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并不理他, 拿了棉斗篷给他裹好,唤了秦嬷嬷进来,问:“议事厅后边碧纱橱的暖炕烧了没有?”

    秦嬷嬷回话:“回姑娘, 才刚叫人去了。”

    秦舒把珩哥儿抱起来,教给秦嬷嬷:“现在天气干燥,往屋子里摆两盆水。他晚上吃得多,不许再吃零嘴了,糖也不许吃了。”

    珩哥儿三岁前都是跟秦舒一起睡的,秦舒一直说着要把他移出去,自己一个人睡觉,叫他歪缠着,十日里倒是有八日依旧赖在这里。

    珩哥儿叫秦嬷嬷抱着,还要过来搂住秦舒的脖子不松手,带着哭声:“我不要出去,我要留在这里陪你。那个人明明就是来打人的,娘你快叫护卫进来,一个人打不过,十个人还打不过吗?”

    秦舒把他的小手从脖子上扒拉下来,叫他这句话逗笑了,一直送到门口:“你可是写了保证书的,要是过年前念书再迟到,就三个月不能出门,记得明儿早上不要赖床。”

    秦嬷嬷担忧:“姑娘,这府里没几个好身手的护卫,要不要叫了票号的人过来?”

    秦舒摇摇头,她并不想把这件事情搞得人尽皆知,这种隐隐绰绰的风流韵事,一旦流传出去,对象又是陆赜这种朝廷命官,不论是对大通票号,还是对她自己,都是只有坏处,没有好处的事情。

    她笑笑:“我心里有数,您帮我带好珩儿,我就放心了。”

    珩哥儿喔一声,叫秦嬷嬷抱着走下台阶。

    秦舒站在门口,见外面已经开始飘雪了,一阵冷风吹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门外是十几个点着火把灯笼的护卫。乌泱泱站了一院子,看着吓人,却是没有见过血的人,不说无论如何都是不能硬碰硬的,便是真打起来,也大概是打不过的。

    她从架子上捞了一件披风披上,缓缓关上门,坐在外间书案的紫檀圈椅上,坐了一会儿,见陆赜并没有出来,问:“陆大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陆赜还坐在原处,一动不动,不料秦舒压根儿也没有走进来的意思,他只得踱步出去,见她手上端着杯热茶,神色平静悠然,仿佛深夜见外男,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常事。

    他开口,满怀酸涩:“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他伸手去抚秦舒的脸颊,却叫她偏头躲开来,往日水光潋滟的夺情目此刻冷幽幽瞧着陆赜:“陆大人说的话,小女子怎么听不懂呢?难不成我们从前还认识吗?什么又叫以为我已经死了?我好好地待在京城,死这个字,只怕离我还很远,恐怕陆大人认错人了吧。”

    陆赜本来有很多话想说,他真想问问她,为什么如此狠心,为什么要骗自己,为什么头一天晚上还含情脉脉答应等着自己,第二天就放火死遁而去,甚至自己一个人生下他的儿子。

    他想问问她,难道这五年之中,她从来就没想过回去吗?从来也不曾把自己挂怀在心上吗?

    陆赜心中千言万语,都被她这一句‘难不成我们从前还认识吗’给堵了回去,只念着一句话:“不认识?”

    她轻轻笑一声,微微摇头,耳坠上的绿宝石也轻飘飘晃荡:“陆大人,我姓秦名舒,祖籍山西,自幼随父母逃难到北京,招赘的夫婿早亡,恐怕陆大人的的确确是认错人。”

    在陆赜的梦里,大多数时候,这个女子都是哀哀怨怨的看着自己,他潜意识里以为,不过是自己说了些气话,伤了她的心,朝夕相处半载,总是有情谊在的。

    她这样不耐烦的表情,这样的绝情的话,仿佛一瓢冷水泼在陆赜头上:面前的这个女人是真的如此厌恶他。

    陆赜站得离秦舒三步远,幽幽道:“董凭儿,这世上没有哪个女子,竟敢像你这样愚弄我!”

    秦舒低头瞧了瞧盖碗里漂浮的尖叶,听见这句话,抿出一个笑来:“陆大人,此话怎讲?你我素不相识,又谈何愚弄呢?商贾妇人,又怎敢愚弄朝廷大员呢?”

