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承烨看着蒸笼里的四不像,忽然笑了出来。

    八月十五人团圆,可就在这样月圆人圆的日子里,如意却要为别人家来做一顿丰盛的宴席。

    其实刘阁老的府中有自己的厨房和厨子,请来的师父也都是十分有功底的,无论是刀法还是别的,烹饪技术都是首屈一指,而这些厨子,是专程为了研究刘阁老的膳食习惯而凑成的。今日请百味楼,乃是因为要宴请许多宾客一同赏月,那些专门为刘阁老做食物的厨子,长年累月都只负责钻研刘阁老一人的品味,再做什么佳肴反倒没了真味。

    如意跟随李恒才来到刘府时,刘府大部分的客人还未上门,算来算去,统共也就只有郑泽这一家过来了。

    香芝是第一次跟着郑泽参加宴席,虽说裴玉容事先交给她许多东西,可她碍着面子问题,总是听一半不听一半,等到真的到了这里,郑泽连日来的奔波和冷漠都迎上心头,让她不敢再出一点错,是以当真只能乖乖地跟在后面什么也不做,低眉顺眼惹人怜。

    郑泽和裴玉容显然也看到了李恒才她们。

    “刘阁老。”李恒才带着如意先行与刘阁老打招呼,刘阁老精神极好,在来人面前目光不经意的扫了一圈之后,落在了如意的身上。

    彼时郑泽正在与刘阁老对弈,女眷那边也由阁老夫人们招待着,甫一见到这样李恒才带人来,阁老夫人和裴玉容都过来了,

    刘阁老抬手指了指李恒才方向的如意,话却是对着郑泽说的:“这个就是你妾室的姊妹,东桥的神厨?”

    郑泽手中捻着一颗子,语态从容:“正是。”

    刘阁老笑了笑,摸着胡须朝如意看了看:“果真是个手巧的。”下一句则是直接开始问如意:“小厨娘,今日可有什么好东西要替我招待客人?”

    如意不卑不亢:“刘阁老放心,自然是有的。”

    刘阁老似乎很满意很期待:“郑泽的话定然不会有错,也罢,都莫要杵在这里了,小厨娘,快些去厨房吧,再过不久客人就该过来了。”

    如意领命,和李恒才打了招呼便先下去了。刘阁老看着李恒才还杵在这里,微微一笑:“李老板无须客气,来人,设座看茶。”

    李恒才此时此刻早已经将郑泽在心里大卸了八块。

    厨子是他百味楼的厨子,人也是他李恒才的人,那契约分明还在自己手里,可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如意和郑泽的关系更为亲密一般,最要命的是刘阁老似乎也是这种看法。

    李恒才放一落座便对刘阁老说道:“阁老请放心,如意乃是我百味楼的特级大厨,曾经也做出许多的宴席,食客皆是一番夸赞溢美之词,如意其人,便如其名。”

    刘阁老落下一枚棋子,呵呵笑道:“李老板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这小厨娘乃是李老板酒楼中人,不过她终究是未出阁的女子,就这般在人来人往的酒楼里也不像个样子。”然后对着郑泽似乎有些责备:“说来也算得你的半个亲人,何故令这半个亲人这般奔波劳累?

    李恒才心中一紧,对视就明白了郑泽的用意,他望向郑泽,却见郑泽一脸愧疚之意:“阁老教训的是,这件事情实在是晚辈的一个疏忽。”

    疏忽!?疏忽对如意这半个亲人的照顾!?

    刘阁老皱了皱眉,正要开口的时候,已有客人上门。

    话分两头,如意这边也在下人的带领下到了厨房。

    帝师不愧是帝师,这厨房的配置算是如意见过的最为奢侈浮华的厨房,一丝儿油烟也不曾有,倒像是从未开过火似的,无论是打杂的下手还是掌勺的师父,无一不是本分干练,见到如意也从未有人怠慢她。

    因着许多食材在短时间之内齐聚需要时间,通常许多宴席都该在三日前便开始准备,可是阁老府的传唤是在中秋的前一日,不似慕名而来,倒像是临时变卦,所以即便到了厨房,如意还要从可以使用的食材开始一一甄选。

    可如意没想到的是,原本以为是该由她负责酒席宴桌,但真正临到头时,却是一桌已经备齐的宴席上还留出了两三个位置。客气的管事告诉如意,中秋的宴席,阁老实则早已备下,只是听闻东桥有一位了不得的厨娘,这才生出些好奇的心思,便将宴席中的几道菜给抠了出来,只需如意将自己的菜添上几道即可。

    刘阁老身为帝师,即便退隐与东桥,在朝中的地位和声望是一丝丝都不会少的,加之当今圣上尊其为师,更是百般礼遇,据说是十分看重的样子,且他整日一副慈祥和蔼笑春风的模样,帝师的模样看不出,倒更像一位慈祥睿智的长者。

    只是此时此刻,如意对这位慈祥的长者有了些新的认识,她扫了一眼被空出来的几个位置,不过上了个厕所便有了灵感。

    一桌宴席很快备好,按照府里的规定,如意须得在厨房里候着,不可擅自走动。于是乎,如意和刘府的大厨们立在一边,看着上菜的家丁们鱼贯而入,将宴席菜肴端了出去。

    静候之时,一位姓元的师父走到如意身边:“姑娘可就是百味楼的大厨何如意何姑娘?”

