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如许眉头紧锁,抬眼看了看数丈高的山坡,突然坡顶似有传来枝叶被踩断的声音,她立刻警觉,将沈新桐摁住,二人紧挨着山坡。

    “嘘。”数道毒镖从坡顶投下,有几枚甚至擦着她们的衣角过去,砸在石头上,寂夜中发出清脆的一声,然后滚落山崖。

    四下就这么诡异地沉默着,顾如许死死摁着其间几度想直起身的沈新桐,免得这傻姑娘吓得当场“卖队友”。

    僵持了许久,坡顶再没有传来任何动静,杀气缓缓散去,虫鸣声渐渐大了起来,山风穿林,吹动头顶碧叶两三。

    “十一……”沈新桐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嘘——”她谨慎地按住了她,示意她再等等。

    又待片刻,四下依旧安静如常,她方才直起身。

    她们眼下在这座断坡正中央,亏得还没倒霉到遇上悬崖峭壁,山坡虽陡,尚有些盘踞的树根与藤蔓。借着这些爬上就是了。

    从这朝上望,能隐约看到坡顶,以及坡边几株树,月光从叶隙间漏出来,斑驳如鬼影。

    她迟疑半响,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瓷瓶,倒了两枚药出来——孟思凉给配的解毒丸,也曾阴差阳错救了沈虽白一命,自打那回,她便晓得这世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随身带点保命的药,未雨绸缪总比事后吃苦头来的好,何况她已经中招了。

    眼下没有闲情让她慢慢等药起作用,此地离教中弟子巡视之处还有一段距离,带着沈新桐,她不敢多做耽搁。

    她将手中的药给沈新桐递了一枚:“吃了它。”

    沈新桐看着她掌中的药,颇为疑惑,迟迟不曾伸出手来。

    她笑了一声,吃了自己掌中那枚:“放心,毒不死你。”

    沈新桐一僵:“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终是接过了那枚药,吞了下去。

    顾如许看了看她们头顶的山坡,皱了皱眉,扣住她的手腕,毅然偏离了她们滚下来的那条路,斜行朝上爬。

    沈新桐不敢轻易出声,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踩着石块与树根,半路偶有晕眩,她都不晓得顾如许哪来的力气,竟能始终紧紧拉住她。

    之前不是争执便是被红影教的人捆着,倒是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她才有机会静下心来仔细看看小师妹。

    五年不见,她长高了许多,想当年她刚入犀渠山庄,还比她矮半个头,没成想转眼便成了风姿绰约的美人。仔细想来,她似乎一直走在她这个做师姐的前头,儿时在庄子里一同习武,她只晓得上树偷桃,或是溜出门玩耍,每每被罚跪在祠堂抄宗规,小师妹却已然能与她哥哥一同练剑。

    她好不容易学会了一套剑法的时候,小师妹已能凝出自己的剑意。

    那会儿爹爹和娘亲总夸小师妹天资聪颖,假以时日不定能与她哥哥同学凌虚剑意。

    她喜欢护着小师妹是不假,但多半,顾如许并不需要她这般做吧。

    她心里多少有些羡慕顾如许的,尤其是看着爹爹手把手指点她用剑的时候,剑宗弟子数千,几位叔伯门下亦有真传弟子,可爹爹身为宗主,门内只有她们三人,便是哥哥那般聪慧,也不曾见爹爹如此悉心教导。

    那几年,她疼爱着这个小师妹,对于自己是师姐这件事感到由衷的高兴,她一度以为小师妹会一直留在犀渠山庄,顾如许

    被一辆马车接走的那日,不久便是她的及笄之礼,沈新桐清楚地记得她跟她保证过,会快些回来。

    她此前特意去镇子上最好的首饰铺子,用自己存了好久都舍不得用的一锭金子,给小师妹定做了一支石榴红的珠花步摇,装进雕花的锦盒中,满心期待地在枕头下搁了好几夜。

    然而顾如许这一走,便是整整一月杳无音讯。

    她每日在门口望啊望,终于在一个飘着秋雨的黄昏望见了一辆车马。

    昨日午后便带着几个弟子出门的爹爹也一起回来了。

    她认得马车,就是顾如许走的时候那一辆。

    她心中一喜,打着伞便迎了出去,老远便唤了声“十一”。

    马车停在庄门前,家丁立刻上前送伞,她爹亲自撩起车帘,将顾如许牵下来,吩咐下去准备姜汤和热水,眉头皱了一路。

    顾如许明明就在那,却像是再听不见世间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人一般,无论她怎么喊,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宽大的宗主袍下,一身素白的旧衣,她像是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忽然之间如一汪死水,彻底地沉寂了下去。

