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熟悉的失重感席卷着意识呼啸而去,短暂的黑暗过后,越鸟已经身在灵台境中了。
    这灵台境法门越鸟已有所领悟了,当日梼杌原本处于混沌境界的妖灵受了瑶池境阴阳二气孵化起死回生,她的元灵就是这样被突然拉回了灵台境。如此说来,眼下只怕是梼杌情势有变。
    越鸟定了定心神,警醒着缓步走进了眼前的草堂——梼杌的妖灵,就在这屋里的香案上。然而她还没走出五步,就目瞪口呆地愣在了当场。只见草堂前的香案上,梼杌那原本红彤彤的一颗妖灵元丹已经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浑身赤裸啼哭不止的婴儿。
    越鸟大吃一惊,只觉得浑身沉重,头顶发凉——梼杌呢?它的妖灵难道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体?还是又藏在了什么别的地方?
    耳边一声比一声更响亮的啼哭声终于将越鸟从沉思中唤醒了过来,越鸟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哭的脸红脖子粗的小娃娃,连忙幻化出一条襁褓,将那婴孩裹了,抱在怀中安抚。
    “不哭了……不哭了……”
    越鸟两历千世劫,不知道是多少人的母亲,多少人的祖母,别的不说,这哄孩子的事情哪里难得倒她?片刻之后,那原本哭的声嘶力竭的婴儿终于安静了下来。
    “好孩子,乖……”越鸟一边抱着孩子左摇右晃的逗她,一边腾出左手为她擦了擦脸。只见那娃儿细皮嫩肉,双眼有神,脑袋顶上潦草草些许胎毛,倒是十分可爱。非但如此,那孩子的眉心还有一道黑色的胎记,乍一看仿佛一团火焰一般。
    越鸟突然想起了当日在雷音寺见到梼杌真身的模样——它是身如麒麟,脚踏四朵黑焰。难道这孩子……是梼杌?
    “还有这种事呢?”孟章瞠目结舌的看着青华,难怪端午之后这老东西就跟闭关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原来梼杌非但是死里逃生,如今还在明王的灵台境长成了个娃儿,四舍五入,这二仙如今不是白得了个孩儿吗?那当然得悉心养娃了。
    “半点不假,本座也十分吃惊。”青华郁闷闷地答道。
    梼杌不知为何,从一颗通红的妖灵化成了一个婴儿,从此便在越鸟的灵台境一日复一日的长了起来。可是这孩子虽然不用和普通婴孩一样吃喝拉撒,却一如普通婴孩一般哭个不停。半月而已,青华居然已经习惯了——越鸟会随时随地陷入昏睡,因为梼杌不知道什么时候,更不知道因为什么情由就会突然哭起来。彼时越鸟便会头痛不止,耳鸣心悸,如果不能将梼杌哄得了,越鸟就别想安宁。
    “如今越儿不分日夜,大半的时间都在打坐,本座也只能陪着。”青华皱着眉头抱怨道——他是万年清绝,除了曾经梦中七世为人,便未曾沾得半点凡尘,哪里知道这养育个婴儿竟然如此辛苦?梼杌只要一恼,越鸟就得打坐入灵台境看护,无论他们是在说什么做什么,青华都只能按下不表,静静等着。
    青华很沮丧,就算在他最不可捉摸的梦里,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梼杌会以这样的手段报复他。他想过梼杌会将他撕成碎片,想过梼杌会将他吞入腹中,可他唯独没有想过梼杌会抢占了他妻子的灵台境,更没有想过他的妻子会因为梼杌转而冷落他。
    孟章脸上露出了转瞬即逝的嫌弃,如今的青华十足十的就是个怨妇,那满脸的缺爱已经是溢于言表了。今日更是一反常态,遣了九灵儿将他请来,早知道里面没好事,哪成想青华这是把他当苦水桶了。
    “帝君啊,你老人家也得体谅体谅明王,这梼杌乃上古巨妖,妖术古怪就连那如来老儿都破不了。明王也实在是不易,什么倒霉事都给她碰上,如今只怕是伤心伤神,帝君还是体谅些吧。”
    “越儿一向慈悲为怀,便是梼杌这百妖余孽也肯悉心关怀,唯独是对本座无情。”青华说着叹了一口气。
    梼杌醒了多久,青华便求亲求了多久,事到如今,妙严宫上下无人不知东极大帝的心思。然而越鸟依旧是日日婉拒——如今梼杌苏醒,她生死未卜,青华可以张狂,她却不能。
    越鸟的顾虑,青华都明白。莫说是越鸟,就连他也怕一朝晨起,身边睡着梼杌。怕只怕她再不济,也要拼出一条命去,咬断他的喉咙。可是如今在九重天,青华和越鸟无非一主一客,他若是想还越鸟半点尊荣,就得求得王母,让他二仙在姻缘簿上配为夫妻。