    如意微笑颔首:“元师父不必客气,喊我如意就好。”

    元师父显然有些意外:“你认得我?”

    如意摇头:“只是听方才几位小哥这样叫您。”

    元师父笑着点点头,目光中却带上了不经意的打量。

    这厨娘自打进了厨房便从挑选食材开始,皱着眉头似乎是在思索什么,无论身边的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一眼也不曾多看,却原来即便看似没有在意身边的食物,实则早已记在心里。

    元师父想了想,忽然道:“方才见姑娘的几道菜式否十分独特,又见姑娘年纪轻轻便功底深厚,刀工火候皆是掌握的一丝不差……”元师父笑了笑,有些惭愧道:“若真是严格论起来,只怕这里没几个人能比得上姑娘。如此,我倒是有些好奇,姑娘是从何处?”

    如意回答得从容:“是我娘教给我的,家中穷困,儿时时常饿肚子,自然就跟着娘亲四处寻觅食物,找到些能吃的,便想要做的好吃,久而久之,自己也就练出了手艺。至于元师父说的是从何处,大致也就是如意瞧着一些厉害的厨子做饭时,依样画葫芦罢了。”

    她这一番话说的谦虚而凄楚,元师父看了她的手一眼,没有说话。

    前院用餐之时,后院的如意便静静候着,元师父和另外几位厨子也候着,因为酒宴上时常会有加菜亦或是换菜的情况发生,所以他们也一直待命。其实要待命的原因不止这些,只是有些原因,要看掌勺之人有没有本事将它们落在自己身上,很显然,今日这个原因,是直奔着如意去了。

    算算时间差不多是酒过三巡,自后园忽然急急忙忙的跑来一个家丁,火急火燎的催促:“如意姑娘……如意姑娘在哪里!?阁老要见她!”

    这酒宴上传召厨子的情况无非两种,一种是吃的极其嗨,一种是吃的极其糟。

    如意在下人的带领下到达后园时,隔着远远的距离便听到了后院一派热闹非凡。

    郑泽眼尖,一眼就瞧见了正朝这边走过来的如意,刘阁老正在与同僚们许久,此刻见到如意,脸上的笑容不知是新增的还是未褪的,整个人十分的开心精神。

    “民女何如意,见过各位大人。”如意在桌前站定,从容的向一桌子人行礼。

    刘阁老见到她来,抚着胡须笑道:“小厨娘,老夫这几位门生和同僚皆是路过东桥前来探望老夫的,既然到了东桥,老夫必然好好招待,然你今日这几道菜,实则有趣又美味,他们也十分有兴趣,不若由你来告诉他们罢。”

    刘阁老说这话时,一边已经有人将如意的几道菜放在了一起。

    如意站定,微微福身:“是。”

    如意统共只做了三道菜,此刻她对着那三道菜微微抬手,开始慢慢解释:“中秋月圆之夜,应当是家人团聚共享天伦之时。然而事与愿违,生老病死爱憎别离常常使得这样一件美好的事情徒增了几分忧愁。如意今日不过是应了这个景有感而发。这第一道菜唤作‘松鹤延年’,是将蟹肉做鹤身底,将鲍鱼改刀成羽毛片覆盖在鹤身底即成鹤身,再将蟹肉堆码成脖子和头,共做两只鹤。将冬茹剪成尾羽,嵌入鲤鱼片下;用红樱桃做眼睛及头饰;用黄瓜做嘴及腿,爪。冬笋改刀成松树干状,在盘内成型,用黄瓜切成松枝,装点在树干上。最后将鸭肉改刀后码于盘的下部;将虾去皮后破开码在鸭肉旁。”

    “松鹤延年乃是一道长寿菜,寓意家中长者皆能松鹤延年,如此,即便小辈远在千里之外,亦可托凭明月将自己的一份孝心送达。阁老虽闲赋与东桥,但多年付出终得桃李满门,如今这不远千里前来的,固然是师生情谊长存,但那些未能来此的,就不晓得阁老是否抬首从明月中晓得他们的祝福,是以此道‘松鹤延年’,意在一个长命百岁之意,使得那未能前来之人能有一个机会弥补。”

