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稷半夜醒了一回,做了不大好的梦,醒后忍不住松口气庆幸那只是梦。她想抬手擦擦额头薄汗,手却被王夫南握着。

    脑后可感受到他的呼吸,后背紧贴着他胸膛,能察觉到稳健有力的心跳。她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想要接着睡,但闭上眼许久,却根本睡不着。

    白天睡了太久,她现在脑子清醒得很,于是将近来一些事梳理了一遍。老实说成为西北供军使并不在她的计划之内,且这战事不知要到何时,倘若一直被困在这,会耽误她的其他计划。

    她一离京,盐利就又落入了阉党手中,而度支也因入不敷出像条濒死的鱼一般苦苦撑着,户部司为了补充户部钱,不出意外地又拔高了除陌钱,更是将飞钱经营牢牢控制在手中,加饶高至百文,引得商户百姓多有不满。

    河南战事也不如预料中那样的顺利,血盆大口已经张开,可根本填不饱它。

    帝国的航向成谜,谁也不知是触礁沉没,还是惊险避开险滩从此一帆风顺。

    许稷想了半响,反握住王夫南的手,闭上了眼。

    ——*——*——*——*——

    西征大军继续往西北行,那里有被西戎攻陷的凉、沙诸州,西戎一日未逐,大周子民就只能生活在西戎的势力之下。

    许稷的伤,在王夫南的紧盯与照料之下,也逐渐好转。她一路筹集粮草,并不轻松,但她仍然是珍惜了这段常聚的时光,两人一道钻研火药,她也趁机向王夫南习一些防身之术。

    “太慢。”王夫南瞬间握住她的手腕,“再试。”

    他松手,她活动手腕,将匕首收在袖中,酝酿了一番,出其不意攻向对方,就在刀尖贴上他衣服时,王夫南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腕:“还是太慢。”

    无论她速度有多快,总能被他抓住,根本没法按照计划扎上去。而王夫南除了动动右手之外,连站姿都几乎没变过。

    他在这种事上明显是严师,也是高手,许稷毫无胜算。

    “你每次出手前眸光都会变,这破绽太明显了。”他握着她手腕:“虽然被抓住也不是死局,但是你臂力不够,没法反手扎,所以——”他按住她肩膀,“往后,抬脚狠踹。来,试试看。”

    许稷瞄他一眼,觉得还是算了:“我下不去手,何况你在对面,我出手扎时也会犹豫,倘若对方真是我想杀的人,我会比现在更快。”

    王夫南松了手:“未必,人紧张时表现只会更差。”他似乎猜到她的意图,接过步卒拿来的茶水,分一碗给她,意有所指道:“倘若你打算采用这样的办法杀某个人,就是下下策,我不希望你用弱项去与旁人博。”

    许稷饮了一口茶,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不是刺客的料子,死了这条心,听到没有?”王夫南甚至是在警告她,他教她这些,是希望她在危急时保命,而不是将自己当成利剑,面对面地去戳敌人的胸膛。

    “可我很想报仇。”许稷声音很冷淡,“我快忍不下去了。”

    “继续忍着。”他清楚她与阉党那些新仇旧恨,也很想结果了那些恶贯满盈的家伙,但他不能让她去做这种事。他搁下空碗:“等我回去,新仇旧恨,都让他们血偿。”

    许稷动了动唇,但没有说话。

    她将匕首收起,忽闻得接连几声巨响,随后一步卒匆匆跑来,那步卒道:“新做的火炮方才试了,很是厉害,恐能将人炸飞,马都吓死了!”

    许稷闻言很是兴奋,拔腿就要跑,却被王夫南拽了一把:“从容点。”

    他握住了她的手,又松开:“等回去得好好谢谢你阿兄。”许山看着是个山夫,却有造武器的天赋,他的一些试验再经改良,竟是威力十足。

    火炮虽不至于令多人死伤,但好歹能令马惊人慌,倘若天气干燥,则比单纯折炬放火要省力得多,这无疑是对作战极为有利的。

    两人又看了次试验,王夫南叮嘱她保存好配比与制作方法,不要让有心之人窃得。

    西征军继续前行,军粮供给也紧跟其后,但还是体会到了拮据感。西北供军院如传闻中一般不靠谱,账目一塌糊涂,许稷熬了数晚核对账实,厘清收支,惩戒了几个中饱私囊的僚佐。

    好在收获的时节在即,许稷估算了一下,今年屯田与盐场的收入,倘若全部用以供军,足够支撑西征军小半年的支用,就在她暂舒一口气时,却收到了京中的消息。

    说是河南战事吃紧,馈运不济,让她回去。

    君命如山,她没有理由拒绝,于是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行李,交代完供军院的事,立刻动身回关中。

