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气喘吁吁:“芙蓉偎,姑娘还在里边。姑娘叫我去库房取东西,回来的时候便烧起来了。”

    小茴香吓得腿软,叫小丫头扶着:“赶快禀告大人,赶快接水来救火、救火……”

    …………

    陆赜到的时候房梁已经叫烧塌了,离得十几步远依旧烤得脸发烫,下人拿了水车来,也无济于事,反而叫火越来越旺。

    有经验的老伙计指着一截外头倒塌下来的木头,对陆赜道:“大人,这木头上浇了油脂,只怕是人为纵火。”

    小茴香跪在一旁,头发叫火燎了一点儿,哭得喘不上起来,断断续续:“姑娘说今儿是我生日,赏了酒席叫丫头们吃,就只留了个小丫头在身边侍候。偏姑娘泡茶要用翠玉杯,打发了那小丫头去取,一回来便瞧见走水了……”

    陆赜脸色发黑,一颗心往下沉,只怕那丫头那日叫自己说了几句重话,便生出自戕的心思了,他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汹涌的火苗顿时飘了过来,闻得一阵须发烧焦的味道,衣摆上飞溅上几个火星子,精美的绸缎顿时烧开一个黑洞来。

    仿佛秦舒一张脸隐在火光之中,含情目似笑非笑,就那么静静地望着陆赜,什么话也不说,什么话也没留下。

    丁谓跟在身边,大惊,连忙拦腰抱住陆赜,大声劝道:“爷,您这个时候进去也于事无补,这样大的火叫烧了一个时辰,只怕凭儿姑娘早就烧焦了。”

    陆赜此刻哪里听得这样的话,一脚踹开丁谓,满目猩红:“你们这些狗奴才,我说过的,姑娘身边要时时刻刻不离人,你们偏偏玩忽职守。”

    丁谓见陆赜还在往火里走,忙抱住陆赜的腿,情急之下胡乱道:“爷,凭儿姑娘那样坚韧的性子,从来都是外柔内刚的人,怎么会自戕呢?只怕是同上回那边,自己悄悄走了。”

    这话不过是丁谓胡诌的,自家爷派了十几个暗卫明里暗里盯着,苍蝇也插翅难飞,何况凭儿姑娘那样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妇人?不过是叫陆赜此时冷静下来,纵使再喜欢凭儿姑娘,过得一时半会,也不过伤心几日罢了。

    谁知陆赜听了这话,当下转头吩咐:“叫了暗卫来。”

    不过片刻,一个穿着短打青衫的奴仆模样,精壮男子便上前来,跪下磕头:“属下见过大人。”

    他虽然是暗卫,但是终究是男子,男女有别,即便是监视秦舒,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到内院来,见秦舒的面也少,走了水之后便刚忙救火来,一张脸熏得乌漆嘛黑。

    陆赜眼眸露出寒光:“今儿起火之前可有人出府?”

    那暗卫立刻惊醒:“有两个丫头出府去了。”

    陆赜气得又是一脚踹过去,立刻转身:“这个时候已经宵禁了,等闲不能出城门,去传了守城的卒子来。”

    守城的卒子正是换防的时候,三三两两说着要去哪里喝酒,就见前面七、八匹快马奔驰而来。

    杭州城内,除了八百里加急,不得纵马疾驰,本就是陆赜下的禁令,一个小卒本想大声喝止,叫为首的一个百户拉住:“这是总督府的马。”

    当下上前跪道:“卑职蒋百川见过总督大人。”

    陆赜骑在马上,身上披了一件玄色披风,问:“宵禁之后,可有人出城?”

    蒋百川过目不忘,记忆力惊人,当下一一数了出来:“胡巡抚、裴巡按,盐运的转运使都出去了,还有楚王府的世子。”

    见着陆赜不说话,蒋百川详细禀告:“楚王府的世子,要去码头,说是要进京恭贺陛下的万岁节,又说染了风寒,不叫人掀开车帘检查,只听见声音。”

    陆赜哼一声,扬扬马鞭子,疾驰而去:“去码头。”

    …………

    秦舒上了松江水师的船舰,等得开船的号子声响起,这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玲珑端了热水来:“姑娘,洗漱了睡吧,出了杭州城就出不了什么意外。”

    秦舒谢过了,拿了热水来泡了一会儿脚,见小腿处已经有些微微浮肿了。

    玲珑蹲在一旁,眼睛亮晶晶的瞧着秦舒,问:“姑娘真的懂票号吗?”