    陆赜听得这句话,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秦舒的手腕,那杯茶顿时倾倒在织金地毯上,他忍着怒气:“你是我的妻子,那孩子是我儿子,你弃夫弃家,已经是大罪。即便你如今是大通票号的掌柜,我叫你回去,你也必须回去……”

    他说得激动,忽觉手上一阵刺痛,低头一瞧,见秦舒左手拿着一柄泛着冷光的玉鞘,自己手臂上被划开一大道口子,鲜血顿时顺着衣袖淌到地毯上。

    陆赜不敢置信:“你……”

    秦舒望着他,一字一句道:“陆大人,董凭儿是你的侍妾,跟我秦舒又有什么相干呢?你深夜提剑闯门,满府惊慌,我虽是商贾妇道人家,出身寒微,性子偏激,这天子脚下,也不是没有说理的地方。”

    那是五年前陆赜送给秦舒的八个字,现如今她就泰然自若地坐在自己面前,明明白白告诉自己,她的确就是董凭儿,可是她不承认,又能奈她如何?

    那玉鞘甚是锋利,划开的伤口颇深,不一会儿半截袖子就叫染透了,他不退反进,一手抓住刀刃,微微用力,顿时鲜血淋漓,眼睛里都是红血丝:“你就这样恨我?这五年,你就没有一丝一毫想回去的念头吗?难道往日那些情长日短、春闺梦短都是假的,你待我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吗?”

    那刀鞘上的血蜿蜒,秦舒闻言笑笑:“陆大人,这又从何说起呢?我青年丧夫,只留下一个遗腹子,可不要败坏我的名声?你我素不相识,又谈何情意呢?”

    他怔怔望着秦舒半晌,末了把那玉鞘从秦舒手中取出来,随手丢在一边:“很好,你这样很好。不过,我陆赜想得到的什么,还从来没有得不到的道理。你记住了,不管你是董凭儿,还是秦舒,都只能是我陆赜的女人。”

    说罢,便大笑着出得门去,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

    秦舒预想过很多种情形,独独没有预料到这种,门外的雪花叫大风吹进来,她愣了愣:“真是越来越疯了。”

    玲珑抱着剑从另一侧的帷幕后走出来,担忧:“姑娘,恐怕陆总督不会善罢甘休。倘若是以前,贺学士处境尚好,便也不怕。只是今时不比往日,只怕很有些麻烦。”

    这丫头担心陆赜发疯,坚持要抱着剑,躲在屏障后边,要是陆赜真的有动粗,她也好及时出来。

    秦舒道:“要是贺学士处境好,我就不必留在京城,自去江南了。不过,也不用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这天底下本就没有董凭儿了,我又怕什么呢?”

    她脱了披风,坐到床上,瞥见靠在床头的长剑,冷冷道:“这段时间,珩儿就不要出门去了。我旁的都不怕,只担心他拿这个孩子做筏子。”

    玲珑点头:“姑娘,我会当心的。”

    秦舒脱了鞋子,躺在床上,太阳穴又隐隐发痛起来,玲珑点了熏香,放下帐子:“姑娘,您睡吧。”

    秦舒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心道:早晚也要挑破的,与其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叫他知道真相,大庭广众地发疯,还不如控制在自己能够掌控的地方。

    陆赜回府的时候,一截袖子已经全是血了,他今儿穿的是浅色月白的袍子,更加刺眼,小茴香抖抖索索给他上药,半句话都不敢问。

    偏偏陆赜却问她:“小茴香,你觉得你们姑娘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茴香哪里知道秦舒没死的事情呢,只当陆赜一时间见了什么,感怀往事,她不敢多说:“姑娘是个大大的好人,对下人们都很好,从来不曾打骂过。”

    陆赜听了嗤笑:“大大的好人?”

