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秦淮十里

    “他们不是想要把墙砌起来吗?他家请的工匠不干活儿,咱们家去请啊。”

    顾怀袖将那边骂得没了声音,便走了回来。

    她表情里带了几分笑意,可冷得让人发抖。

    叶家也就是想要自己一家子的名声破裂而已,顾怀袖从不惮去做什么恶人的。

    既然对方能折腾,她也就慢慢地折腾。

    桐城是个小地方,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传很远。既然如此,叶家想要丢脸,就让他们丢够吧。

    顾怀袖将话给吩咐了下去,阿德那边就跟着郑伯一起去找砌墙的泥砖匠了。

    张廷玉看着,只觉得顾怀袖能折腾,他乐不可支:“我看你还真跟那叶家杠上了,你不搭理他们,任由他们蹦跶一阵,自己知道没结果也就不蹦跶了。这样下去,你来我往,什么时候是个完啊?”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退人一尺,人进我一丈。有的人,就是欺软怕硬,专门挑着那软柿子捏的,我要叫他们知道,我——顾怀袖,是一颗柿子,但很遗憾的是,石头做的。”

    顾怀袖说话的时候特别不要脸,看得张廷玉更想发笑了。

    他掩唇,就盯着她那一张快要长到脑门上的眼睛,忽然伏在桌上有些停不下来。

    “笑死你得了。”

    顾怀袖踢了踢脚下的碎瓷片,叫丫鬟进来扫走,然后才坐回圆凳上,新翻出来一只茶杯。

    她忽然道:“我怎的没觉得你张二爷有这样大的本事,让人看一眼就着了迷,闹着死活要嫁给你呢?”

    张廷玉自觉自己即便是不那么出色,可至少也算是一表人才了,若非因为这脾性,京城里怕还有不少大家闺秀愿意投怀送抱的。

    “有你这样尖酸刻薄说我的吗?”

    “有啊。”顾怀袖一脸的理所当然,“我想着划烂你这一张脸,看看那个姑娘是不是还愿意嫁给你。如果那姑娘对你是真爱,兴许……能成全一段良缘?”

    张廷玉:“……”

    不知为何,很想捂紧自己的脸,离顾三远远地。

    张廷玉抚额:“好了,你别闹,想知道京城那边的事情吗?知道就坐过来。”

    坐过来?

    坐到哪里去?