    秦舒摸摸这小丫头的脸蛋,脸上已经有些癣,点点头:“帮别人做过这方面的课题,那老师很严厉,于是印象深刻。”

    玲珑将信将疑,只她对万先生是顶顶崇拜的,先生这样推崇这位姑娘,想来即便不是很厉害,也懂一点儿东西。

    “我听万先生说,将来……”刚说出半句话,便听得外面的一阵喧哗声,玲珑止住话,往外头瞧了瞧,回来道:“凭儿姑娘,追上来了。”

    说罢,一面领着秦舒往船舱里去,打开地板:“姑娘,这是个暗室,我扶你进去躲一躲。”

    暗室里暗得厉害,伸手不见五指,下楼梯的时候最后一步叫崴了脚,当下疼得冷汗冒了出来。

    玲珑扶着秦舒坐到一旁,这是个装着货物的的货仓,散乱装了些鱼虾,秦舒靠在又脏又臭的渔网上,听见外面凌乱四起的脚步声。

    陆赜到了码头的时候,松江水师的船刚刚行出半刻,他心里有一股强烈的直觉,那丫头一定在这艘船上,他下令叫水师拦截,坐了小船追了上去。

    楚王世子是个三十多岁白白胖胖的人,他手上拿着折扇迎了上来:“宣远兄,承此盛情,蒙你深夜相送。”说着便打开扇子,咳嗽了两声:“只可惜小王旧疾来得汹涌,只怕不能同宣远兄喝一杯了。”

    陆赜并不回答,鹰视环绕一周:“世子,本督接到线报,有小股倭寇流窜到内陆,为了世子安全计,还是叫水师搜查一番才稳妥。”

    楚王世子看起来极和善,白白胖胖的脸笑起来:“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宣远兄的公务为重,小王自然全力配合,全力配合。”

    接着便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秦舒的心仿佛跳到喉咙一般,听得楚王世子的声音:“宣远兄,这间屋子是世子妃的卧室,她今日不舒服,早已经歇下了,就不必打扰她了吧。你放心,里面都是从王府带来的宫女宦官,绝没有什么倭寇。”

    陆赜正迟疑,外头有人上来禀告:“大人,火已经叫灭了,人也救了出来,只是全烧焦了,腹中的胎儿已经成人形了……”

    陆赜闻言,胸口涨涨发闷,喉咙一阵铁锈味儿,刚想开口说话,便吐出一大口鲜血。

    丁谓忙扶住陆赜,劝道:“爷,您节哀。”

    陆赜呵呵笑了两声,推开丁谓,脚步趔趄地往岸上而去。

    楚王世子颇为震惊,摇了摇扇子,问:“丁谓,你们家大人这是怎么了?怎么说两句话就闹得吐血了,这身子骨儿可不行,在京城的时候可不这样啊?”

    丁谓拱拱手:“冒犯世子了,卑职告退。”说罢,挥挥手,便带着甲板上的数百甲卫离船而去。

    楚王世子身边的大太监咋舌:“世子,那姑娘是什么来头,看起来叫陆大人颇为看重?”