    “这第二道菜,换做‘鸡茸待哺’,是将鸡蛋黄放在容器中,用尺板打散,起油锅置中火上,待油温三成热时,徐徐倒入鸡蛋液,同时用长筷子顺着一个方向快速搅拌炸约四分之一盏茶的时间即可捞出,挤出炸油,即成鸡蛋茸。再将酥皮面卷成卷,用手揪成十二个面剂,压成面皮,包入豆沙馅,用手捏成葫芦形,将上头捏出鸡嘴,嘴两边粘上一粒黑芝麻,放进烤炉中烤熟,最后在鸡身上刷上糖水,裹上鸡蛋茸,即成小茸鸡。”

    “此道菜承接上一道松鹤延年,乃是过度菜,六十年一甲子,十二年为一纪,寓意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即便是展翅高飞的雄鹰苍龙,见到曾经的启蒙之师,同样一如待补的鸡茸,嗷嗷唤之,不可分离。”

    “这第三道菜,换做‘母子相会’,不过工序却要比前两道复杂的多,待如意说完,只怕已经凉了,不过这也正表明,虽终有相会之日,却不得不挨过先前的凄苦之时,要说回来,倒是这第三道菜最为应今日之景。”

    如意不疾不徐的将三道菜说完,座中已是噤声一片。

    刘阁老的几位门生一个一个皆是一脸震惊,而那几位“以顺道前来探望”为名,实则是来瞧一瞧这归隐的刘阁老还能如何得意的几位同僚,则是面色铁青。

    刘阁老并未有过多的反应,只是在听完如意的话之后,怔了许久。

    正主未曾发话,还有何人敢多嘴?

    下一刻,宴席上却响起了清朗的笑声,刘阁老抚着胡须笑着摇头:“你这厨娘,当真是有些意思,不过几道普通的家宴菜,本是因为味道极好卖相极佳,听着这菜名儿觉得有意思,让你来说一说,你倒好,说了这般多,咱们还吃不吃了?”

    一番略显苛责的话,却全无苛责的意,刘阁老对着几位门生和同僚致歉:“年轻人便是这般藏不了掖不住,稍微有些心思便急着显摆自己,不过胜在的确是心灵手巧,你们可还满意这厨娘的解释?”

    刘阁老闲赋在家,当初巴着他想要求上位的人多多少少抱了看好戏的心思过来,即便你是帝师又如何?如今人已垂老,再不能教给小皇帝什么,不照样还是回到穷乡僻壤种田么!

    可小厨娘的一番话,明明白白的表明刘阁老如今还未到那垂垂老矣之时,他一日未去,就一日都是小皇帝的老师,即便不是身在帝都,却也是被圣上所记挂着的,时局未定之时,谁也做不得准,倘若哪一日这曾经的帝师再度出山,只怕那些如今等着看他如何落魄种田之人,届时会将肠子都悔青。

    这样一个小厨娘,做出这几道菜,说出这几番话,实在令人心颤,可她年纪轻轻,更不曾与谁打过交道,若说是歪打正着,那也实在是个太令人震惊的巧合了。

    再无人多说一句,连带着李恒才都是汗雨涔涔的坐在那里,刘阁老抬眼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如意。小姑娘背脊挺直,目光从容淡定丝毫不见做作,一番话说得也是掷地有声,刘阁老不过打量片刻,便拿起酒杯先行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桌上还有谁干坐着?即便刚才略有不敬的几个人,此番被一个小厨娘给恐吓了一番,也都觉得自己终究是莽撞了,宴桌之上顿时又是一派和气热闹。

    酒宴继续,几位大人皆有意无意的看一看那个还立在一边的小厨娘,最后还是刘阁老将如意放走了,拉着那几位同僚门生问起了汴京城内的一些近况。

    一夜中秋宴,刘阁老的夫人竟然在如意离开之前硬将一对羊脂白玉镯子送到了她的手上!

    刘阁老夫人似乎极其喜欢如意,对她今日的几道菜尤其赞不绝口。李恒才十分会抓准施计,道只要阁老府中有人想要吃如意的菜,只管遣人招呼一声,人立马就会过来!

    刘阁老夫人笑着点点头,拍了拍如意的手。

    阁老府中的中秋夜宴固然是热闹非凡,可如意的一颗心老早就飞了回去!

    吉祥他们肯定会等着她回去,这种宴席本就吃的耗时,如意本想离开,却一直耗在这里,此番终于得了自由,自然是急不可耐的赶回去。

    李恒才和郑泽纷纷提出可以送她,可如意却直言婉拒,趁着夜色急急地赶去了镇口,将众人留在身后。

    辛旬的马车停在镇口已经好一阵子,如意一头钻进进去,连连催促他快些回去。

    已经和跟她们约好的时辰要晚了半个时辰了,辛旬自然也是知道这一点的,马车赶得飞快!

