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的孩子,这是她那一日生下孩子之后落的八字!

    人虽没了,可孩子的八字她如何不记得?

    沈恙,好一个沈恙!

    顾怀袖想起这些年来艰辛备尝,却万万没料想有这样的一天……

    她看着那空空的药碗,一想起自己的儿子几乎病疾缠身不曾有过一日安宁,心底只如刀割斧凿,还不如将她给千刀万剐了……

    无声恸哭,她只为着这失而复得的喜,骨肉分离八年的悲……

    屋里安安静静似乎什么动静也没有。

    顾怀袖出来的时候换了一身衣服,也挽了个好看的头发,虽则面色苍白得厉害,可她看上去很漂亮,微微上了妆,补了补最近不大好的气色。

    青黛画眉站在她两边,院子里的小厮们也都看着她。

    顾怀袖扶着青黛的手,走下台阶来,却笑道:“阿德与李卫跟着我就成了,旁的人守着别院吧,发生什么事都不与你们相干的。”

    她出去,上了轿子,朝着沈园而去。

    到了园门口,顾怀袖看一眼那人似乎要去通报,身边李卫已经很机灵地上去道:“沈爷请的,我带着进去就成了。”

    那家丁一看,是李卫小爷,连忙站到一边不吭声了。

    顾怀袖就这样在没有任何人通报的时候进去了,她一路走着这勉强算是已经熟悉了的道,想着那一日陆氏领着自己走的路,又有李卫在一旁引着,很快就到了里面。

    走过的路太多,顾怀袖若是仔细看,但怕是眼睛都要看花。

    可她心里没想着路,而是想着取哥儿。

    顾怀袖手里掐着那一张生辰八字的纸条,只觉得每一步都跟踩在云端上一样。

    她想着要怎样去补偿这个孩子,还有到底要怎样对沈恙……

    刚刚转过前面园门口的拐角,前面有两个丫鬟过来,还在小声说话,道:“现在仙姨娘回来了,终于说要给哥儿过生辰呢……”

    顾怀袖的脚步一下顿住了,连着李卫也愣住了。

    那两名丫鬟朝前面走了很远,才发现顾怀袖,忙躬身行礼:“张二夫人好。”

    “……去吧。”

    顾怀袖没说话,只看了一眼李卫,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八字。

    不对……

    有哪里不对劲……

    仙姨娘,她曾在玉器店里面遇见这一位,听见了她说话。

    仙姨娘……

    她跟取哥儿长得挺像,可往日不曾听说过沈恙有这样一个外室,最少不在江宁。

    顾怀袖沉了沉心,捏紧了手里的八字,还是朝前面走。

    一路上安安静静,顾怀袖的脚步也是无声的,旁边忽然有鹦鹉的叫声,廊边挂着一派的小鸟。

    她隔着花窗,站在园门口,忽然看见了站在另一边回廊下头,正坐在旁边喂鱼的沈恙和垂手立在他身边的钟恒。

    前面路过不去了,只得换一条。

    可她这件事左右都要跟沈恙说的,她也想问问,沈恙安的是什么心。

    刚准备迈开脚步,顾怀袖就听见他们说话了。

    沈恙捏了手里一粒鱼食儿,朝着水面扔去,很快引来了一群鱼儿。

    他笑了一声,似乎颇为高兴:“望仙终于回来,也不恨我了……今年准备给取哥儿过个好生辰……”

    “爷,您可别得意忘形。”钟恒叹了一口气,道,“仙姨娘虽回来了,可您后院里还一堆人呢,迟早要闹起来的。再说了,那八字……”

    “偷偷过也就是了,我等着张二夫人上钩……李卫这小子也乖巧,设个套,让他跳,他就跳……怕是现在张二夫人已经以为取哥儿是她的孩子了吧?”

    沈恙扬着眉,又一眯眼,艾子青的长衫穿在他身上,说不出地带着几分狂气。

    钟恒垂眸,扯了扯唇角:“回头叫张二夫人见了取哥儿,若真以为是张廷玉的儿子,给您抢走了怎么办?取哥儿像仙姨娘,长得跟姨娘挂相,仙姨娘又是张英老大人的掌上明珠,张二胞妹,这一个个地挂过去……就算是您回头跟她说,那不是她儿子,她都不一定信。”

    “操心那么多干什么?我沈恙的儿子,还能被别人抢去了不成?”

    沈恙冷哼一声,眼角划过冷意,却一把将手里的鱼食儿都洒了下去,“有取哥儿在,张廷玉就跑不了。他手里还握着宋荦,现在宋荦也被他给笼络过去了……是我棋差一招。盐帮那边的事情,也走入了死局,罗玄闻就是张廷玉养的一条狗,跟疯了一样咬人。吞了爷的产业,好歹也要给爷吐出来……”

    “那若是此计成了,取哥儿,您给是不给?”

    钟恒又问。

    “给……也不是不可以给。”

    沈恙竟然笑了,他拍拍手掌。

    “你说取哥儿叫我爹,回头叫顾三为娘,顾三也是貌美如花,还是我占便宜……想想不觉得,这大大一顶绿帽子扣在张廷玉的头上吗?他还不得不束手就擒,因为投鼠忌器。你沈爷我,一箭三雕呢。”

    “您对张二夫人还想着不成?”钟恒一脸无语的表情看着沈恙。

    沈恙道:“想想,又没付之于行,何必在意?”

