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浮南海,泊于孤岸。忽有物如蒲帆飞过海,揭舟。竞以物击之,如帆者尽破碎坠地。视之,乃蛱蝶也。海人去其翅足秤之,得肉八十斤。啖之,极肥美。”或云,南海蝴蝶生于海市,其形态变化万端,又名‘百幻蝶’。
    ——《岭南异物志》
    越鸟昨夜大醉,沉睡不醒,青华独自醒了,静静地望着越鸟睡颜足有一个时辰,这才闷闷不乐地起身穿戴。
    九灵见帝君面色不善,想要问又实在不好开口。这些天他在明王宫里走动,明王宫不比妙严宫,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宫人,这些男男女女大多都还在讨论明王大婚,九灵听见他们说,新婚要黏叁年,可帝君如今才成亲八天,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灰头土脸的样子了。
    “帝君……可是想妙严宫了?”九灵试探性地问道。
    青华闭上眼摇了摇头,他哪里是在想妙严宫,他根本就是在恨妙严宫。越鸟被拘在那里二十年,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过日子,他竟浑然没有察觉越鸟的心思和动作。可更让他心头沉重的,是龙川招亲之事。他原以为龙川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南海迂腐才觉得此举伤龙宫颜面,可如今看来,龙川也许根本就是在为越鸟做细作,越鸟是龙川的救命恩人,为了越鸟,莫说是南海的颜面,只怕龙川连自己的性命都肯抛舍。
    真的是这样吗?让一个未出阁的千金借招亲为名探听五族的辛密,这样心狠手辣的事情,真的是越鸟授意的吗?
    青华满头郁闷,心乱如麻,盯着一头沉重的金冠金簪更是倍觉压抑,他支开九灵,只说想自己走走,于是便满怀心思的在明王宫里乱转。满宫谁也不敢打扰这位新婚的姑爷,青华所到之处,宫人们不敢窥探天颜,因此大多避嫌而去,唯有一个身影蹦蹦跳跳,终于吸引了青华的主意,他定睛细看,只见一个小丫头穿着一身桃粉色的纱衣,头上两只小髻,插了半头的鲜桃花。
    看那身影,青华只觉得眼熟,随即脱口而出。
    “蝶儿?”
    那丫头一转身,刚看清青华的脸就连蹦带跳地向他扑了过来,嘴里软软地叫了一声“帝君”。
    “真的是你。”青华原本就在琢磨越鸟的心思,骤然见了蝶儿,心里突然生疑——他和越鸟大婚八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蝶儿。他看的清清楚楚,从前凌云洞里所有的物件连带着那个老猫笔搁都早就移进了明王宫,越鸟说过,当扈不愿抛弃凌云洞,因此便自立门户了。可这些日子,青华常见丹雀和陶刚,却偏偏没见到蝴蝶精。
    “本座这些日子都没见过你,你躲到哪去了?”
    青华此刻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但是蝴蝶精哪里懂得察言观色,她见青华不悦,便收起了满面的笑容,低下头糯声糯气地答话:
    “回禀帝君,先前是殿下遣我去给当扈姐姐送礼,帝君有所不知,当扈姐姐是羽族的老人,她曾经侍奉过佛母。可是她有志气,总想着要自立门户,徐图未来。殿下大婚,当扈姐姐微末之流,未得传召,因此殿下便遣我去凌云洞给当扈姐姐送些礼物,以全殿下和仙子的主仆之情。我贪玩念旧,在凌云洞耽搁了些时日,我只是……我只是好多年未见当扈姐姐姐姐,因此才逗留,帝君恕罪。”
    眼看蝴蝶精生怕,若是平常,青华必定不会再刻意为难,可此刻他的那一颗心早就被疑虑和猜忌挤得满满的,于是他一反常态,对着蝶儿逼问不休:
    “送的是什么礼物,礼单呢?”
    蝶儿眼看青华帝君面沉如水,神色也不像以往和善,心里害怕极了,抖抖索索从袖里摸出了当扈仙子的谢表。明王宫偌大一宫,进出来往都得有数,明王赏当扈仙子要带着礼单,当扈收下礼也得回谢表,如此才能两相交代。
    青华接过谢表,打开一看,里面写的清清楚楚,越鸟遣蝶儿送当扈点心一笼,美酒一坛,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只象牙琵琶。
    “当扈仙子会弹琵琶?”青华追问道。
    “嗯……当扈姐姐的琵琶弹地十分好,当年就是因为姐姐弹得一手好琵琶,佛母才对她格外喜爱。”
    “就是这些?没有书信?没有让你传话?”