    在刘府一个晚上觉得有些头晕,于是如意将马车门打开,对着辛旬道:“今日多亏你了。”

    辛旬一默,没有说话。

    如意抬手揉了揉眉心:“说真的,你若是不告诉我那些弯弯道道的,我还真想不到这一点。”

    辛旬这才道:“福祸相依,姑娘既然只是一个厨娘,就该有厨娘的本分,今日在宴席上您为刘阁老扳回这一局,固然是令阁老舒心,可也十分可能因此沾上些麻烦,还望姑娘晓得自己如今乃是为三爷办事的,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如意如今已经习惯了辛旬这样的忠仆模式,也不与他争辩,摆摆手道:“郑泽和李恒才求财求劝,想要借着我将自己攀上去,我却也不傻是不是?今日这样并非我想去什么彩头,你说的很对,福祸相依,我既能取悦谁,就一定会得罪谁,我想要的也只是一个机会,最起码要让别人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最起码要让那些想要无声无息干掉我的人有个顾忌,你说是不是?”

    驾车的辛旬忽然没了声音,马车奔跑的更加急速。

    夜风吹来,带动了道路两边的深草摇曳,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明月清辉洒下,令回程的路上带上了些阴森和诡异。

    辛旬驾着车,忽然道:“姑娘,小心些,只怕有人还是想要无声无息一回了。”

    ☆、第八十七章 中秋月灯下示爱

    夜风飒飒,道路两旁的草木仿佛成了精一般近乎狂乱的摇摆着,仿佛是一场喧嚣的盛会,令人毛骨悚然。

    辛旬驾着车,神色凝重。如意也察觉出了气氛中不对的地方,她不再给辛旬添乱,回到马车内,将车门关好。

    马车在夜色中一路颠簸,如意努力地稳定心神,将手附在了左手帮着袖箭的地方。

    忽的,马儿一声嘶啸,辛旬大喊一声“小心”,话音刚落,整辆马车忽然整个的翻了过来!

    如意在马车中打了一个滚,马车翻向一边,她也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如意来不及呼痛,飞快的爬起来从已经撞开的马车门里钻了出去,目光所及之处,只见星星点点的火把来回缭乱,辛旬手持软件,与三个黑衣人开始交手!

    为首的一个汉子格外的高大魁梧,脸上蒙着黑布,手中持着火把,似乎是在观战,如意刚一出来,他的目光便望了过来,眸中目光一利,竟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朝着如意走过来。

    辛旬见状,立即就要冲过来,可他先前就被江承烨伤了手,剑法终究慢了一拍,加之他寡不敌众,一时间也难以突破重围。

    黑衣男人越发的靠近,随着他的一步步逼近,如意也一步步的后退,直到身后被翻掉的马车挡住时,她忽的站定,镇定道:“刘师傅既然来了,必然是抱着要让如意必死的决心,既然总归要死,把话说得明白些不是更好?”

    魁梧大汉忽的一怔,旋即目光中越发的阴寒狠戾,扬起手中的匕首就要刺过来!

    如意朝一边闪去,抬起手臂放出一只袖箭,只闻的“啪”的一声,袖箭已经破风而去,如意正欲大喜,可蒙面大汉竟也是有些身手的,一个翻滚下竟然躲开了袖箭!

    一边传来一声闷哼,如意侧目望去,之间辛旬右肩甲似乎被刺入了什么,她望过去时,辛旬身后的黑衣人正好一脚踹上了他的背。

    辛旬猝不及防,整个人飞了出去,重重的摔在地上!

    如意猛地回过头,那蒙面大汉已经再次扬起匕首,仿佛下一刻就要飞扑过来!如意再次按上手腕上的袖箭,她还有四支剑,这里也还有四个人!

    “我已经必死无疑,你们何不让我死个明白?”解决了辛旬的三个大汉也朝着这边逼近,手中的寒剑隐隐还沾着殷红的血。

    蒙面大汉盯着如意,只是顿了一顿就继续逼急!

    无论如何都不开口,还真是执着。如意冷静的看着渐渐向自己逼近的四个人,忽的抬起手将袖箭对准了那个蒙面大汉,就在她快要按下机括之时,只觉得身边一阵阵劲风扫过,对面的四人目光一转,如意还没来得及随着他们一起转过头,就有一只手已经揽住了她的腰。

    鼻尖有淡淡的药香飘过,如意整个人被那人从后箍着,紧接着手腕一紧,他已经握着她的手,将袖箭对准了面前的四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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