    张廷玉大腿上。

    然后这一位爷就可以一边摸她……的手,一边说京城那边的事情了。

    明年张廷玉就要参加乡试,这一回乡试的主考官乃是赵子芳,素来是张英的政敌,张廷玉这一回怕是还要继续熬。

    只是他现在似乎浑然将这样的危险给忘在了脑后,一门心思地跟顾怀袖分析现在京中的局势。

    她的手掌放在他的手掌之中,慢慢便开始发热起来。

    顾怀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张廷玉给自己说这一切的意义。

    其实,他只是缺一个倾听者。

    谁也不知道,发生这一切,都是因为张廷玉在当日行船途中,对廖逢源的那一句话。

    现在整个运河沿岸都风起云涌,而这一个幕后的“始作俑者”,却闲得只能在这书斋之中,同她这样一个小女子,讲着天下江山的脉络起伏。

    即便是他的父亲和兄弟都不知道这一切,他把自己隐藏得很深,也必须隐藏这样深。

    而今的一切一切作为,都堪称是惊天动地,可偏偏在张廷玉的身上静默无声。

    这是他无言的成功,是他一条大胆的计策掀起来的壮阔波澜,然而除了孤芳自赏之外,仿佛也只有顾怀袖能倾听一时了。

    她垂下眼眸,没有插话,只听着张廷玉那不疾不徐的语调,头脑之中的画面,慢慢从江南到京城……

    其实,在桐城的日子,对张廷玉来说,既煎熬,又痛苦,可偏偏他表现得太悠闲。

    困厄之中的沉淀,只是无人能知。

    左右明年八月还是要去江宁赶考,很多考生会提前到达江宁,张廷玉也不例外。

    顾怀袖这边早早安排了人去江宁那边探情况,置办下一处别院,什么时候合适了便顺着长江而下直达江宁,在那边小住一会儿,认识几个朋友,再去参加乡试。

    她心里想着,又听着张廷玉说话,眼神很快温和了下来。

    张廷玉说完最后一句,停了许久,没有说话。

    顾怀袖打了个呵欠,竟然直接在他怀中睡着了。

    张廷玉哑然失笑,他怀里搂着她,闻着她发间的馨香,看着那核桃木八角梅花香几上放着的香炉,上头袅袅起了几分青烟,又很快地消散。

    时间似这朦胧得烟,过去得很快。

    京城江南两头的事情折腾了很久。

    索额图一党一力诬陷靳辅,称靳辅指使纵容自己手下人拦河收过河钱,乃有驭下不力之罪。

    皇帝这边一开始也相信了这一种说辞,可朝中毕竟有人相当了解靳辅其人。

    比如张英。

    靳辅这人乃是直臣,兢兢业业治河几十年了,要贪墨也不该是在这个时候。

    皇帝发了令,让人把靳辅给抓起来,然后带人去靳辅那边抄家,结果什么也没抄出来。

    靳辅一家可谓是一贫如洗,根本找不出半个多的子儿来。

    康熙这才知道,靳辅果然是个清官直臣,连夜将靳辅放了出来,官复原职,同时训斥索额图一党,指责其党同伐异。

    朝中两股势力相互搏斗,大阿哥的人趁机栽赃陷害太子。索额图一党与明珠一党互咬,朝堂上折腾了两个多月,都咬得一嘴毛了,康熙爷才慢吞吞地出来说:“此事荒唐,到此为止。靳辅无罪,失察而已,扣半年俸禄,另因其被误抓,赐黄金百两作为抚恤,余者一盖不论,从此以过河钱一事谁敢再提,全砍脑袋。”

    也就是说,这件事就这样不痛不痒地揭过去了。

    太子没被拆穿,索额图也就是受了两句训斥。

    至于靳辅,说是被扣了半年的俸禄,可是皇帝转脸就赏了他黄金百两,这不是告诉所有人;朕扣了靳辅的俸禄,是因为他失察;可朕还赐了他黄金,那就是朕认同他这个人。

    小罚而大赏。

    索额图一党没能够从这一次事件之中得到任何的好处,反而被皇帝臭骂了一顿,相对的明珠一党也没得到什么甜头。

    最后众人回想起来,最大的赢家其实还是皇帝。

    摆明了这一次是背后有人,索额图一党咬着靳辅不放,背后有什么猫腻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他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全了他宠爱着的太子。

    所以对于被诬陷了的靳辅,小罚大赏。

    罚他,是因为要给太子面子;赏他,却是为了给太子敲警钟。

    “所以当皇帝的,未必是什么都不知道。若是下面人以为,什么事情都能瞒过皇帝,那就错了……”

    张廷玉轻轻将手中一枚棋子放在了棋盘上,眉眼之间一片温然。

    顾怀袖与他对弈,这时候已经被逼到了死角,急得抓耳挠腮,还是听张廷玉说话,别提多痛苦了。

    她索性将手收回来,掐着棋子把玩:“所以照你这样说,背后要坑靳辅的人就是太子,万岁爷知道太子做过的手脚,但是依然选择包庇了他?那万岁爷到底算是什么?”

    “平衡者。你可知何为王道?”张廷玉看她借着说话的机会,不往下面继续下了,似笑非笑地弯了唇。

    “你是说万岁爷这就叫做王道吗?”

    他不需要有什么作为,只居中平衡,就能使整个朝堂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只是……

    顾怀袖对某位太子的印象,真算不上是好。

    她冷笑了一声,只摇了摇头,“都说虎父无犬子,只怕万岁爷对太子,是慈父心肠太过,用错了方法。”

    往后太子爷还会越长越歪,早年太子真是优秀至极,现在?

    呵,已经可见一斑了。

    张廷玉道:“你似乎不大看好太子,甚至不觉得这一位能继承大统?”

    顾怀袖心底一惊,却知道自己表现得太露痕迹,她垂了眼,伸出手去,左右游移起来,嘴上却道:“我是不待见太子,至于原因……你清楚。”

    “……似乎也是。”

    张廷玉琢磨琢磨,顾怀袖要能对这太子有好感那才是奇怪了。

    不过嘛……

    “你还是别想下那一招了,不管下哪儿都是输,别垂死挣扎了。”

    他当初跟顾怀袖下棋的时候,还没发觉,顾三根本就是个臭棋篓子。

    下去发现不对,顾怀袖立刻就能悔棋,想不通自己应该下哪一手,干脆就捏着棋子在那儿干坐半天。等到实在想不出来了,张廷玉又对她不耐烦了,就会主动指点她下一子应该落在何处。这样,顾怀袖就能继续往下面下了。

    可是,这样下棋……

    无疑是没有前途的。

    顾怀袖本来就下得困顿,一招一招下来,就更没辙了。

    如今,这一盘棋已经下死,她还在垂死挣扎,让张廷玉都自愧不如。

    顾怀袖斜了他一眼,将棋子扔进盒子里,坐在棋桌这一侧,凉凉道:“我怎么输了?你来说。”

    还用得着说吗?

    张廷玉直接将顾怀袖那一盒棋子放到自己手边,左手执黑,右手执白,左边一枚右边一枚,啪啪啪几乎不间断地直接落子,没一会儿整个棋局就已经快被填满了。

    末了,张廷玉伸出手指来,扣出三枚白棋放回盒盖上,再让顾怀袖看。

    顾怀袖一下就没了声儿。

    她之前倒没看出来,张廷玉下棋竟然也是个怪物。

    他方才走完这一盘棋,也不过就是那几个呼吸之间的事情,虽然已经杀到了终盘,可他落子的时候根本不需要经过思考。或者说,他已经思考过了。

    早在顾怀袖下棋的时候,他已经将她的路数掌握。

    等这时,直接落子就是。

    于是顾怀袖还是惨败。

    这两个月的时间,几乎都是在下棋之中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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