    他双手叠放在自己脑后,扭过身就要跟钟恒说话,然后就看见了从园门外面一步步走进来的顾怀袖。

    张二夫人今天特意打扮好了过来的,因为她想见自己丢了八年多的儿子,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觉得他娘也病歪歪的。

    病才好,所以看着脸上其实有遮不住的苍白。

    她脸上从面无表情,一直到带了几分笑。

    一步,一步。

    嘴唇一点一点弯起来……

    沈恙见着,拿叠放在脑后的手,却不知不觉地放了下来,站在那里看着她走近。

    钟恒站在一旁,似乎已经完全被这一幕给震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同样震住的还有那边的李卫。

    所有人都站着,只有顾怀袖还走在长廊上,一步一步。

    难怪那一日见着仙姨娘竟然如此眼熟,她是张廷玉那个远嫁给商人的胞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跟沈恙搅和到了一起,如今竟然联合起来欺骗她……

    玉器店里仙姨娘说“自打我”,而后立刻改口为“自打取哥儿生下来”,想来她想说的是“自打我生下取哥儿”,后头说着说着却为一个不是自己孩子的取哥儿落了泪,分明就是她自己的儿子!

    临走时候,仙姨娘跟身边丫鬟说事情都办妥了,该说的都说了,还让人告诉沈恙。

    她那时候便存了疑心,可后来李卫那边过来的消息,让她打消了所有的疑虑。

    除此之外,还有她来沈园那一日她见取哥儿,陆姨娘听她说要见人的时候,提了一次“仙姨娘”,想必这仙姨娘才是取哥儿生母。

    仙姨娘,张望仙。

    张家的姑娘……

    顾怀袖想着只觉得这大千世界未免太小。

    张廷玉那边的消息说,罗玄闻已经吞了沈恙在盐帮大半的生意,若是这时候沈恙手里忽然握着张廷玉的儿子,所有的难题便该迎刃而解。

    而后,让取哥儿鸠占鹊巢,让张廷玉帮别人养儿子……

    好打算,好打算!

    不愧为名镇江南的沈铁算盘!

    顾怀袖已然慢慢顿住了脚步,怒极反笑,高高地扬起了自己的手掌。

    “啪!”

    在顾怀袖抬手摔了沈恙一个耳光的时候,陆姨娘刚端着茶盘进来,一见这场面只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一下将手里的东西全打翻在了地上。

    沈恙脸都偏向了一边,过了一会儿才扭过头来,注视着她。

    顾怀袖不曾留情,只让自己手心都疼了,火辣辣地疼了,才能消减自己心中的怒意。

    她满怀着希望而来,却将带着满心的失望而去。

    好一个沈恙……

    终究还是没忍住,眼泪刷地就落了下来,她盯了沈恙一会儿,才转身:“机关算尽,作茧自缚!”

    她一步一步来,又一步一步走,只抽了袖中的手帕,将方才打过沈恙的一只手狠狠地擦拭着,直到满手掌都是血痕了,才将绸帕扔了。

    风一吹,那绸帕像是顾怀袖的衣角,一下就远了。

    沈恙僵硬地站在原地,脸上五指印格外明显。

    他望着她摇摇欲坠的背影,眼看着钟恒与陆姨娘都要上来扶他,他却轻飘飘道:“滚吧。”

    作者有话要说:第四更,24点左右有第五更。

    ☆、第一六二章 心尖尖

    顾怀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带着怎样的心情走出沈园的了,想哭,又忽然觉得这就与当日知道孩子夭了一样,已经没有眼泪能流了。

    可偏偏她还跟个傻子一样泪流满面。

    一路回了别院,她一个人坐了很久,从天还亮着,一直坐到了深夜。

    等到摸着脸上干干的了,她才再次坐在书桌后面,将小小的景德镇窑出来的青花镇纸,压在了信笺上,然后抽了笔筒里一支湖笔,五天里第二次给张廷玉写信。

    顾怀袖忽然有些记不得,五天之前自己坐在这里给张廷玉写信是什么心情了。

    到头来,一场空欢喜。

    夜里,顾怀袖终于推开了房门,叫来了阿德,“再给二爷送一封信去,这会儿二爷应该还在往镇江的道上,腿脚利索些。”

    阿德实在是担心顾怀袖,捏着信不敢走。

    顾怀袖却叹一声:“命里无时求不来,你去告诉二爷,他那边杂事缠身,耽搁不起了。”

    张廷玉如今正在平步青云的道上,停下一日都觉得奢侈,她岂会不知?

    瞧着天也要亮了,阿德终于还是去送信了。

    一路策马奔驰到镇江府,过了有两日半,终于找了个地方停下来,阿德不知道张廷玉到哪儿了,却知道二爷回来的时候定然也是骑马走陆路,比江上逆流行船快许多。

    所以一路的驿站上应该都消息,结果今日在镇江府驿站一问,说是有个四品官在这里换了马,因为连日奔波太劳累,被江苏巡抚宋荦强按着去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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