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赵长卿何时能醒,当真要看天意了。

    那天,自早上天气就阴的厉害,刚过早饭便天降微雪,及至中午,雪越下越大。

    凌二舅与凌腾站在赵家屋檐下冻得脸色发青,凌二舅实在心疼儿子,轻声道,“腾哥儿,你先回去,我来等着就行了。”

    凌腾笑,“爹,我穿的厚,不冷。”

    凌二舅握住儿子冰冷的手,再摸摸他冰凉的脸,眼圈儿微红,“怎么不冷呢?都冻成这样了。听爹的话,先到车里去,也挡些风雪。”

    凌腾跺跺脚,“在车里坐着可就要冻僵的,还不如在外头时不时走动好受些。”

    凌二舅自责,“都是爹没用。”

    “爹说这个做什么,我娘那个脾气是天生的,谁能管得了她那张嘴。”凌腾微微皱眉,“这一辈子,少不了遭难的事,挺一挺便过去了。何况这事的确是咱家理亏,若卿妹妹有个好歹,咱们父子受得这些罪也不算啥。”

    凌二舅叹,“是啊。”他并非没良心的人,赵长卿是亲外甥女,出了这样的事,他心里也极是不安。

    两父子说着话,就见赵家门忽然打开,里面钻出个小小身子。赵蓉穿着一身大红绸子袄出来,凌腾知道这位小表妹素来待他亲近,连忙问,“蓉妹妹,可是卿妹妹有信儿了?”

    死了才好!

    赵蓉心下冷哼,脸上扬起一抹笑,把手里的小手炉递给凌腾,道,“这雪愈发大了,表兄和舅舅拿着取暖吧。”

    边城的冬天实在太冷,凌腾也没硬骨头的拒绝,想着给父亲用也好。刚接过赵蓉的手炉,就听赵家院里大呼小叫的声音响起,凌腾手上不稳,小小手炉啪的掉在了地上,他顾不得捡手炉,撒腿就往里面跑去——

    莫不是卿妹妹出事了!

    凌腾脸色雪白,一路直跑到赵长卿的屋里,他完全没有时间多想,亦无暇去顾及余人脸上的神色乃喜非悲。

    凌腾跑到赵长卿屋里,正看到赵长卿披着袄子倚着引枕坐在炕间说话。凌腾心中的滋味儿简直就不必提了,他刚刚以为赵长卿死了,突然见赵长卿醒来,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之时,凌腾的眼泪刷就下来了。

    赵长卿心下唏嘘:此生此世,竟能见到此人为她落泪。

    凌氏赵老太太也都在,赵勇脸上带笑,“可算是醒了可算是醒了。”

    赵长宁大嗓门儿嚷道,“姐,你可吓死我了!”

    凌氏赵老太太皆是喜极而泣,尤其凌氏,握着苏先生的手就撒不开了,一面抹眼泪一面笑,“多亏了先生,多亏了先生。”

    赵家人高兴了一阵,才发现了凌腾。凌腾眼泪哗哗的流,这些天他每天都在赵家门口苦等,风吹日晒冰雪交加的,人较先时憔悴不少。眼泪在脸上冲出两道小泥沟,嘴却是向上咧的。那种神色,叫人瞧见亦是唏嘘。

    赵长卿一醒,赵勇好姑丈附体,想到赵家父子日子在门外守侯,也算有几分苦心,何况平日里父子两上待人都不差。赵勇拍拍凌腾的肩,叹了口气。

    凌氏擦擦眼泪道,“这是祖宗保佑啊。腾哥儿,你怎么来了?”

    凌腾袖子抹一把泪,“我担心卿妹妹。我,我爹也来了。”果然,凌二舅说是迟了一步,也进来了,见到赵长卿清醒,凌二舅喜不自禁道,“谢天谢地,谢天谢地,长卿无恙就好。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是不是开几幅补药,好生调理调理。”终于不用偿命了。

    凌腾笑,“爹糊涂了,卿妹妹的先生就是好医理。这样的大喜事,祖父祖母大伯大伯母定也惦记着,我这就去说一声,也叫长辈们放心。”

    凌二舅却不想儿子风雪里跑,笑道,“我去就行,你多陪着你妹妹说说话。”

    赵长卿既醒,凌氏先前的怒火就消了八成,如今,哥哥还是哥哥,侄子还是侄子。凌氏笑,“不必二哥去,这样的大雪天,叫来福跑一趟就行了。”

    赵长宁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他瞧着凌腾,再瞧瞧凌二舅,问,“表哥不是在门口耍苦肉计么?怎么进来了?不耍苦肉计了吗?”

