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许稷抬眸看了他一眼,“朝廷不会将我当叛徒一起剿了吧?”

    “你觉得可能吗?”

    不可能,因她仍是一颗有用的棋,应不会这样早被放弃。

    “那征讨淄青是既定之事了吗?”

    “是。”王夫南十分笃定地回了她,想必朝廷已是有了安排:“只要淄青一动反悔念头,朝廷就会有所动作。”他说着指了地图上杨刘及阳谷等入经淄青的黄河渡口,又以手指比划了线路:“至少有五路兵马可调,宣武、魏博、武宁、义成,还有横海1。”

    又是一笔大开销,许稷下意识地想。

    她还在低头计较钱粮时,王夫南忽抬手拍了她脑袋:“若淄青被围攻,朝廷兵马打到高密,你不要做抵抗,明白吗?”

    许稷捂头:“那要怎样做?”

    “举旗投降。”

    许稷弯唇不说话。

    “不要做无谓牺牲。”王夫南对她的心不在焉很是不满,皱了眉收起羊皮纸:“还有我授你的那一套近身防卫术,也要好好习。”

    “近身防卫最有用的难道不是只有那一招吗?”

    “甚么?”

    “狠踹子孙根不就好了吗?”许稷很是认真地说着,还一本正经看了一眼盘腿而坐的某人裆部。

    “喂!”王夫南忙以地图盖住自己,看妖怪一样看了一眼许稷,霍地起身溜走:“天黑了,我去公厨看看有没有甚么可吃。”

    许稷见他取了雨伞往外去,便兀自裹紧了身上袍子,咕嘟咕嘟将陶杯里的酒全饮下了肚。

    这原本湿冷的夜晚,似乎因为这及时的酒,令人周身暖和起来了。

    ——*——*——*——*——

    王夫南回来时许稷已经挨着火盆蜷成一团睡着了,呼吸均匀,睡得很沉。

    王夫南放下食盒,走到她身边,俯身轻握了握她的手,实在是太凉了。

    他又看到她光裸在外的脚,便直起身折回值房内,取了袜子及毯子,重新回到她身旁坐下,小心翼翼地微抬起她一只脚,怕惊动她一般一点一点将袜子给她穿上,之后又艰难穿好另一只,这才松了一口气。

    简直比瞄准射箭要难多了。

    王夫南这样想着,又取过毯子认认真真给她盖好,这才在旁边坐了下来。

    屋外风雨声如涛,火盆中的木炭不遗余力地燃烧,许稷深深沉沉地睡着,仿若在夜海波涛中,置身于一艘温暖的舟。

    ☆、第25章 二五灞桥柳

    千缨一大早忙疯了。

    许稷告身下来之前,她一直慢悠悠慢悠悠,以为自己能在两三天内迅速收拾好东西离开长安去往下一站驿所,可没料拖到最后一刻,才发现要准备的东西多了去,简直令人发狂。

    且不说别的,单论穿这一项就够千缨昏头。平日里总觉着没甚么可穿戴,好像到了那时节都只能翻出几件来换换,但真正收拾起柜子来,便发现要带的东西太多了。

    像 她春夏穿的单衫、单裙、单裈,秋冬时的褙子、夹袴、袄子,日常鞋履袜袋,还有些算是拿得出手的首饰、义髻等等;以及像许稷日常穿的汗衫、袴裈、长袖、袄 子、袍衫、幞头、革带、靴子袜袋,还有特殊场合穿的公服等等……一点点收拾妥当,并有序存进箱子,便耗去了很多时间。

    许稷于比部做最后的交接,遂不能回家帮忙,韦氏与千缨二人都全无出远门的经验,便只能摸索着扛起大任。

    “阿 娘你还记得四伯母以前是如何收拾的吗?”、“似乎是写了张单子,将要带的都写下来,再一件件收拾存箱,这样便不会错漏。等到了任所,翻找起来也方便。”、 “阿娘如何到现在才说哪,全乱了……诶我脑子真是不够用,三郎回来得说我了。”、“千缨哪别急,与其这样乱下去,不如现在停下来先理一理……”

    母女二人正议论如何收拾才得法时,看热闹的也恰好路过。

    府里都知五房女婿制科登第,连擢三阶,看起来似乎是要高就去了,且五房这两日动静也大,四处走动着借东西,连老夫人那都被要去了三个箱子呢!

