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璐忽然哑然。

    何为不卑鄙?

    张廷玉要怎么做,才能算是不卑鄙?

    “自来你年纪小,都是兄长们让着。”

    张廷玉说着,顿了一下,他那些回忆就这样顺着他说话时候平缓的语调,平缓地从他心田淌过。

    张廷璐浑身一震,抬眼看着他,极力想要看清他隐藏在暗影之中的表情,可始终不能够。

    他只听得见自己二哥的声音,完全与往日的温然沉稳没有区别。

    张廷玉道:“可有的东西不能让,也不该让。让着让着,兴许就会让人得寸进尺。有的东西,非但不能让,更要夺。”

    “想要的,夺过来,有何不可?”

    他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阴险也好,卑鄙也罢……

    张廷璐也该明白明白,这世上的东西,不是他想要,别人就要乖乖双手奉上;也不是他想要,他人就要忍痛割爱,以赠君子。

    张廷玉这二十年,让得已经太多,而这一次,和这之后的一切,他再不想退让半分。

    忍是一回事,让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没有理会自己弟弟脸上是什么表情,也似乎漠不关心,只轻轻一甩袖子,便朝着那亮着烛火的屋子走去。

    丫鬟婆子们都在外间,隔着一道珠帘,投射出暖红的烛光来。

    “二爷。”外面的小厮,里头的丫鬟婆子,都躬身为礼。

    张廷玉掀开帘子,瞧见顶着红盖头,坐在喜床上的女子,在听见外面声音之后,微微地直了直脊背。

    他唇边挂上若有若无的笑意,等走近了,心底却忽然冒出个念头来。

    顾三,是他夺来的,与人夺,与天夺。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第三更大概在下午五点之前吧

    ☆、第三十三章 卿何如

    珠帘相撞的声音,很是清脆,顾怀袖已经听见外面丫鬟们恭敬的声音了。

    她略微有些紧张,却将手指握紧,然后挺直了脊背。

    有些熟悉的声音,只道:“都下去吧。”

    周围的丫鬟婆子们似乎都只是沉默了一阵,也不知是惊讶还是别的,但是都没一句反驳的话。

    就连青黛,都无声无息从顾怀袖身边退走了。

    屋里屋外的人都消失了,竟然也没人说一个“不”字。顾怀袖不禁怀疑起来,到底这一位二公子到底是个什么脾性。

    顾怀袖老有点怕这一位。

    她瞧见了自己面前的地毯上落了半片阴影,有些长,拉到了她脚下。

    在一片寂静之中,红盖头被他随手拉开了,然后扔在一旁的雕漆案上。

    张廷玉声音懒懒的:“饿了吗?”

    啊?

    饿了吗……

    顾怀袖有些反应不过来,眼前并不是很亮堂,这屋里的光对她来说还是有些晃眼。

    望着站在她面前的张廷玉,顾怀袖脸上的表情很迷茫。

    因为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所以脸上的妆容有些浓,描眉很深,菱唇艳红,红烛的光下头,一双眼睛格外地明亮。

    张廷玉看她还痴愣愣的,只微微一笑,温言解释:“坐了有一日,先吃些东西填填肚子吧。”

    他朝她伸出手——

    顾怀袖秀眉一蹙,着实有些不明白张廷玉在想什么,不过她还是把手放在了张廷玉掌心,由他拉着走下床榻边的小杌子,坐到了桌边。

    张廷玉面上看不出喜怒来,整个人都很平静温和。

    可他越是这样,顾怀袖就越是忐忑。

    怎么说,嫁人这种事,也是大姑娘上花轿的头一遭啊,她不忐忑才奇怪了。

    可……

    这张二公子未免也太难琢磨了吧?

    屋里也没别人,张廷玉看着排得满满当当的桌面,给她端了一盘八宝蒸糕,却看她久久没动,以为她是拘谨。

    “这里也没别人,你吃了没人知道。”

    “不是……”

    顾怀袖有些微微地窘迫,她声音有些心虚的细微:“我不饿……”

    早在他没进来之前,顾怀袖就已经把这桌面上的东西都扫荡过一遍了,而且很聪明地吃了个平均。

    不管是糕点的高度还是摆放的样式,都在她吃完之后被改了个特别顺眼,又看不出被吃过的模样。

    是以张廷玉坐在这桌前面,一点没发现。

    可没发现是之前,现在顾怀袖说自己不饿,又一副奇怪的心虚模样,盯着眼皮子底下那一盘八宝蒸糕……

    张廷玉心思一转,便明白了许多。

    他目光在这桌上逡巡了一圈,落到了一盘芙蓉糕上。

    手指轻轻一勾,张廷玉就将这一盘芙蓉糕勾到了自己的面前,声音里带着笑意:“芙蓉糕如何?”