    楚王世子横了他一眼:“闭紧你的嘴巴,不该问的不要问。”

    大太监立刻低头,轻轻扇了扇自己嘴巴:“奴才多嘴了。”

    暗板叫打开的时候,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秦舒脸色苍白得如宣纸一般,满脸的冷汗,已经闻不见半点的鱼腥味儿。

    玲珑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凭儿姑娘,人已经走了……”

    船舱里又热又闷,秦舒叫扶着站在甲板上的时候,一轮明月刚好从云中飘出,耳边是滔滔的江水声,她忽觉心中大悲,不能自已,终是哭了出来,不一会儿就泪流满面。

    旁边站着的楚王世子奇怪地抬头瞧瞧月亮,并没有什么不同:“凭儿姑娘,陆总督的水师已经走了。”

    秦舒扶着玲珑,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来:“我不是董凭儿,我姓秦名舒,我是秦舒……”

    第68章 大通票号选学徒

    五年后, 京城

    城门刚刚打开,满街上都是搭了棚子,挑了扁担的摊贩, 一打开盖子, 豆汁儿油条的香味儿顿时弥漫出来。

    四九城的老少爷们出得门来,花几个铜板儿, 豆汁儿一喝,便侃起大山:“我说冯爷, 今儿一大早从永定门打马过的八百里加急, 您是听见没听见?”

    旁边的一个带着青瓜帽子, 呼出一大口白气:“嗨, 这还能不知道,我早三天就知道了。浙江又打了胜仗, 特地选了今儿报进来,太后娘娘的寿辰,讨个好彩头。”说起来伸出个大拇指:“说起来这陆总督, 还真是这个。倭寇作乱十来年了,他一去, 三四年就摆弄得清清楚楚。”

    另外一个刚刚出门, 听见了, 也乱搭话茬:“外国进贡的使团也到了, 听说还赶了大象来, 昌元公主给陛下进献了两只白鹿, 这可是天大的祥瑞, 陛下当下就拍着她的肩膀说她用心。”

    从胡同另外一头走过来一个五十多岁的青衣文仕,黑着脸哼了一声:“这等秘事,你又如何得知, 莫不是陛下同昌元公主说话的时候,你就站在一边?”

    那说话的回嘴:“我是没站在一边,那自然有人站在一边?”

    青衣文仕哼了一声,大步走开,砰地一下关上房门。

    她身后跟着个穿着补丁棉袄的姑娘,拱着手替她爹道歉:“各位叔叔伯伯,对不住,我爹这人就这样,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

    都是街坊邻居住了几十年,早就习惯了这臭脾气,见父女两一脸晦气的回来,忙问:“这大早上做什么去了,谁又惹白老先生了?”

    那姑娘满脸无奈:“大通票号选学徒,我想着报名看看能不能选上,谁知道叫我爹知道了,硬是把我拉回来,不许我去。”

    大门轰地打开来,青衣文仕喝骂道:“还不赶快回家来,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我们家诗书传家,饿死是小,失节是大,枉费你爹我教你开蒙,你的女训都读到哪里去了?”

    那姑娘被骂得满脸通红,小声嘟囔:“讲道理你比谁都会,只是会饿肚子罢了。”又慢吞吞了回了家,关上门。

    旁边的人都跟看戏一样瞧笑话,等得那木门又砰地一声关上,这才议论开:“这不说,我还没想起来,今儿是大通票号一年一次选学徒的日子,我得赶紧叫我家大丫头去报名,要不然白请先生教写字儿了。”

    “你那大丫头未来婆家,不嫌弃抛头露面?”

    “穷讲究,做学徒都要一个月一两银子,更别提以后了,要嫌弃,也是我们大丫嫌弃他们家。”说着当着跑到胡同口,扯着嗓子喊:“大丫,快起来,快起来,去大通票号报名,待会儿人多了,连名字都写不上。”

    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穿着棉袄叫他爹扯着往街上去:“爹,你急什么,我脸都没洗呢?”

    她爹扯了袖子往她脸上囫囵擦了擦:“这样挺好的,大通票号选学徒又不看脸。”

    父女两到了大栅栏大通票号时,早叫人围得水泄不通。踩在一旁的马车上垫着脚往前望去,就见一座五、六层高的建筑,四方尖顶,统统都是大理石构造,既宽阔又明亮,门口的窗户从海外重金运来了透明的玻璃,太阳一照,就闪闪发光。

    虽然不像别的地方雕梁画栋、飞檐碧瓦,但是简朴之中又透着富贵,低调之中,谁也不会瞧低一眼。

    站在门口的伙计、学徒个个衣着整洁光鲜,挺胸抬头,与有荣焉。

    他爹顾不得什么,拉着大丫奔命地往里边挤过去:“掌柜的,掌柜的,咱们也要报名。我是她爹,我同意她去。”