    一行人庭院外议论时,千缨三伯母蔡氏却恨恨瞪了一眼,面色极差地冷冷开口:“去密州哪算得上是甚么高就,至于高兴成这样!”

    自十九郎王武平出了贪赃之事被徒后,蔡氏便刻薄得要命,甚至连虚情假意的伪装都抛开了。她说这话时,其他人纷纷看了过去,她家庶仆便在一旁添油加醋,压着声音道:“看五房那高兴的模样,好似府里只有他家要外迁升官似的。”

    蔡氏神情寡淡,眸光中是难抑的恶毒:“能得意到何时?密州那是甚么地方?就算淄青眼下吐出来了,可没准哪天就一口吞回去,看他家到那时还笑得出来否!”

    “原是这样啊,那看来不是升官,是要去送死哪。”实际上什么都不明白只会跟着主人附和的庶仆如是说道。

    “胡说甚么呢?!”

    身后一男声乍然响起来。

    蔡氏扭头去看,只见是王光敏,便笑:“是不是胡说你心中有数,高着嗓门有甚么用。”

    王光敏自我劝慰说不要与女子计较,可又实在忍不下这口气。

    许稷登第这事让他最近心情大好,也使他终于能抬得起头来与人说“制科可是百里挑一,我王某人的女婿登第制科啦,且是连擢三阶,青年才俊可堪重用啊!”云云,但面前这蔡氏却口出不逊,连她家区区庶仆竟然都诅咒许稷去死,真是过分,过分也!

    他 怒目瞪蔡氏:“兄嫂这可是在挟报私仇?我家三郎可干着你们家甚么事了?十九郎被抓进去难不成还是我家三郎的错了?他指使十九郎去贪赃了吗?没有!影都没有 的事,偏偏要将污水都往我家三郎身上泼,且还处处给千缨和三郎找不痛快!小肚鸡肠成这副模样,十九郎出来了恐怕都要觉着丢人!”

    他骂得直白又狠,全没有半点风度与涵养,但本质上却又真是在护犊子。

    蔡 氏同样怒目瞪他,想他平日都是关起门在自己房里横行霸道,在外面只是个窝囊废,可今日却完全是转了脾性似的,一通狠骂下来,气得蔡氏都不知回骂甚么。只那 不懂事庶仆要替她出头,竟是说道:“当真全无影子的事便不会有人说道了,许三郎若当真行得端正,还怕说不成?如此气急败坏便是……”

    “你闭嘴!哪轮到你说话?”若不是站的远了些,王光敏恐是一脚就上去了。

    蔡氏更怒,那庶仆还未及反应,便听得“啪——”地一声,继而就是耳边嗡嗡鸣声,像是将要聋了一般。

    蔡氏这巴掌打得极狠,几将气全撒在了庶仆身上,一扯衣裳扭头就走了。

    看热闹的渐渐散去,王光敏则扬眉吐气般脚步轻快地迈进了家门。好运来啦,他家的好运就要来啦!

    可就在王光敏兴高采烈、甚至破天荒帮着女儿收拾行李之际,身处比部公房的许稷却皱眉忧虑起一些事来。

    密、海、沂三州的州县计帐刚送至比部,许稷便先看了密州计帐。高密,甚至整个密州的财务状况都不容乐观,并不如传闻中所说那般富庶。这些年密州赋税收入锐减,而开支却如黄河流水,加上天灾,更是雪上加霜。

    县令乃亲民之官,与身居比部任直官有太大差别。而她所看到的财务状况还只是冰山一角,至于其他呢?她能够胜任高密县令吗?