    ☆、第56章

    赵长宁这种脾气,简直不知道像了谁。

    他这样一问,凌家父子顿时尴尬非常。好在凌腾天生就是个圆滑的人,他微微笑道,“能叫卿妹妹醒来,再怎么苦肉计我也愿意的。”一句话便将尴尬化为无形,手段之厉害,绝非人授,实乃天赐。

    若是换了哪个大人,听到凌腾这样说,定不好再计较了。赵长宁却正是懵懂年纪,他似懂非懂道,“哦,那谢谢表兄了。我之前还气的不得了,想去揍你一顿,既然是你的苦肉计叫我姐醒来的,我就不生你气了。”赵长宁是个是非观很分明的孩子。

    面对这种讽刺,饶是以凌腾的圆润也只得苦笑,“有时间定教表弟出了这口气。”

    凌氏轻声责备,“宁哥儿,不许这样跟你表哥说话。”

    赵长宁其实也顾不上凌腾,他挤进去同赵长卿说话,问东问西,“姐,你想吃什么没?我叫厨下给我炖大肉吃好不好?”

    赵长卿躺了这些日子,脸色自然不会太好。此生,她本是个神采飞扬的人,这样一病,倒显的格外单薄,叫人顿生怜惜之心。凌氏忙道,“是啊,很该做些好的吃。”

    赵老太太笑问,“先生,长卿这样,要不要再喝几幅药调理调理。”

    苏先生给赵长卿把把脉,问赵长卿,“可有哪里不舒坦?”

    赵长卿摇头,“没有,就是身上没什么劲儿。”

    摸摸赵长卿的脑后,肿块已然尽消。苏先生道,“躺了这些天,水米未进,没劲儿是正常的。头觉着疼吗?”

    赵长卿道,“头上不觉着如何。”

    苏先生微微放心,道,“没什么大碍了。只是空腹日久,不要吃太油腻的东西,肠胃会适应不下的。厨下煮些稀粥来就行了,渐渐进食,过些日子便可大安。”

    凌氏彻底放下一颗心,柳儿端来温水,凌氏道,“赶紧喝口水。”又说,“你身上也没力气,我喂你吧,莫自己端了。”

    赵长卿也没拒绝,笑,“谢谢母亲。”

    凌氏笑叹,“你别在这般吓我,就是谢我了。”

    凌氏正在给赵长卿喂水喝,赵蓉才悄不声的进来,见到这幅母慈女孝的模样,赵蓉垂下眼睫,叫人看不清神色。

    赵长卿到底虚弱,苏先生的意思,还是要多休息,大家看赵长卿醒来无恙,俱放下心来。尤其凌氏有了身孕,更不能多劳累,赵老太太道,“卿丫头这里有我,勇哥儿,你好生看着你媳妇,前几个月正当保养的时候,莫要再挂心了。我就说咱们丫头福大命大,再不会有事的。”

    赵老太太诚心诚意道,“多亏了先生这些日子的辛劳,说什么感谢的话都显得客套了。如今卿丫头无恙,先生这些日子劳力劳神,也回去歇一歇。待她大好,我叫她去给先生磕头。”

    苏先生笑,“我本也没什么把握,是长卿福泽深厚。”带着苏白告辞了。照料赵长卿这些日子,她简直累极了,正需要好生睡一觉。

    凌家父子与凌氏去了主院。

    赵长卿平安无恙,凌氏整个人都轻松下来,她如今又有了身孕,脸上散发着淡淡母性光辉。赵勇扶她坐了,笑道,“二哥、腾哥儿也坐,莫要客套。”

    凌氏叹口气,对丈夫道,“你去叫柳嫂子仔细收拾几样小菜,这都晌午了,这些天,家里吃不下喝不下的。老太太苏先生那里都要周到些。”

    赵勇知妻子这是支自己出去,一笑便去了。毕竟有些话,还是凌氏单独对兄弟侄儿说的好。

    见丈夫出去,凌氏轻声一叹,“天底下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我看着长卿昏迷不醒,真是恨不能跟她过去才好!”

    凌二舅道,“我对不住妹妹和外甥女。”

    凌 氏叹,“莫说这个了。好在长卿没事,我如今想想,这也怪不得二哥和腾哥儿。你们什么样,我这做妹妹做姑妈的还能不知道吗?就是三姐儿她娘,真是叫人不知说 什么好。我以后是再不敢与她来往了,如今长卿好容易平安,更不要她再来打扰长卿。就这样吧,家里乱糟糟的,我也不虚留二哥了。”

    凌二舅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不再说话。

    “我 知姑妈气恼,我娘办的这事,如何敢奢求姑妈谅解。好在卿妹妹福大命大,是有造化之人。”凌腾起身道,“我不为我娘和我姐说话,姑妈自来待我亲近,只求姑妈 莫再伤心伤身,还是要以身子和肚子里的小表弟为重。姑妈放心,我必不叫我娘和我姐过来打扰姑妈。姑妈若不嫌弃,明日我再来瞧卿妹妹。”

    凌氏道,“你这些日子耽搁了不少功课,也该去学里了。”

    凌腾笑,“总有空过来的。”

    凌家父子此方告辞。

    赵勇还以为妻子得留兄弟侄儿一道用饭了,见凌二舅他们走,赵勇低声与凌二舅说了几句话,一直送到门口,方折身回去。

    赵勇劝道,“咱们丫头已经好了,一码归一码,就莫与二哥赌气了。”

    凌氏道,“也不是赌气。只是想到他们一家四口欺负长卿,我这心里就能憋着把火似的。”

    赵勇道,“不至于此。腾哥儿她娘那张嘴是缺了祖上的老德,二哥是个老实人,腾哥儿起码明白事理。待过些日子,便和缓了吧,顶多以后远着些就是了,真闹的老死不相往来也没必要。”

    凌氏叹口气,握住丈夫的手,“孩子平安,我这心里的气也散了。”

    赵勇笑,“我就说咱们长卿福气足,再不会有事。”

    想到赵长卿,凌氏又道,“真不知怎生的这般大的气性。”

    “孩子家,哪个能没了脾气。”赵勇哄凌氏,“我想到宁哥儿说的话就想笑,也不知是谁教他的?”