    …………

    玲珑打了个哈欠,穿上棉袄,从房门出来,径直往西边去,那是一个极宽阔的食堂,门口挂了牌匾“鹤鸣”,窗明几净,三三两两的人从里面走出来,恭敬地同她打招呼:“玲珑姐好,玲珑姐早。”

    玲珑微微点头,走进里面,便见墙上挂着一大幅遒劲的草书——事在人为,得人则兴,失人则衰。

    再往里,便是一排排的透明玻璃的窗口,玲珑走过去,依次瞧了瞧。窗口的厨子笑着招呼她:“玲珑姑娘,今儿早上来点什么?口外新来的山珍,加一碟子水煠肉,别提多鲜了。”

    玲珑摇摇头:“昨儿吃得太油腻,半个月都不想吃肉了。”走到前边,见一大块儿玻璃碎了,问:“这怎么回事儿?”

    旁边另外窗口的厨子笑笑:“别提了,昨儿晚上扬州分号的二掌柜带了口外的皮裘商来二楼吃饭,吃饭吃到一半,就立马开口说,以后他们的银子就全存在咱们大通票号了,说什么连伙计吃饭的地方都舍得用玻璃,哪儿会贪他那儿几个碎银子,当下就把货款十万两全存进来了。喝酒喝得高兴,一不留神儿就撞玻璃上了。”

    扬州分号的二掌柜叫左杨,原先跟玲珑一样,跟在秦先生身边当差,这一二年才被总号派去扬州。

    玲珑嗯了一声,颇有点酸酸的:“那他可真出息,吃一顿饭就有十万两银子的进账,年底□□股又多了几百两了。”

    那厨子听出来了,嘿一声:“不过还是比不上姑娘您,在总号当差,这次选学徒也叫您跟着一起,两京一十三省各个分号的大掌柜谁不卖您三分薄面?您还跟以前一样,吃碗西红柿鸡蛋面,您别说这玩意儿我第一次见还以为的辣的,谁知道做出来竟然是酸甜口的……”

    玲珑大好的心情都被他败坏了,两京一十三省的大掌柜不过是瞧在姑娘面子上叫自己一声‘玲珑姑娘’,待在总号有什么用,她比谁都想放出去独挡一面,她随便指了指:“西红柿鸡蛋面,再加半勺炸酱。”

    她端了面条坐到一旁的鸡翅木大案桌上,闷闷不乐的吃了两口,就见门口进来一人,二十来岁,瑞福祥的衣裳,德明宝的靴子,坐在她对面:“玲珑,两年多没见了,你还长高了了。”

    玲珑哼一声:“多新鲜呐,左掌柜又有何要事?”

    来人正是左杨,他嘿嘿笑两声,挠挠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盒:“这是苏州富大师打造的宝石金凤钗,这几年你生辰我都给忘了,现在一并补给你。”

    玲珑瞧他一眼,并不太相信,打开盒子,果然是一支步摇金凤,镶嵌了五、六颗红宝石:“得一千多两银子吧?你这个铁公鸡,以前连洗脸的胰子都要顺我的,现在财大气粗,转性儿了?”

    左杨笑笑,又递给去一个信封:“这是我写的一个条陈,麻烦你帮我掌掌眼,要是看得过去,就帮我递给先生。”

    玲珑吸了口面条,这才把那信签纸展开:“银票防伪?”

    左扬点点头,替玲珑剥了个鸡蛋:“这是我们扬州新试验出来的印刷技术,平时看不出来,得在太阳底下透着日头才能瞧出来底下的暗押。这次两京一十三省的分号掌柜都来总号,不就是为了小额银票印发的事情吗?”

    玲珑瞧了,折起来收好,面条也吃得差不多了,把袖子放下来:“行了,我会替你转交的。”

    她往外走去,走了几十步,见左杨还跟着她,奇怪道:“你还跟着我干嘛?我现在就要去棋盘胡同见姑娘,你要跟我一块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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