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地满头大汗,也不敢起身而谢,憋着干坐在那里,想说不好,可状元戴有祺立刻贴上来说这诗写得好。

    若非皇帝在场,李光地早就一巴掌给这戴有祺拍上去了。

    张英知道藏拙,他李光地虽不需把自己儿子藏着掖着,也总要谦虚一点,这平白就点了个彩头给自己儿子,算是个什么事儿?

    可如今两位评判都出了结果,李光地也只有憋了一口气,勉强到:“笔力尚弱了一些,典故也塞得生硬,差强人意吧……”

    康熙知道李光地是个什么德性,也懒得搭理他。

    这边彩头下来倒是快,高兴得李钟伦大笑了好几声。

    胤禛一直在康熙背后站着不出声,小盛子则站在胤禛的背后,再后面就是张家的三位公子了。

    这边热闹方过,后院那边收的诗稿也上来了。

    女儿家的诗稿,比之男子,多几分婉约,字迹也清秀得多,透着一种精致的闺阁气息,也别有一番滋味。

    康熙慢慢翻着,那边的戴有祺是看不下这些小家子气的东西的,只敷衍地看完了,李光地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勉强圈了几首出来。

    可康熙这里就不一样了,他“咦”了一声,眉头就已经皱紧了。

    胤禛觉得奇怪,低眼一看,差点没呛死!

    这鬼画符一样的东西,哪家姑娘交上来的?

    原本胤禛还在思索,可一看这字,忽然想到什么,再一看那诗,顿时了悟。

    顾三……

    这顾三姑娘,到底还是把扶不上墙的烂泥,机会都给制造好了,她自己不珍惜,也怪不得旁人了。

    胤禛只道顾三是自己坏事,却没想到叫白巧娘塞给顾三的诗稿不是她本人字迹,迟早露馅儿,因而顾三拿着自己录上去的诗交了,实才是稳妥之法……

    “皇,黄先生……您这,可是见到什么佳作了?”李光地颤巍巍地问了一句。

    康熙也觉得奇了,只道:“倒是见到几首出奇的,可这真是……难说,你们也来瞧瞧。”

    李光地二人凑上去,一看,也皱眉:“这字,未免也太拙劣了……诗倒是好诗。”

    “《咏春调》这一首。”

    “夹道隔春风,万绿一点红。无人餐秀色,岁岁映苍穹。”

    餐秀色?

    后面站着的张廷玉跟张廷瓒同时转过头,对望了一眼。

    这诗,虽略有改动,可不就是张廷玉那一首吗?

    张廷玉朝着前面康熙手中一看,那字,真真是熟悉极了!

    联想此事前后,他脸色顿时有些不好起来。

    胤禛见了,却略一转眼,看了看张廷瓒。

    张廷瓒是心头一凛,拉住了张廷玉,示意他稍安勿躁。

    这字,他们都认得,顾三姑娘的,看着虽比早些天在桐城时候好了不少,可依旧拙劣得不忍直视。

    字如此丑,诗却还不错,这不是奇了吗?

    张廷玉琢磨着那一个“餐”字,却是知道那顾三是个能藏的人了。

    他原诗用的是“无人怜秀色”,被顾怀袖改了一个“餐”字,便是取了“秀色可餐”这个典故,融入诗中,一颠倒,也算得漂亮。

    不学无术?

    这就是传说中的不学无术?

    张廷玉忽然也觉得,谣言确是可怕。

    不过更可怕的,不该是捉刀之事吗……

    原本张廷玉来,也是想知道这刀到底是为谁捉了,不成想,今儿竟然知道是给顾怀袖。

    里头到底藏了什么猫腻?

    他眼神沉了几分,却又微微一笑,越发有意思起来了。

    后面还有两首,一首的头句“红云十亩何人栽”改成了“红云十亩接天来,碧荷万里何人栽”,一首的第三句“海棠春信潮初落”改成了“海棠春信香已断”……

    张廷玉琢磨着,只觉得改得不好不坏,贴近此时此地,更适合女儿家写出来了而已。

    可最后一首,就有些惊人了。

    这是一首《惜春调》。

    “昨夜雕窗桃花瘦,今朝石溪随水流。此春将随此风去,西陆何处蝉声旧?”