    小茴香吓得连连摇头:“奴婢不知道,奴婢说错了话了。”

    陆赜冷笑:“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以前所见所闻,都是大大的错了。”

    第二日,御前会议,吵吵嚷嚷大半天,依旧什么都没议出来。

    黄昏时分,陆赜才从宫里出来,便有下人等在宫门口:“大人,秦掌柜今儿一天都没有出门的迹象,只下午贾小楼送了帖子来,往桂云楼听戏去了。”

    陆赜皱眉,从前在杭州,还从未见她喜欢听戏。

    那下人又禀告:“贾小楼是戏班子新登台的旦角儿,秦掌柜这几年很捧他。虽然不常去,但是时常叫了人去府里唱堂会。”

    陆赜一时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连官服都没换,黑着脸上了轿子,吩咐轿夫:“去归云楼。”

    他心里暗暗咬牙:董凭儿,旁的我都可以不计较,你要是真的敢红杏出墙,我有你好瞧的。

    第77章 处处红帐绿幔

    轿子上没有备换的衣裳, 又不好穿着官服去戏楼,陆赜隔着轿子吩咐那长随:“把你身上的外衣脱下来。”

    那长随听了,啊一声, 瞅了瞅自己身上这身灰扑扑的藏蓝色棉袍:“大人, 小人这衣裳怎能给大人穿,隔壁街上便有成衣铺子, 小人立刻买了来。”

    陆赜皱眉,呵斥道:“啰嗦什么, 赶紧脱下来。”

    长随没办法, 只得脱了那棉袍递进轿子里去, 过得一会儿, 便见陆赜一身灰扑扑的棉袍从轿子里出来,偏偏他头上戴着玉冠, 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扔了一块儿银子,嘱咐他:“你回去吧。”

    那长随没办法,可是跟着的护卫却不能回去, 随着陆赜一起进了戏楼。

    陆赜进去的时候,戏台子上正在唱《长生殿》, 一句唱腔正精彩, 引得下面坐着的大声喝彩起来, 一时之间乱哄哄的。

    那戏台子上的贵妃, 含情脉脉, 不看着旁边的唐明皇, 反而往二楼的包间瞧去, 唱声起:“桂华正研,露华正鲜,撮成好会, 在清虚府洞天……”

    陆赜朝那二楼的包间望去,见挂了一片珠帘,与别处不同,过得一会儿那包间便有丫头端了一大盘白银出来,戏楼子的人弯着腰笑眯眯接过来,高声唱:“丙申房贵客赏贾老板一千两。”

    陆赜瞧了眼睛直冒火,想都不用想,那里面坐的必定是董凭儿那丫头,他疾步从楼梯上去。

    那班主本不认得陆赜,只是昨日才被叫过去,这时候自然是认得的,在门口望见了,赶忙从后边追上来,陪着笑:“陆大人,您捧场,您楼上雅座儿请。”

    陆赜站在楼梯口,指了指丙申房,问:“里面是什么人?”

    班主瞧陆赜黑着一张脸,又想起昨天晚上见的那幅画儿,心里隐隐约约猜到一点儿内情,笑着道:“陆大人,这包间里是大通票号的秦掌柜,这是我们戏楼单给她留的房间。”

    班主把陆赜迎到旁边一个包厢,亲自伺候茶水,又拿了戏折子来:“陆大人,您老人家好不容易来一次,您赏脸点一出戏。”

    陆赜接过来,随意看了一眼便丢在一边,问:“秦掌柜常来你们这儿听戏吗?”

    班主回道:“两三年前倒是经常来,也不过是贾小楼登台唱戏的时候才来。这一两年,来得少些了,不过一两个月总要下帖子请贾小楼去唱堂会,寻常不往戏楼来。听说是秦掌柜头疾越发严重,因此甚少出门了。”

    陆赜做了六年的闽浙总督,封疆大吏,向来是说一不二,即便是沉着脸不说话,也足够吓人:“秦掌柜很捧这个贾小楼吗?头疾是怎么回事儿?”

    班主一时头疼,这秦掌柜的事情,自己一个戏班子的主事,哪里知道这些,只含糊道:“贾小楼本来没什么出头的机会的,本来不过陪着客人在游船上伺候船宴的,后来不知怎么叫秦掌柜碰见了,要说实话,论唱功身段儿,这贾小楼也算不得出挑,能像现在这么红,大半都是秦掌柜用银子砸出来的。”

    陆赜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嗯了一声:“伺候船宴?这么说是个小倌儿?”

    那贾小楼脾气不好,又是一棵摇钱树,要是惹得他不高兴,三五天不肯开嗓子,那可是要着急上火的。

    班主不好背后编排他过去的事,心照不宣地笑笑:“大人,这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往常咱们这行当,引来送往的应酬,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才说了几句话,陆赜便从窗户见那包厢里人影浮动,却没看见人从楼梯上下来,他皱眉:“戏已经唱完了,怎么没见秦掌柜出来?”