    凌氏亦抿着嘴笑,“不必说,定是阿白教的。苏先生非但德行好,有本事,心善,也会教导孩子,你看阿白这才多大,就这般聪明伶俐。”如今苏先生救了赵长卿一命,凌氏当真是拿苏先生当大恩人一般。

    赵勇亦道,“往日见得不多,当真是极好的一个人。”

    凌氏笑的舒心,“可不是么。现在我才明白,咱们丫头能拜苏先生为师,这也是大运道啊。按我的意思,苏先生有这样的本领,再按以往一两的月钱实在不大妥当,不如给苏先生涨到二两。”

    赵勇点头,“很是应该。”

    “这几年,咱们家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苏先生给开方子,我以往只觉着她是那种以往人们说的才女啥的。”凌氏看向丈夫道,“那么多大夫都束手无策的事,不想苏先生竟能医好?我纵使没啥见识,也知她这本事不寻常啊。”

    赵勇道,“她一个寡妇带着儿子,若无些许本事,怕也到不了现在了。要说不寻常,你想一想,不到家破人亡之处,焉何至此呢?”

    凌氏轻轻一叹,“真是好人无好命。”

    赵勇道,“总之苏先生对咱家有恩,她以前的事,人家不提,咱也别多问。只要实心待她就是了。等长卿大好了,你好生开导开导她,以后切莫这样执拗,一星点的小事,不值当的。”简直吓死个人。

    “我知道。”女儿安然,凌氏抚摸着肚子道,“我只盼着这个小的是个软和脾气,也少叫我操些心呢。”

    赵勇笑,“一定一定的,只不是知还是不是龙凤胎。”

    “哪儿有次次都是龙凤胎的?”凌氏笑,“咱们已是儿女双全了,不论儿女,孩子平安乖巧就好。”

    赵长卿平安,夫妻两个如同熬过一场苦战,细细的说了不少贴心话。

    及至下午凌老太太凌太爷凌大太太等人冒雪过来,赵长卿已经喝过米粥睡了。大家悄悄的瞧了她一回,皆是感天谢地,顺便问候了凌氏的身孕,又是好一番的叮咛嘱咐。

    赵长卿并不觉着如何,她醒来时只是乏力而已,身上没有任何不适,喝了两天粥,便能下炕走动了。

    赵长宁和苏白都会找赵长卿说话,赵长宁还喜欢对着姐姐闻来闻去,一面闻一面扇气,道,“姐,你身上药哄哄的。你不知道,你病的时候,先生天天用药汤子给你泡澡,我看你以后十几年都不会生病了。”

    苏白道,“是啊,来福叔去抓药的时候,药店一看他是几斤几斤的称,都吓一大跳,直说,你是给人治病还是给牛治病啊。”

    赵长卿气笑,“这是人说的话么?”

    苏白笑眯眯地,“逗卿姐姐一笑啦。”

    小梨花儿梨子梨果姐弟三个也常过来,梨子抢先道,“卿妹妹,我也算给你报仇啦!那天我看到那泼妇在你家门前嚷嚷,我端着一盆脏水出去,二话不说就泼她一头!”

    赵长卿拊掌大笑,“泼的好!”

    见他姐高兴,赵长宁立刻道,“等下回我也泼给姐姐瞧。”

    赵梨子说他道,“现在已经晚了,卿妹妹已经醒了,你怎么还能泼你二舅母呢?你该在卿妹妹昏迷时给她好看!”

    赵长宁满是遗憾,老实的说,“她就来了一回,给我爹撵跑了。我本来想给腾表兄个好看,阿白哥拦着我说不叫我上腾表兄的当,说他是在耍苦肉计。”

    赵梨子十分唾弃苏白,“管他什么苦不苦肉计的,先揍了他,叫那泼妇心疼一回才好!小鸽子,你太君子啦!男子汉大丈夫,当站着生站着死,活时顶天立地,死后热血三千!对付泼妇有对付泼妇的法子,你这样君子,怎么成?”

    苏白坚持道,“阿宁与凌家总是亲戚,那会儿卿姐姐只是昏迷,还没到翻脸的时候,当然要留有余地。那会儿留有余地,卿姐姐日后不论是好是歹,才好与凌家算总账。再说了,你不是凌家的亲戚,才好下手。阿宁是凌家的亲戚,乍然下手,以后难免留下话柄。”

    赵梨子撇撇嘴,道,“按你这么说,就是啥都不干呗。”

    苏白道,“未到绝处,自然不能把事做绝。”

    “那你说何时才能把事做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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