    门前一片混乱,没人有功夫管这里还站着一个人。

    伞与人挤在一处,隐约看见顾如许朝她看了一眼。

    她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想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苍白的脸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如归来的鬼魂,只是这么凄凄惶惶地望着什么。

    她站在那,看着爹爹与其他人带着顾如许进去,手中紧握着那支迟了许久的簪子,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给吞了回去。

    十一,师姐祝贺你及笄,从今往后,你就是大姑娘了。

    她没想到,这句话,一憋就是五年。

    回来之后,顾如许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每日将自己关在屋中,她拎着她从前最喜欢的冰糖葫芦和桂花糕来找她,也只换来一句“师姐,我没胃口”。

    她将食盒搁在门前,盒中装了个小炉子,两个时辰都不会凉,冰糖葫芦也放在一旁了,她实在忍不住,绕到窗边,在窗纸上戳了个小洞,往里头看了看。

    顾如许一直坐在地上,挨着床榻,静静地望着桌角出神,苍白的脸,脸嘴唇都没什么血色,整个人像是害了一场大病。

    她的额头似乎受了伤,被细致地包扎过——是哥哥为她上的药,可如今就连哥哥都没法子让小师妹多说几句话了。

    她不明白这才一月功夫,小师妹怎么就成了这样,她明明是回家中办女儿家的及笄礼的呀。

    这疑惑在她心头纠结了数日,没等到真相大白,夜半三更却等来了小师妹叛离师门,还刺伤了大师兄的消息。

    爹爹对她说,她再没有小师妹了。

    她哪里肯信,策马追了出去,却没能把人带回来。

    五年前,顾如许走得干干脆脆,脱下了白衣玄袍,摔碎了弟子令,连头都没回一下。

    当真是绝情。

    而今的顾如许,凭借长岭一战群雄,一夜之间在江湖声名大噪。红影教朝立夕起,那个曾经苦练剑意的小姑娘,早已武艺卓绝,这世上,怕是再无几人能有本事伤她。

    眼下,她拉着她的胳膊,带她躲避那些来路不明的追杀,此情此景,令人恍然。

    “十一,你可有想过回来?”她突然问。

    顾如许怔了怔,:“回哪?”

    “回剑宗,回犀渠山庄。”

    闻言,顾如许侧目扫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懵:“……你当本座傻呢?”

    就凭顾如许这几年明里暗里搞的事,怼的人,结的仇,回到剑宗跟去领死有何差别?这傻姑娘忒天真了,还真以为“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呐?岸上等着她的都是刀子晓得不!

    “为何非要到这般刀剑相向的地步呢?”沈新桐叹息道,“我晓得你一定有苦衷,但魔教是条不归路,有什么话不能说开……”

    “沈姑娘。”她打断了她,“看在以往同门一场,奉劝你少管闲事多练功,本座的事本座自己心里有数。”

    她算是看出来了,自古名门正派人士大都有个劝人回头是岸的癖好,甭管你是的好友还是亲朋,是误入歧途还是蓄意报复,撞上了,就是缘分啊!分分钟给你来一堂人生哲理课,不过沈虽白倒是从没有劝她回头过,她还觉得这路数颇为清奇,现在一看,大概是哥哥不劝妹妹也得劝。

    她别的没有,求生欲还是挺旺盛的,断没有日子过得好好的,自己跑去求死求洗白的想法。

    她继续朝上走,沈新桐即便还不死心,也只得咬牙跟上。

    对于习武之人来说,以轻功上坡算不得什么难事,但若是还带着个武功三两半,还发着烧的小师姐,可得费一番功夫。

    她们爬上坡顶后,沈新桐已累得气喘吁吁,瞧她面色不大好看,顾如许想让她去林子里歇一会,再走。然身后的杀气说来就来,淬毒的暗器说来就来,她觉察到不对劲时,拔剑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下只得立刻拽起沈新桐朝旁边一丢,两枚毒镖转眼落在她方才站的地方!

    顾如许先救了人,毒箭朝她射过来的时候,她只来得及抬剑一挡,饶是红影剑削铁如泥,此等状况下,也只能拦住一支毒箭罢了,另一支险险避开了要害,却硬生生穿透了她的左肩,将她钉在了背后的树干上,疼得她一口气险些没缓过来!

    “十一!”