    班主道:“秦掌柜有自己单独的楼梯,从另外一边下去,这时候想必是等着贾小楼卸妆了喝酒吧。”

    陆赜手上的杯子几乎要捏碎,往日若不是自己半哄半骗,何曾见过她喝酒,又想起秦舒醉后娇不能盛的模样,立刻便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哪里喝酒,你立刻领我过去。”

    班主这才叫实实在在惊着了,支支吾吾:“这……陆大人……秦掌柜向来不见外人的……”陆赜虽说是个位高权重的,可秦舒却是他们戏楼的财神爷,是万万不敢随随便便领个人过去,免得得罪了她。

    陆赜本就不耐烦,语气很不好:“狎妓可是重罪,你们楼里干着这些不干净的勾当,本官虽是户部,也可拿你。”

    这是□□裸的威胁,这时候但凡唱戏的,那是下九流,跟青楼娼妓一样的勾当,哪里说得上干净呢?班主半跪下来,求饶:“陆大人,您别介,小人这就带您去,这就带您去。”

    陆赜到了后院,这里想来常做些勾栏瓦舍的勾当,修建得颇有情调,处处红帐绿幔,念及此处,不免心里更气。

    等绕过回廊,又打开一道门,班主解释:“这后面是秦掌柜买来送给贾小楼的私宅,里面贾小楼花费万钱盖了一座铜亭,里面升上火,便是隆冬也温暖如春。”

    进了门,不过四五十步,便见花草藤萝相伴的假山旁一大座铜亭,悠扬清丽的唱词从里边飘出来:“赏心悦事谁家院……”

    班主见陆赜脸越来越黑,他回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陆大人,这是西厢记,秦掌柜最喜欢听这个……您瞧,要不要我过去通禀一声……”

    秦舒颇有些怕冷,唱戏在这亭子里要开着窗才好,不然有回声,她身上披着斗篷,见眼前的少年一曲罢了,抖抖水袖,翘着兰花指,笑盈盈:“秦掌柜,这可是春天的桃花酿,只得这一杯了。”

    秦舒含笑去接,却叫他躲开,一阵香风,送了酒杯到秦舒唇边:“就让我服侍秦先生吧!”

    秦舒无法,就着他的手微微抿了一口,看着眼前的少年,也不过才十六七岁,便这样世故圆滑,伏小做低,她指了指凳子,叹息:“我说过的,你不用这样。”

    那少年坐回去,罕见地有些局促:“是因为小人长了一张跟秦先生故去的故人,一模一样的脸?”

    那窗户大开着,陆赜隐在假山旁,他看得见里面的人,里面的人看不见他,见那戏子竟然给她用手给她喂酒,一时间怒发冲冠,站在那里颇有点眩晕的感觉。

    他本想几步上去,一脚踢开那戏子,听见什么故人,生生止住脚步。

    里头秦舒望着那少年的脸,却又不是在看他,只是透过他的脸怀念某个记忆里的人罢了。

    少年的提问,秦舒并不否认:“你跟他长得很像,剑眉入鬓角,不笑的时候嘴角也微微翘着,仿佛在笑一般。只是你性子跟他大不相同,他虽然天赋极高,人却很随和,整个人像磨润了的老玉,只发出一点点的微光,却又不会刺眼。”

    少年低头:“可是小人却不是那样的人,小人是阴冷潮湿的地沟里爬出来的刺猬,旁人扎了一下,我是一定要扎回去的。不光要扎回去,扎不出血来,我心里就不痛快。小人跟秦先生的故人,实在是天壤之别。”

    陆赜听了,心里暗恨:这个什么所谓的故人,只怕就是那个阿宴了,倒是只闻其名,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叫这丫头经年恋恋不忘,不知道又是凭借的什么?

    秦舒摇摇头:“哪里又算什么天壤之别呢?术业有专攻罢了。你学戏,数十年如一日,并不低贱,只是千万别自己看不起自己。”

    那少年跪下来:“先生此前说过,倘若我不想唱戏了,不想过现在的日子,会给我一个稳妥的去处,现在这话可还算数?”

    秦舒点头:“一诺千金,自然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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