    “甜了些,少加些糖就更——咳……”

    顾怀袖说漏嘴了,她连忙住嘴,试图亡羊补牢,“我说的是我在家吃的芙蓉糕……”

    越描越黑而已。

    别的不知道,这芙蓉糕浅紫色,为九片,按照一三五的顺序从上头叠放到下面,现在成了一三四,最下面少了一片。

    张廷玉观察入微,这会儿再一扫桌面上别的东西,就知道顾怀袖为什么有“我不饿”这一句话了。

    “若你不饿,我们便喝了交杯酒吧。”

    原还想着让她吃饱,现在她自己已经吃饱,那就不必再浪费时间了。

    顾怀袖差点被张廷玉这一句话给噎住。

    她吞吞吐吐:“我还是再吃一点……”

    抬手拿起一块八宝蒸糕,顾怀袖小口小口咬着,却忍不住抬眼打量坐在她对面的张廷玉。

    今日他穿着一身红色的喜服,脸色却还是淡淡,兴许是屋子里的烛火太亮太暖,也让张廷玉的眼底染上几分烟火颜色。

    顾怀袖斟酌了片刻,还是道:“你不吃吗?”

    原以为新郎都是喝得烂醉回来的,不想这人进来的时候,身上虽有酒气,可整个人清醒得可怕。

    她本是没话找话说,张廷玉不想她尴尬,也拿起面前一块芙蓉糕吃,确是甜了一些。

    “这糕点都是府里厨房出来的,你若是觉得哪里有不好,让你丫鬟或是阿德去跟厨房说说就成……”

    “我带了厨子来……”

    顾怀袖忽然恨不得打死自己,在张廷玉微冷的目光到达她身上之前,她及时地埋下了头。

    是了,从没见过姑娘家嫁人还找个厨子当陪嫁的。

    张廷玉笑意微冷,看她慢慢吃着手中那一块蒸糕,半天没啃完,也不着急。

    他只用那手指轻轻地叩击着桌面,淡然又安和。

    顾怀袖现在快憋死了,她有许多问题想要问,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等手里一块蒸糕吃完,她是真的什么也吃不下了。

    顾怀袖想着近日来发生的事情,终于抬头,直视着张廷玉,之前那种忐忑忽然消失干净。

    她问:“虽则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之言,我也没想过别的,只是有些好奇,张二公子为何会主动向顾府提亲?”

    话问得客气,其实问题很简单:你怎么想不开要娶我?

    有的话,顾怀袖能憋住,可这些话她不能憋。

    到底她在张廷玉这里是个什么位置,在张府又会是什么位置,以后该怎么做,都是很要紧的,她终究想要过得好一些,不想当个怨妇。

    想当个明白人的顾怀袖,也没遮掩自己的眼神,她看着张廷玉。

    张廷玉却执起放在一边的白玉酒壶,拿过两只小酒杯,各自斟满:“自来旁人都说,张二公子是个性子寡淡的人。想必你也听过不少这样的话了。此言不假……”

    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

    顾怀袖暂时没插嘴,继续听着。

    “娶谁不是娶?与其娶那些个完全不认识的,别人喜欢的,为什么不娶个自己喜欢的?”

    张廷玉晃了晃酒壶,而后放下,却将已经倒好的一杯酒,放到了顾怀袖的面前,他自己抽回手,看自己面前的一杯酒,端起来细细摩挲酒杯边缘。

    “这世间,但凡我能握住的,便伸手握住;但凡我能亲自决定的,便不假手他人;但凡有一丝动心的可能,也该尝试。”

    所以他娶了顾怀袖。

    起身,端着酒杯,走到顾怀袖的身边,他拉她起身。

    顾怀袖也端着那一杯酒,却被张廷玉之言震得找不到自己的舌头。

    这话是什么意思?

    娶个自己喜欢的,又说自己能握住的、能决定的便不假手他人,可一丝动心又是何解?

    顾怀袖真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了,她一伸手,比出一个食指来:“你等等,我理理……”

    嫁都嫁了,好歹也要明白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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