    沈新桐被她扔到一边,险些撞到树干,回头却见她中了一箭,慌忙过来查看她的伤势。

    三个黑衣人握着刀剑从林中出来,皆蒙着面,窄袖劲装,不禁让顾如许想起了两月之前遭到的那场刺杀。

    见她被钉在了树干上,他们这才放心现身,沈新桐压根没被他们放在眼里,杀她不过瞬息罢了,真正难办的,已经动弹不得了。

    系统还是疏忽了,藏在灌木丛中的,不止三人。

    不知这短箭上抹了什么玩意,这才须臾功夫,她半边肩膀就没了知觉,万幸的是血被箭堵在了伤口处,只丝丝缕缕地渗出一些,否则她怕不是要血溅三尺高了。

    疼,那是肯定的。

    但是渐渐的,胳膊都抬不起来了,疼痛与酸麻混在一处,难受得直冒冷汗。

    连孟思凉这个萱谷传人的药都防不住,多半不是毒了。

    眼看着那三人从黑暗中步步逼近,她晓得此时便是求饶,也难逃一劫。除了拿命一搏,别无他法。

    她看了沈新桐一眼,给她指了条路:“朝西边跑,上山,找一盏八宝灯,那是红影教的地盘,他们不敢进。快跑,别回头……”

    沈新桐哭着摇头:“那你怎么办?”

    “你特么废话怎么这么多!”她这又疼又麻的,都给钉树上了,还能怎么办,这傻姑娘能不能换个时机刨根问底?那几人快过来了,她只得狠下心一脚将她踹远些,“滚蛋!麻溜的!本座看见你就烦!”

    沈新桐挨她一脚,连退数步,看了看越来越近的黑衣人,再看看面色苍白的顾如许,咬咬牙爬起来:“你等着我,我一定把红影教的人带来救你!”

    此时此刻,她已然顾不上什么正邪之分了,这世上哪来那么多黑白分明,更何况十一是她的小师妹,便是离开剑宗了,她也依旧当她是小师妹。

    她生平头一回痛恨自己从前没有好好习武,才落得今日这般束手无策的局面,还拖累了十一。

    她也顾不上头晕不晕了,扭头朝西边的山上跑去。

    顾如许松了口气。

    还好,至少没傻到给她来一出非得跟她一起跑的桥段,不然她真的会很想打人!

    “追。”其中一个黑衣人命令道。

    话音未落,身侧便有一人立刻紧跟着沈新桐而去。

    顾如许想拦,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肩膀还被钉在树干上动弹不得,往西最多半里,便能看到那盏八宝灯,眼下只能期望沈新桐傻人有傻福了。

    剩下的两个人走到她跟前,却不敢再靠近了,她手里的红影剑寒芒忽闪,便是一动不动,也足以震慑八方。

    在她咽气之前,任谁都得时刻警醒着,毕竟谁也不想重蹈当年血染长岭的覆辙。

    顾如许别的不行,装相摆谱倒是擅长,但装得久了,人就容易未打先怂,连她自己都忘了,原本的踏血红梅顾十一,是个何等叱咤风云的武林人物。

    如今堂堂红影教教主,都被踩脚底下欺负了,着实丢原主的脸,想必顾如许九泉之下若有知,也得气得蹦起来掐死她这个丢人玩意儿。

    她叹了口气:“这一拨接一拨的,你们还没完了是吧。”

    “交出护国令。”来人显然没打算同她废话,他们今日摆明了是来杀人的,都到了这个时候,何必还给她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闻言,她冷笑一声:“又是护国令,看来上次也是你们了,本座正愁江湖偌大,上哪找你们去,你们倒是跟葫芦娃救爷爷似的一波一波送来了。”

    她还想不通这是哪路武林人士,看她不顺眼到要连番使出如此阴毒的手段。季望舒查了两月,线索依旧断断续续,只凭刀柄上一枚刻印,饶是此生阁,也如大海捞针。

    “顾教主到了这个时候还能泰然自若,着实令人佩服。”

    她摇了摇头:“横竖今日不打个你死我活,你们是铁了心不会离开琼山了。”

    在那二人诧异的注视下,她咬咬牙,心一横,剑锋一转,毅然削断了插在背上的短箭。伤口受此波及,在血肉中挪了几分,钻心的疼痛瞬间涌了上来,冷汗顺着额角大颗大颗往下掉。

    血从肩头涌出来,疼不疼暂且不论,好歹能动弹了。

    她觉得自己这会儿简直像个慷慨赴死的英雄,握着手中长剑,坦坦荡荡天地间,任你牛鬼蛇神,魑魅魍魉,她都要活着杀出一条血路!

    幽暗的密林中,连月光都吝啬至极,苍白的面容,血染的衣,明明是他们占了上风,那二人却偏偏从她眼中看见了汹涌而起的杀意,如转瞬间站在了她扬名立万的空谷长岭中,猎猎山风,比刀刃还利。

    她忽然笑了起来,绮丽而绚烂。

    “谁要本座的命,来试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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