    康熙看着最后这两句,却是一笑:“这一首,不知是哪一位闺阁姑娘所作……是个有高洁芝兰之质的。”

    一旁戴有祺见了这字就头疼,他乃是靠着书法成为状元的,自然见不得这拙劣的字迹,即便此诗颇有风骨,却不见得能对了他胃口。

    戴有祺只不冷不热道:“诗是勉强,可字……着实无法入眼。”

    康熙笑望了他一眼,也不说话。

    李光地也看此诗,却道:“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这是李煜的词。不过全诗唯一的亮处,挡在最后一句,是骆宾王《在狱咏蝉》的典。”

    昔年骆宾王受难于唐女皇武则天,被发落了,于是作此诗明志,以蝉自比。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大多数人喜欢用“南冠”这一典故,这一位字迹拙劣的闺秀,却别出心裁用了“西陆蝉声”之典。

    此春将过,夏天便来了,蝉声四起,因而问“蝉声何处旧”,也是巧妙。

    “只可惜……此一题,诗眼乃是一个‘惜’字,此诗虽妙,却也不能摘得这彩头了。”

    李光地不由得叹了一声,似乎颇为惋惜。

    康熙却豁达得很,“写这诗的人,不一定在乎你这彩头,有什么可惋惜的?另圈一个就是了。”

    众人闻言,都点头称是。

    张廷瓒忍不住去看张廷玉,这一首除了前面两句是张廷玉的,后面可都是人顾三改的。

    张廷玉却都是没搭理他,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仿佛周围事情都与自己无关。

    一旁的张廷瑑倒是感兴趣,说“不知是哪一位姑娘有这样的才情和志趣”,这边张廷玉张廷瓒哥俩听了,也都不出声了。

    李光地等三人圈了另一首颇为不错的诗,也算将彩头定下来。

    可今儿康熙是兴头大发,看着席间摆着的鲈鱼,忽然道:“朕……正看着这鲈鱼,我忽然冒出一上联来,不如我出个上联,一会儿找人对上一对?”

    说着,他便叫人摆了笔墨纸砚,也不给旁人看,提笔就写了几个字,让人传下去了。

    胤禛这边几个人都没看见,他一想起后院里还有位棘手的姑奶奶,便背着手轻轻拨了拨手指,小盛子见了会意,侧过身给张廷瓒使了个眼色。

    小盛子前脚慢慢地退走,后面张廷瓒略站了一会儿,也走了。

    张廷玉一回头就没见到张廷瓒,又瞧见四阿哥身后少了一个人,干脆地也抬脚走了。

    只有张廷瑑,跟那李光地家的大公子李钟伦打成了一片,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张廷玉出来就不见了张廷瓒,一问侍女,才知是往抱厦里走了,那是最靠近后园的地方。

    走廊里隔了两扇屏风,张廷瓒刚刚消失在此处,张廷玉就来了,旁边还有没人用过摆在那儿备用的桌案。

    小盛子才悄悄抄了上联过来,看都不看就往那边塞:“大公子,您文思敏捷,这一回可靠着您了……”

    张廷玉心说这小盛子办事也忒不靠谱了,不过张廷瓒也不在,他直接伸手接了字条,却是上联。

    “鲈鱼一尾四鳃,独出松江一府。”

    这一联颇妙,上下都是数字,怎么对?

    张廷玉手指微微一掐,只提了屏风后面的羊毫小笔,略一思索,便下了笔。

    写成后,轻轻一吹,便将纸裹了递回去,小盛子拿了就办事儿去了。

    没一会儿,张廷瓒回来,见到张廷玉在此,真是大惊失色。

    “你、你……”

    张廷玉轻描淡写道:“我帮你对好了,大哥出去莫要说漏嘴。”

    张廷瓒:“……”

    有这么个二弟,真是糟心啊!

    却说小盛子一路悄悄顺着走廊过去,恰有一婢女过来,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将手上的字条换了,一会儿那字条就到了顾怀袖的手中了。

    顾怀袖展开一看,却是一怔。

    “螃蟹二螯八足,横行天下九州。”

    这气魄!

    顾怀袖一见,便滞了一下,一是为这下联的气势,二是为四阿哥坑她之不遗余力!

    “啪”地一声,顾怀袖一按桌面,差点气得掀桌。

    青黛冷汗:“姑娘,都在看您呢……”

    顾怀袖只觉得头疼,直接将这纸条一团,收入袖中,提笔就在纸上落了一行字“铁锤一敲三震,可解连环九珠”。

    管他工整不工整,那什么“螃蟹二螯八足,横行天下九州”却是断断不敢对上去的,女儿家要能有那样的气魄,顾怀袖能把头给割下来。

    就算是旁人相信,顾怀袖一出去也只有露馅儿的份儿。

    这哪里找来的捉刀,专坑自己人!

    顾怀袖恨得咬牙,一脸阴沉地交了下联。

    前厅里,再一次热闹了起来。

    张廷玉也怡然极了,看得出康熙一直没怎么留心前面的,一直在翻那特别拙劣的字迹,这一回见了下联,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到底是哪一位闺秀,这样蕙质兰心又有点小机灵,颇为可怜的……”

    上下没个意境倒也罢了,工整只能算个勉强,可这下联的意思,却是要用铁锤解九连环,简单粗暴,可却另辟蹊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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