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牵着缰绳,另一手抬起来正欲叩门。寒风将他的手吹得发红,手却仍停在半空,没有敲下去。素来镇定的王夫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几番打听才得知这个地方,心心念念地寻来,没想到了门口还是却步了。

    他缓缓收回手,想着不如再回去查探查探也好,免得这样冒失敲门万一起了误会。可就在他垂下手的刹那,门“吱——呀”一声却是开了过来。

    一男子杵在门口,抬头打量他几眼:“呀!这不是王都尉吗?咦?难道是我家三郎也一道回来了?三郎呢?”他说着往外探,但视线里分明只有王夫南的一匹马而已。

    开门者,正是许山也。

    王夫南见是许松,不禁蹙眉:“大郎不在东绣岭住了吗?”

    “不呀,我还是在那住。”许山平静地解释,“我阿爷阿娘要出远门,我便下来整理整理这宅子里的东西,过两日我就回山了。说起来,王都尉怎会找到这里来啊?”

    “出远门?”王夫南完全没理会许山的后一个问题,又问:“去哪儿?”

    许山脸上划过一丝平静的伤感,但他还是以寻常的语气回说:“往东去了,今晚恐是要宿在华山玉泉院吧。”

    “何时回来?”

    “不知道呢,按照我阿爷的想法,大约不会再回来了。”

    “不会再回来?”

    许山点点头:“王都尉难道找我阿爷有事吗?”

    不过王夫南却没给他答复,二话没说迅速翻上马,往东追去了。

    ☆、第19章一九上元日

    上元日来临,又因朝廷征讨淮西打了胜仗,长安城破例解了夜禁,东西二市也可延长营业至深夜。

    被长期夜禁闷坏了的百姓,终于可以在深夜看到开放的坊门,可以游走东西二市,观夜火流光,畅饮整晚。

    许稷刚回家,千缨便嚷嚷着要去东市逛逛。王光敏一早就被狐朋狗友拽出去喝酒了,韦氏则说太闹腾了不想去,便让他二人自己出门。

    自年后许稷一直拮据,家里也过得一贯清寒,逛夜市也不过是感受个热闹,并不指望能买些什么。

    两人骑马往闹市去,从宣阳坊西南隅的净域寺一路行至东南隅的万年县廨1,许稷与相识的县廨吏卒打了招呼,将马拴在此地后,与千缨一道去逛东市。

    道路被灯火照亮,空气中飘着酒气,在这寒冷的正月夜里,却将人们的内心点燃。千缨没戴帷帽,大大方方跟着许稷在街道上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甚么都有趣。

    “你走里边,这些人走路不长眼睛!”千缨怒目瞪着方才迎面撞他们的胡人男子,不由分说将许稷往里侧推推。

    “唷!娘子好气势!”一个胖胖的中年老头从后面冒出声音来,“还怕你夫君被挤坏了呀?”

    许稷回头,见是兵部同僚便寒暄了一二句。胖老头摸着短须笑眯眯说:“许三郎有此般娘子可真是令人羡慕哪。”

    千缨受了夸奖却并不高兴,她回头盯着那胖老头看了一眼,像污了眼睛似的赶紧扭回头,猛地拽紧了许稷示意她赶紧走。

    许稷知道她怕甚么,赶紧拱手与那胖老头告辞,转眼就拐进了一间酒肆。原来那老头正是千缨之前要嫁过去做填房的那个兵部司库,这司库有回来王家,千缨便见过他一面,油光满面大腹便便的模样实在令千缨想自绝的心都有了。

    作为长得好看,且又格外注重外貌的人,千缨从此更不喜欢那些胖胖的、胡子修不平整的中年人,幸好幸好,她这辈子不用给这些人做填房。千缨大舒一口,将许稷攥得更紧,指了一坛子酒道:“家里好久没买酒了,不如买坛烧春回去吧。”

    许稷说:“我上回从昭应带了两坛回来,放在家里了。”

    “昭应酒吗?”千缨低低地说,“可是昭应酒不好喝也……”

    “你这样喜欢喝酒,不如我请调去剑南道算了,那边的烧春比这便宜得多,天天喝都行。”

    “也好也好!”千缨不知不觉已变成一只馋酒鬼,被许稷这样一勾更是不得了,是非要买不可了。她赶紧掏出锦袋来,摸摸钱却是不够,忙转头问许稷有没有带钱,许稷摇摇头,千缨便暗舔了舔嘴唇咽了咽口水,她琢磨一二,走到那售酒的伙计面前:“能便宜些卖吗?”

    伙计高贵地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牌子上写了多少便是多少,一钱都不能便宜。”

    “可是……太贵了呀。”千缨皱着眉头说。

    “这位娘子,这酒可是大老远从剑南运来的。开玩笑呢,你知道剑南到这多远吗?”