    天热了起来,王夫南腾出时间来送她,分别时只给了她一袋瓜:“这一路驿所太少,别渴着,路上当心。”他顿了顿,嘱咐完:“你还有我,有阿樨,很多事不要硬拼。”

    许稷点点头,想再说些什么,但公事都已经交代完,私事……想说的太多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她翻身上马,挥动马鞭疾驰而去,外袍就被风吹得鼓起来。

    身后,是心头牵挂;往前,任重而道远。

    一路不作无谓停顿,鼓足了劲往回赶,驰过中渭桥,进了金光门,就是熟悉的长安里坊。

    她仓促面了圣,又速回了中书外省,从李国老口中闻得最新战况。原来陈闵志领兵攻打河南叛军的同时,河北又乱,武宁等镇纷纷领命出界配合攻打,全仰靠南北供军院供给,而南北供军院现在一塌糊涂,快到夏收时,倘若转运控制不好,要出大事。

    河南河北今年的收成是不要指望了,那就只能以东南之粮补给。但河南又踩着帝国运河命脉,河南如今乱成这样,运河转送也十分堪忧。

    许稷危中领命,二话没说扛上担子就带人直奔河南。东出长安,途径灞水,柳树成荫,人烟寂寥,过了函谷关即可见逃难流民,成群结队蜂拥往西去。

    她不是没来过河南,两任官职都在此地,那时淄青纵然被控制在李斯道手中,却也没有像今日所见这样,满目疮痍。

    田地荒芜百姓弃家逃难,不过短短数月就沦落至此,看着教人心痛。

    深夜时分终于赶到沂州,驿丞认出她来,知她是以前的州录事参军,眼下的户部侍郎领南北供军院事,赶紧请她入驿所住下,然许稷却并不打算在此多待,只问:“眼下这里是谁镇守?”

    时局多变,镇守也往往都是临时将领。驿丞回:“是朱廷佐将军。”

    “朱廷佐?”许稷只知他后来去了银夏镇,同年银夏军被编入神策行营,眼下竟也来打河南?这在她意料之外,但也不失为一个好消息。

    许稷连夜奔赴营地,出示鱼符要见朱廷佐。

    朱廷佐闻得许稷到来,立刻起身出迎。二人自多年前高密裁撤官健军一事后,便再未有过交集,如今也算是故地相遇,但心境地位却都已经大变。

    朱廷佐虽不在西京混,但也听说过她与王夫南的事。凭他对王夫南的了解,倘若王夫南真不顾传闻要与许稷在一起,那许稷必然是女人,且……许稷不会是旁人,只能是卫征之后。

    他十分笃定,但不戳穿。

    许稷风尘仆仆赶来,他备了酒菜招待,许稷便抓紧时间询问眼下情况。

    朱廷佐不急不忙说:“神策军打得一团糟,前来支援的诸镇军,由于节帅太多,人心不齐,都各自观望,决计不会主动冲在第一个。”

    人心不齐,枉兵数众,反而虚耗口粮,调动困难。

    “诸镇牙军都是吃这口饭的,要他们出界,钱给不到位,自然就不肯动。时间一长,士卒离叛之事,屡屡发生,人心都快散成沙了,要拢回来谈何容易?”

    许稷将一口没有咀嚼的饭咽了下去,噎得食道一阵钝痛。

    “这次调兵太乱了,眼下还不如让几个镇的兵全部撤回去,南北供军院只供神策军应该算不上太难。”

    “神策军不是打得不好吗?倘若诸镇撤军,叛乱又压不下去,岂不更糟?”

    朱廷佐不屑地轻嗤一声:“有陈闵志怎可能打得好?还有他底下的中护军和判官,都是什么狗东西!”

    “怎么说?”

    “你 那里做军资细目,估算支用数,是按照人头来做。但军中等级森严,从上往下数个级别,单单分给最上面的,就可以抵下面千人所需。陈闵志领兵打河南,不是为了 真打败起义军,他是在——刮军饷,这就算了,他还问我们收纳课钱,请问谁受得了?供给神策军的军资,到底能有多少进士卒囊中,非常值得一探。”

    “所以士卒积极性很差……”许稷抬头,“致朱兄如此义愤填膺。”

    她抿唇不说话,其实这个道理王夫南同她说过。曹亚之在时,也干过一样的事情。陈闵志这样做,并不稀奇。

    但眼下境况紧迫成这样,当真令人忍无可忍。

    她吃完了极堵人的一顿饭,想要饮一口酒时,朱廷佐却拿掉了她的酒盅。

    他道:“你欠我一个人情,还记得吗?”

    在高密时,她的确欠过他一个大人情。

    许稷点了点头。

    朱廷佐抬眸盯住她:“干掉陈闵志,如何?”