    合上计帐,许稷眉头过了许久才舒展开来。

    时辰不早,该走了。

    她起身收拾案上柜中的东西,那边吕主簿忽冲到食橱旁,抱住她的食盒哀嚎道:“从嘉啊!你若走了我便再也没杂馃子吃了,你将食盒给我留下吧……里面还剩一个呢。”

    许稷回头看他一眼,想了想,又转回头,淡淡地说:“吕主簿请拿去吧。”

    吕主簿莫名觉得有些心酸。他是看着许稷从比部一步步走上来的,也见识了这两个多月里各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对许稷忽然连擢三阶这件事,他至今还是有做了场春秋大梦的感觉。

    好像许稷明日还是会来这地方,会在那角落里窝上一整日,连饭也忘记吃。

    可她的柜子分明已经清空,案上也只剩了一把算盘与些许算筹。

    许稷背起书箱,手按在那算盘上,轻轻滚动,是算珠圆润的令人熟悉的手感。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将那算盘摆摆正,终是埋头走出了公房。

    迎面是千篇一律的糟糕拐角,斜对着礼部南院,几扇矮窗半掩着,里面坐着爱抱怨的礼部官员们嘀嘀咕咕个不停,好像永远也没完。

    交还了门籍,骑着马从朱雀门出,哒哒哒的马蹄声响在天门街上,许稷回头一看,这一别不知要到甚么时候才能回来啦!

    ——*——*——*——*——

    千缨到底没能有条不紊地将行李都收拾妥当,临出门前还拔腿跑回家中,摸索摸索又揣了一只包袱出来。

    许稷问起来她便压低声音神秘兮兮说:“万一半途月事来了怎么办?我就又回去拿纸!”又说:“唉你这么大年纪了为甚么还不来月事,难道你其实是男儿身只是天阉了不成……”

    许稷倏地伸手捂住她的嘴,拖着她绕到前面与王光敏及韦氏行礼道别。韦氏只有这一个女儿,见她如今要随夫君外出赴任,心中既是欣慰,又是舍不得,加上性子又柔柔弱弱的,便不禁要掉眼泪。

    王光敏倒是昂着脑袋一贯的“混不好就别回来”的势利眼做派,但心底里却比谁都要高兴,他皱眉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快走快走,驿所的人就要等得不耐烦了!还在这里磨叽!”

    许稷携千缨一起再俯身深拜过之后,这才双双登上马车,直往灞水而去。

    车一路行,风景一路变。千缨看着外面感叹道:“我长这样大还没有离开过长安,真不知那里会是甚么样子哪。”期待之中似乎又有些隐隐担忧:“会不会吃不惯哪?早知应该带些……”

    隐忧的话还没说完,千缨眼前忽然一亮,指了不远处就嚷道:“你看那是谁!”

    许稷循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素来闲散的家伙正骑着马停在灞桥上等着呢。

    “他来做甚么呀?”

    “想必是送人吧。”

    “送谁呀?”

    “不知道反正不是送我。”许稷口是心非地说。

    她遂也不让马车停下,哒哒哒地继续前行,可最终还是被王夫南给拦下了。

    千缨扭头对看书的许稷道:“他好像当真是来送我们的,他存的甚么心哪?”

    “不知道。”许稷翻过去一页书,正悠闲着呢,车板子忽被人拍响了,抬头一瞧,正是王夫南。许稷看他一眼,他言简意赅地说:“出来。”

    千缨觉得他二人之间气氛不对。

    许稷低咳一声,对千缨说:“你在车上等我一会儿。”便猫腰下了车。

    千缨扒拉在窗子口往外看,王夫南将她的头扭到一边:“男人之间有要紧事说,你把头转过去。”

    千缨哼了一声,不稀罕地偏过头:“谁要看!我才懒得看!”

    灞桥上迎来送往之人渐渐多起来,王许二人行至桥边,离那车驾已有十几步远,许稷站定,一脸严肃地问:“十七郎可有事?”

    王夫南将手一伸,掌心朝上,显然是讨要。

    “做甚么?”

    “给你的项坠呢?”

    “甚么项坠?”

    “信物啊!”

    “你给过我吗?有何人可作证?或有其他凭证?”许稷一脸正经,却又满嘴无赖话。

    王夫南无计可施:“那说好的婚约呢?”

    许稷循循善诱:“十七郎,你我都这样大了,不要天真了。与小孩子的约定能算数吗?你好歹应该让卫将军白纸黑字写下来啊。”

    简直无赖,无赖!

    王夫南深吸一口气,决定暂不与她计较,遂又从兜里抽出一根细柳条来,那柳条上竟是快要抽芽,隐隐的墨绿色凸在粗褐色的皮子外面,是勃发的生命力。

    许稷扫了一圈附近的柳树,贸一看都还是灰败之色,全无抽芽迹象。

    “哪儿找来的?”

    “你不要管。”

    “不说我便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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