    这伙计完全没有做买卖的姿态,却也不能怪他。盐铁官营,酒也不例外,所谓“有酒我便是你阿爷,爱买不买”就是此理也。

    千缨嘟着嘴忿忿看着,这时候肆内忽走进一人来,径直走到那伙计面前便要了两坛剑南烧春。千缨眼前一亮,忙攥住那人衣裳,一想不合适就赶紧收回手来,但脸上喜色却不见收:“十七兄啊!你也来买酒啊!”

    王夫南回头瞥她一眼,满脸的“这人谁啊,不认识”。他一手抱过一坛酒,转了身就要往外走,千缨忙又攥住了他的袍子,一脸谄媚道:“十七兄……借我几个钱可好?”

    “哦?你要买酒啊。”王夫南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许稷,“让你夫君给你买啊。”

    “我——”千缨不自觉舔舔嘴唇,“我俩钱没带够。”

    “钱没带够就改日再买,这么简单的事要我教你吗?”王夫南残忍地拒绝了千缨,抱着酒坛子继续往外走,与此同时,他深深看了一眼许稷,下意识抿紧了唇角。

    千缨没能拖住他,于是蛮不讲理地威胁道:“你不借我钱我便养蛇咬你!说到做到!”

    王夫南额角跳了跳,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可 千缨却越发来劲,幽幽说:“我以前在你床上放过蛇你不知道吧?大概是七岁那年吧,我抓了条小土蛇,就偷偷放到你床上,那条蛇可厉害了,滋滋滋地吐信子,从 这游到那从那又游到那!”她手上动作越发夸张,已是讲到兴起:“那条小土蛇在你床上游了个遍呢!你晚上睡觉没察觉出什么不对来吗?”

    王夫南脸色已不大对劲,一旁站着的许稷见事要闹大,赶紧上前一把拉过千缨:“千缨不要再说了。”又转而对王夫南道:“她在说胡话,十七郎请别在意。”

    “我说的都是真的,他不信可以去问他乳母嘛!他乳母那时还把我揪起来打了一顿呢,就是没告诉他而已!”千缨不要命地昂着脑袋,越说越起劲。

    许稷知道她邪门劲又上来了,赶紧捂了她的嘴,皱了眉腾出另一只手来朝王夫南挥了挥,示意他赶快走。

    可王夫南非但没走,反而将酒坛子往旁边架子上一搁,忽然猛地拽过许稷手臂,寡着脸撂下一句:“你跟我出来。”

    许稷完全懵住,这事不对啊,为甚么找她算账哪?千缨也是愣了,直直看着王夫南头也不回地拽着许稷走了出去,转过头问那高贵的伙计道:“发生甚么事了吗?”

    那伙计一脸面瘫地说:“这位娘子,你自己犯了什么错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千缨懵懵回,“不过他的酒我可以拿走吧?我们一家人哪。”

    “随便。”伙计挥挥手,想要打发她走。

    力大无穷的千缨一手一坛,抱起酒就先出去了,两边都瞅了瞅,人流如梭,却是不见十七郎和许稷的身影。她叹口气,摇了摇头,便径直先往宣阳坊去。

    而许稷则被王夫南拽进一暗曲里,只有尽头一盏纸灯笼昏昏亮着。

    许稷被逼得贴墙而站,一脸的严肃与戒备:“千缨图好玩犯了错,我代她道歉,这件事请十七郎勿往心里去。”

    王夫南松了手,与她面对面站着,冷风从曲口灌进来,吹得光影晃动,他脸上的神情也是难辨。

    “前两天我去了一趟昭应。”他平静地开了口。

    “是吗,为什么去呢?”许稷抬起头,坦坦荡荡地回问。

    “我去你家,遇见了大郎。大郎说你阿爷阿娘出远门去了。你知道他们为何要走吗?”

    许稷平静地说:“我阿爷认为大限不远,但他不想死在昭应,便与我阿娘一起往西去。若你觉得奇怪,我也没甚么话好解释,我们家对死亡这件事的看法一直如此。”她顿了顿,昂着僵硬的脖子又问:“你去追我阿爷阿娘了吗?可是我阿爷与你说了甚么?”

    王夫南却避而不答,沉默着看她,眼眸里是许稷从未见过的复杂感情。许稷想往后退,可她无路可退。脊背紧紧贴着冷硬墙壁,皮肉都觉出疼来。

    与此同时,东市大街上还是人群熙攘,偶有粗制滥造的焰火声传来,引得一行人尖叫不已,但这暗曲中,却是路冷人寡一片静寂。

    同样人寡的还有皇城内各公廨,除了值宿官员,便只剩下尚书省内熬夜评卷的考策官,但此时公房内却并不平静。

    “黜落?你说说看他所陈有哪里不对?!商贾、军兵、吏治、僧道、税法……哪一条说得不对?若不给高等真是太可惜了!这样的人不用,吾朝还有何人可用?”苍颜白发的中书舍人指了答卷怒气难掩,他正是考制科时给许稷蜡烛的那位考策官。