    ☆、第99章 【九九】偿血债

    许稷不是白痴,尽管朱廷佐提出的这个想法极具诱惑力,但她也没必要立刻表态。于是她蹙眉迟疑,抬首道:“之后呢?护军中尉倘若没了,底下恐怕只会更乱,左神策军不比右军,右军的人心是偏离阉党的,但左军——则很难说。”

    “抛开护军中尉,神策军的实际指挥是大将军。只要大将军还在,神策军没有理由会乱。”朱廷佐似乎信心十足。

    许稷闻言沉吟道:“朱兄的人情某很想还,但某一介弱质书生,恐是无法遂朱兄的愿。”

    “此事旁人难为,反而你做最为合适。”朱廷佐眸光盯紧她不放,“眼下陈闵志对下属戒备心极重,平日里大将军与之会面,都得先搜身,怕的就是武人动手行刺。但你不同,他对你的戒防会弱得多。”

    许稷挑了一下唇角:“是吗?”她起身:“感谢朱兄款待,但此事非某一人之力能达。”深深一揖:“何况这样的想法轻诉他人绝非好事,朱兄谨慎为好。”

    她断然拒绝倒是令朱廷佐有些意外,然就在她转过身去之时,朱廷佐忽说:“你当真甘心?卫将军可是死在……”

    许稷霍地一顿,知道朱廷佐已然猜出了她的身份,但她却坦荡转身:“卫将军怎么了?”

    “你养父许羡庭是那次暗算中的幸存者,对不对?”朱廷佐索性将事情挑明,径直翻出她与阉党的旧仇来:“后来他更名许羡庭,隐居山林,也一定同你说过卫将军为何而死。你不觉得气愤吗,卫嘉?”

    他已不是试探,许稷也无需遮掩。

    “气愤又如何?”许稷眸光不变,语声沉稳:“激将法对某不管用,朱将军还是早些休息吧。”

    她言罢出了营,在城中歇了一夜,之后赶赴供军院,连气也来不及喘。

    按照规定,属于度支的钱物,供军使可直接取用而不必先购后用,这就保证了许稷有权直接调用两税中供国库的部分。

    江淮两税转送至西京,势必要仰赖大运河。既然运途刚好被阻断在河南,许稷就可从河南直取江淮两税供军。她的计划是,两税供军多下来的部分中,轻货用车运回京,至于粮食这种难运的就留下来贷给地方。

    于是从得到消息开始,供军院一众僚属及许稷就日夜守着运河,紧盯上了江淮这块大肥肉,生怕被人掠走。

    朱廷佐那天虽没有与许稷达成一致,在这件事上却出手帮了忙。他拨给许稷的辎重兵数毫不吝啬,而许稷也知道他想要什么——“我出手帮你了,解决军粮军饷的事请首先照顾到我”。

    利益往来,如此而已。

    许稷重新核算了河南河北境内的神策军数及藩镇兵数,做好配给与财物分割,将允诺给朱廷佐的付清楚,随后亲自押车去了神策军主力的驻扎地——郓州。

    一路上并不太平,有分散的起义军势力和流民试图抢夺粮食,许稷也是损兵折粮。

    他们抵达郓州时,神策军仓曹参军高兴得简直疯了,直呼许稷乃救星也:“倘若再晚一些,弟兄们就要饿死了,但——”他脸色一沉:“还不能动。”

    许稷抬眸,他语调已冷静了许多,道:“钱物都需再清点核对过后,由中尉分配定夺。”

    这就是朱廷佐所说“分配要按等级,中尉一人之配给或可抵千人用”之事了,再加上要求士卒们交纳的“课役”,林林总总一算,陈闵志一人或许就能卷走三分之一的军需配给。

    既然如此,许稷道:“今日已是入暮,不若等明日再行清点。”

    仓曹参军一想,又问过录事参军,就让许稷先扎营,明日再清点物资。许稷手下遂在不远处驻扎下来,许稷允他们开了一袋小麦粉,火长做了饼,许稷吃了一块,起身走过去看着火长继续揉面团,她道:“多放些盐。”

    火长闻言往里加盐,许稷说“不够”,又加,“还不够”,再加……最后火长抬起头一脸惊恐:“侍郎这、这是……”

    “咸到齁死人最好。”她垂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又道:“烤好了拿给我。”

    火长深以为侍郎压力太大,可能脑子有点不对劲了,但还是烤了一块巨咸无比的饼给她送了去。

    许稷将饼放进食盒,同几个亲信交代了一些事,只身往陈闵志的营中去。

    她对步卒说明了来意,那步卒立刻前去通报:“许侍郎带着粮食来了,她说还有额外的事要禀告。”

    许稷在外等了一会儿,步卒跑了来:“中尉请侍郎过去。”

    许稷随步卒往里走,至门口时,被要求打开食盒,并抬手搜查有无刀剑,最后才得以入门。

    她深深一揖,就差伏地磕头。陈闵志瞥她一眼:“有什么额外的事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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