    “就是这些,没有别的了,真的没有……”
    蝴蝶精受不了逼问,已经露出了哭腔,圆鼓鼓的两个大眼睛溢满了泪水,青华猛然回过神来——这个蝶儿不过是个小丫头,越鸟无论是要传话还是要送什么要紧的东西,让谁去也不可能让话都说不利索的蝶儿去。他是心魔缠身,失态不说,如此逼问一个年幼的妖精,根本就是枉做小人,失德失礼。
    “本座失仪了,仙子休惊,这个赏给你,全当为仙子压惊。”青华说着解下了腰间的配着的副碧玉花囊递给了蝶儿。
    “我不要……我不要……”蝶儿此刻又怕又委屈,哪里肯收青华的打赏。
    “这花囊正好配你的一身桃衣,当扈仙子的谢表就放在本座处,本座会替你回禀殿下的。”
    青华两指一挥,那碧玉花囊就已经系在了蝶儿的衣襟上,蝶儿吃了一惊,可等她抬头,帝君却已经走远了。
    青华回到百秋殿,见塌上无人,知道越鸟已经起身,便入了暖阁去寻她。待他到时,毕方正在为越鸟梳头,青华悄声上前,毕方知情识趣,连忙将梳子双手奉上。铜镜里,越鸟和青华虽不四目相对,却依旧两两相望,两人脸上各有颜色,越鸟愧疚,青华伤情。
    毕方低着头不敢偷看,却刚好叫她瞧见青华帝君的四佩少了一副,她抓着这根救命稻草心怀侥幸地说道:“帝君身上的玉佩似是丢了一副,小仙这就去为帝君寻回。”
    越鸟闻言回头,见青华腰间果然只剩下玉龙、玉凤、仙雀叁佩,她正要开口借机打发毕方走,岂料青华却抢在了她的前面。
    “不用了,那一副碧玉花囊,本座赏给了蝶儿,仙子先下去吧,这里有本座。”
    毕方走后,越鸟见青华面色不善,她不敢贸然提起五族藏兵图,于是便挑着话头问道:“怎么突然打赏蝶儿?”
    青华一边细梳手里的一束青丝,一边幽幽开口:“因为我失态在先,咄咄逼人,将她惹哭了。”
    青华绝不是乱发天威欺压弱小之辈,他这话古怪,似乎话里带钩,越鸟生怕露怯,便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话接。
    “是蝶儿冒犯帝君了?蝶儿还小,你不要放在心上。”
    青华的手顿了一顿,他在铜镜中和越鸟对视一瞬,从怀中掏出当扈的谢表放在越鸟妆台上,轻声说道:“我听蝶儿说,你让她远行去送礼,我怕你是筹谋了什么,我怕我一时失察,所以我逼问蝶儿,把她吓着了。”
    越鸟轻轻叹了一口气,青华绝对不是这样的性子,他之所以会大失常态,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忐忑不安。所谓心魔,就是进得去,出不来,青华赤子之心,今时今日却不得不强猜她的心思,可怜他苦海颠簸,扁舟无桨,叫他如何不怕?
    “蝶儿孩童心智,她向来喜欢你,既然你赏了她,不过半日她就会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了,你也切莫自责了。”
    “我不是自责,是怕,我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我自认平生从未恃强凌弱。偏偏今天,我像着魔了一样逼问一个小丫头,我怕我一念成魔,失德失尊,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人。”
    越鸟几欲落泪,她强按胸中的哽咽之气,回过头仰望着青华。
    “你不会的,你不是那样的人。”
    越鸟绝世容光,青华居高临下,用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面上闪过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绝望。
    “我从前不是,可我今日是。那殿下呢?殿下是不是让长公主借招亲为名,为你探听军机的那种人?”
    语罢,青华甩开越鸟,背过身去不再看她,玉梳桄榔落地,摔成了两半。越鸟惊慌失措,青丝纷乱,一滴眼泪落下一半被她连忙揩了,心里只觉得又痛又悲。五族藏兵图事关重大,难怪青华怀疑她,忌惮她,龙川献图,祸起萧墙,可这罪过不在龙川。长公主必定是以为她和青华是坦荡夫妻,所以才百无禁忌,说来说去,青华合当一怒,她一再欺瞒,哪里还有半分为人妻的诚心?
    望着青华的背影,越鸟瞬间万念俱灰,从前青华对她一往情深,哪里有过对她冷眼不顾的时候。可等她走到青华身前,她这才发现他双目泛红,面上不是绝情,而是伤情。
    “青华,此事是我瞒你,是我失了坦诚。可我绝非不择手段之辈,我在九重天二十年,长公主的确巧借手段,为我传递了不少五族的消息。但我也是入了南海龙宫才初见这藏兵图,长公主那时候才告诉我,当年我失去修为被你带回九重天,长公主心中焦急,因此便去见了佛母。佛母劝说公主,要放下私心,心怀众生。岂料公主心中有大沟壑,宁愿折了她女儿家的颜面,也要阻止来日叁界之劫。此虽非我本意,但依旧是因我而起,我没脸自称清白,你要怪我,我无话可说。”
    青华长叹不已,早知道越鸟生来就是一副不负一人的心肠,他却非要不依不饶逼得越鸟自证。岂不知他才是一切厄运的始作俑者,是他将越鸟逼上绝路,是他将越鸟软禁在九重天,他怪越鸟瞒着他使心思,倒浑然忘了拜他所赐,越鸟如今除了她那一颗心,早就是一无所有了。
    “我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信你,是我不好,是我惹你伤心,你别哭了,我什么都不怕,唯独看你落泪,我才最苦。”
    青华捧着越鸟的脸为她拂去眼泪,越鸟与他四目相对,心中只觉痛不可当。从前她俩是一对见面不识的神仙佛陀,如今却成了同床异梦的苦命鸳鸯,难怪天下属情劫最苦,她俩离也不是,合也不是,根本就无计可施。
    青华将越鸟抱入怀中,轻抚她因为悲泣而颤抖的脊背,他心中一片悲凉,可即便如此,即便他此时此刻心痛如百虫蚀骨,他也不肯放开越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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