    “孟 老,此非对错与否的问题。”坐在对面的另一位年轻考策官从定端坐,言辞里透着冷漠:“正因他说的都对,才不能给高第。试想此卷若初判给高第,之后呢?先是 呈政事堂审议,可此卷中却暗斥宰辅;就算能过政事堂,呈上御览,则又必经内侍省2,然此答卷后文矛头直指阉党干政,内侍省又岂会放过他?孟老想判高第的惜 才之心练某可以理解,但判高第是在害他无疑。”

    这位年轻的考策官正是侍御史练绘,他从头至尾端坐,有理有据说完,又补了一句结论:“此卷必须舍弃,才是给其出路。至于他考的另一科答卷,见解独到文采也是斐然,则可斟酌再判。”

    白发的中书舍人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考策官评卷需综合意见,绝无可能一人专断,讨论与争执故是常有之事。

    而两位考策官所争执的答卷,正是出自许稷之手。

    公房内重归安静,练绘浅吸一口气,合上了面前答卷。许稷啊许稷,该说他是聪明,还是冒进呢?

    策文写得倒是一片热忱,看得出其格局绝非只囿于比部那方寸地方,但做成这样,摆明了是不想得高第,但也不甘心被黜落,为此还特意考了两科?

    畿县是无法留位给他了,赵相公大约也会暂断了拉他入伙的念头。

    练绘想着想着,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窗户。

    至于在东市暗曲里对峙的王许二人,则对此事还一无所知。

    寒冷夜里,连呼吸也有了形状。呼出来的气成了白雾,很快又消失。大街上的欢笑像四更天梦境里的声音,远远的,不真切,嘤嘤嗡嗡又如三九天深夜里的蚊蚋盘旋。

    “我猜你不姓许,你也不是男儿身。”顿了顿又问:“你是不是卫嘉?”

    “我不明白十七郎在说甚么。”许稷的声音渗进夜色里,格外轻渺,格外冷。

    “不明白?那这是甚么……”素来不会拐弯抹角的王夫南骤然抬手搭住她脖颈,温暖的手指挑开她圆领袍里的白领子,触到那细薄又凉的皮肤,再触到那并不光滑的项绳。

    许稷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紧紧按住了他的手。

    ☆、第20章二零英雄血

    “如此紧张是因为被猜中了吗?”王夫南纵然手被许稷紧紧压着,也感受到了她的怒意,但仍旧面不改色,眸光风平浪静:“因是女儿身所以对我这样唐突的冒犯深感恼火,又因担心我认出你的项坠而慌张,是这样吗?”

    许 稷显然已是暴怒,一向无波无澜的脸上是不容质疑的恼火,回答则更是坚决:“十七郎,许某自问与你有些交情,但我们的交情还不到你可以一而再再而三试探我的 地步。今日站在你面前的不论是男是女,是旧友还是新交,你此般行径都无礼至极。”她浅吸一口气,续道:“我松手,希望你也收回手。”

    她发怒也是言辞谨慎最后留有可商量的余地,可王夫南却偏偏不领这台阶。他无惧被骂“无礼唐突”,即便知道自己这样做非常过分,但为弄清楚此事,他宁愿做一次小人。

    “若我不打算收回呢?”

    “那你我从此两绝。”许稷虽个头上矮了他一截,气势却丝毫不输。她明白王夫南这样执着地要确认,这其中一定干系甚重;且她也知道,王夫南绝不是听风就是雨的人,他拉下脸来求证,自然是心中认定了九分,只剩这最后一分来求个定论。

    可他为何要求证?且从何得知卫嘉此名?又为何知道这项坠?联想起之前那匹他养了近二十年却忽然赁给她的马,许稷只觉思路理了更乱。

    比起已知的部分,她不清楚的部分只能是更多。

    她一句“从此两绝”未能吓跑王夫南,也没能得到他半点回应,内心底气遂开始坍塌,连用力压住他的手,也渐渐有些稳不住。

    与其放任这样丢了士气,不如迎面而上。她剑指迷雾利落划开:“十七郎到底为何想要求证?求证了对你对我又有甚么好处?既是没有好处的事,那就请收手!”

    “对不起,这件事于我很重要。”王夫南毫无避讳地注视着她。

    “能有甚么样的干系?事关生死吗?”许稷无法理解他的执着,她只察觉到她手掌下那只手越发烫,因挨靠太近,仿佛连脉搏跳动都能听得清楚。

    每一次跳动,都像死扣住她的咽喉。

    “是,事关生死。”他稍稍停顿,认真地说,“我得知道,卫将军是否还活着。”

    许稷呼吸短滞,眸光闪烁了一下:“我不知你说的是谁。”

    “卫将军不知道吗?”王夫南脸上看不到笑意,“左神策军将领卫征,你当真不知?”

    许稷被寒风吹得发抖,她无处可逃,几乎红了眼睛,于是索性拒绝回答。王夫南见她这般模样,知她快要失控,原本冷硬的姿态也松懈下来,他想是时候收回手了,可许稷却因太紧张,将他的手压得死死。

    她单薄双肩微微发抖,面色苍白,嚣张夜风将她花白的碎发吹散,王夫南抬起另一只手想要去替她理顺乱散头发,可她却别过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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