哪儿都行?”

    去哪儿都行?那自然是不能的,要是要回南京,回扬州,那怎么行。

    陆赜补充道:“江南不太平,不知哪里会冒出来流窜的倭寇,最好只在杭州城内。倘若你想念亲人,自去打发人接来便是。”

    秦舒点点头,那位温陵先生讲学之地,想必也是在杭州城内,她这么一想,顿时高兴起来。

    见他脸色好像不错,秦舒也拿了筷子给他涮了一片羊肉,问:“温泉庄子,你书房里那匣子珍珠,你有别的用处吗?”

    陆赜以为她再开口要东西,这可是头一回,笑笑:“你要是喜欢,赶明儿拿了来给你就是。”

    秦舒点点头,随意道:“没有别的用处就好,那日丫头被澄娘子叫走了,我出门寻晚膳,少不得打赏些人。我手上没钱,只好拿了几颗匣子里的珍珠。”

    告状是要有水平的,秦舒也没说澄娘子半句不好,只说自己的难处。

    陆赜听了这话,便明白过来:“以后这府里的人都归你调度就是,不用往总督府里去。”一面又朝外吩咐:“丁谓,去大通钱庄取五千两银子出来,交给你们姑娘。”

    这样的手笔,便是秦舒也吃惊,瞧着陆赜道:“你这样一出手就是五千两银子,只怕是很可能步米总督的后尘的。”

    陆赜听了,不怒反笑,摸摸秦舒的脸颊:“澄秀这个人跟我多年,实是个忠仆,只是有些古板迂腐,改日叫她来同你赔罪就是。”

    秦舒笑笑,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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