    然而越鸟却始终都不肯。
    “哎呀帝君啊,我看这明王够烦的了,你还是少给她添些乱吧。”孟章苦口婆心地劝到,事到如今他都替明王心烦,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这梼杌如果越长越大,以后难道要和明王共用一俱肉身吗?这场景,他真是连想都不敢想。可越是不敢想,他就越觉得这事有理——谁叫青华欠下百妖这些个血债?说不定天数就是这样定的,就是要梼杌占了他妻子的肉躯,逼着他日日和仇敌生活在一起。
    不过这话孟章没敢说出口。
    “殿下?殿下?”青华推了推眼前半晌未换姿势的越鸟。
    “帝君……我又……”越鸟揉了揉双眼,她如今不分日夜的打坐入定,日夜不休,这肉体凡胎哪里能受这些个辛苦?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疲乏难解,精神不济。
    明月高悬,夜已深沉,原本二仙正在东极殿互诉衷肠,青华痴情难掩,越鸟似有动容,眼看好事在即,却被梼杌这孽畜搅了。无奈青华骂也不是责也不是,只能叹自己命苦。
    “我看她已经睡了,帝君无需担忧。”越鸟松了口气。
    “越儿辛苦了……”看着越鸟眼下的乌青,青华心中十分不忍,他一不能为越鸟分忧,二不能替她受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日日苦熬,也不知道这满地鸡毛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青华,我看梼杌涨势喜人,当日西王母曾说过,时间在灵台境有所不同。半月而已,梼杌竟然已口中支吾,蹒跚欲走,倒像是一岁有半的孩童。虽然不知道上古巨妖的寿岁时节,但是既然如此,想必梼杌很快就能长成了。”
    青华长吁短叹,越鸟如何舍得?她知道青华怕她辛苦受累,可是眼下他们实在是无计可施。说来荒唐,青华一心求子嗣,无奈她俩仙缘离散,始终未能得偿所愿,如今这梼杌倒是让她吃尽了生养的苦——梼杌阴晴不定,随哭随闹,那时她就得放下一切去哄。而梼杌乍然重生,仿佛是真的把越鸟当做了生身母亲,对她十分亲近,经常拽着她的手指傻笑。
    “本座无子嗣,只有与殿下的七世情缘,论观察世情,自然不如殿下。可本座私心想着,这梼杌长得越快,就与殿下越有益,待她妖灵恢复之时,殿下便无需忌惮天灾了。”青华语重心长的说道。
    越鸟愣了一下——是啊,西王母也是这个意思,如果梼杌的妖灵能够复原,就可以在越鸟焚风之时为她待受天灾。
    梼杌长得十分快,莫说是两百年,只怕一百年不到,梼杌就能恢复妖灵,在越鸟的灵台境重新长成那个叱咤风云的上古巨妖。然而越鸟却满脑子都是蹒跚学步的梼杌,她的脸蛋总是红扑扑的,面上总是笑眯眯的,她半趴半走,跌跌撞撞十分可爱。
    她可以让眼前这个孩子为她去死吗?她的性命,就比梼杌的性命尊贵吗?
    梼杌十分可爱,在越鸟的灵台境爬来爬去,对一切都十分好奇。越鸟经常将她抱入怀中,对她讲些佛典故事。她在自己的灵台境另外起了两间屋子,一间是梼杌的闺房,另一件便是一间藏经阁。越鸟自小修炼在观世音大士膝前,阅得经卷无数,此刻有心传授,便叫那幻化中的藏经阁中摆满了佛教典籍。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越鸟念道,灵台里,梼杌牙牙学语,灵台外,青华诚心诵经。
    说到底,越鸟始终还是心存侥幸,当如如来发愿,只要她能度化梼杌,就能获得金身,就能长长久久的陪着青华了。
    “殿下如今只惦记梼杌,半点不顾及本座了。”青华握着越鸟的手叹到。
    自从梼杌醒来,越鸟便极少能够顾及青华——梼杌如同婴孩,需要时常看顾,她生怕一时不备,叫梼杌走脱了或者是误入歧途,因此十分勤勉。无奈她精力有限,顾得上梼杌就顾不上青华,这才叫青华心生不满。
    然而越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青华,她希望自己能够如同佛祖所言,“度化”梼杌,即便不明就里,她依旧愿意背水一战。只为了青华能抛弃那些个为她而死的念头,望着前路,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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