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那日, 清吏司突然接到了刑部转过来的一封公文。

    公文是自秋浦府送来的,前几日,秋浦州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秋浦是个历史悠久古色古香的地方, 素有“千载诗人地”之称, 其中另有一种非常吸引人的,那就是傩戏。

    傩戏又叫做鬼戏,是一种商周时候就流传下来的古老仪式,本来是用以驱邪避疫或祭祀鬼神、以示喜庆之类的舞蹈。

    发展至今, 已经兼具戏剧跟舞蹈之长,成了一种很正式的礼仪典祭。

    而秋浦洲, 则更注重傩戏之典, 因而闻名远近, 每当有重大的傩戏出演,必然人山人海, 不仅是秋浦洲, 甚至皇都也有不少人特意前往赏玩。

    过几天就是中元节了,按照历来的规矩, 秋浦洲自然也要办一场盛大的傩戏“鬼荡”仪式。

    优选的傩戏班子早就开始了排练,负责在前领舞的傩戏班子, 正是秋浦本地最具盛名的冠家班,这天冠班主开了存放傩戏行头的库房,准备让弟子们上了行头演练一遍,谁知才打开门,就看到竟有一人靠在墙边坐着,头上戴着傩戏的鬼面具, 像是睡着没醒的样子。

    冠班主一看大怒, 以为是哪个弟子昨晚上偷偷摸进来胡闹……也许是喝醉了酒, 毕竟班中多是青年弟子,也常瞒着他出去喝酒乃至干点不入流的勾当。

    冠班主心中怒极,不由分说地上去抬脚就踹:“混账东西,当这儿是什么地方……”

    这人抖了抖,并没有起身,头上戴着的狰狞鬼面具毫无表情,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更带了几分嘲讽。

    冠班主以为此人醉的太过,又怒他居然还敢带着傩戏的面具,实在是一种糟践,当下便伸手想要将那面具摘下。

    不料抬手一拉,异乎寻常的重。

    本来这傩戏的面具是用柏杨或者酸枣木雕刻的,因为沉重,所以要用绳子或者布带紧紧地固定在脑后。

    冠班主因为生气,也没想就去给他解开,见提不起来,便再度用力!

    不料这一下子,便出了事了!

    这冠班主用力一揪之下,那傩戏的面具是给扯下来了,但与此同时也给提起来的,却是底下那人的头!

    冠班主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只觉着手中沉甸甸的,可目光下移,自然看见了底下那人血呼啦擦空荡荡的脖颈子,看着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血的眼睛正诡异地注视着他。

    冠班主眼睛发直,木讷地转动目光看向手中所提之物,与此同时,原本被束缚在傩戏面具底下的那颗头,终于缓缓地滑了出来,掉在地上!

    那颗头在地上打了几个转,面朝上地停了下来,脸被血染了半边,两只眼睛却直勾勾地向上瞪着。

    冠班主晕了过去。

    而在他身后门口处,本来想要来领行头的众弟子,也把这一幕看了个正着。

    杀人案子,本来不是十分罕见,但这一件把傩戏班子牵扯在内,就有些奇怪了,可最奇怪的是死者的身份。

    这死者,竟然本地的荫廷侯府的管家!

    荫廷侯知道消息后自然也惊怒非常,当下便命把冠家班上下所有人都捉拿归案,严加审讯,找出真凶。

    本地知府衙门碍于荫廷侯的势力,又且也知此事非同一般,所以也立刻派出了三班衙役,把冠家班整个封住,相关人等都拿在狱中详细审问。

    但不管如何询问甚至用刑拷打,冠家班上下没有肯招认自己杀人的。

    至于那侯府的管家为什么会出现在冠家班倒是清楚,——只因为冠家班名声在外,荫廷侯府的老太太也很是喜欢,所以想在下月中秋的时候请他们前去府内表演。

    不过虽然侯府的面子很大,可冠班主却没有答应,这倒不是他们故意的。只因为他们这班子声名远播,早在开春之时,预约的人就络绎不绝的,中秋三天,每天都排的满满的,难道要为了侯府而辞了这些早定好了的人家?

    故而竟是不能从命了。

    事实上在今日之前,这管事已经来过一回了,这已经是第二次来试图劝说。

    据冠班主所说,他知道此举必然得罪侯府,所以特意叫人摆了一桌酒席招待管家,想让他回去跟荫廷侯好言好语地解释一番。

    两人吃喝了半天,管家便说小解就走开了,后来就没回来。

    冠班主派人打听,据说是他已经走了。

    班主当时还觉着事情做的不妥,这管家回去一定不会说好话呢,哪里想到他居然死在这里了?

    因为没有人肯招供,知府大人也有些无计可施。

    但荫廷侯施压的很厉害,他本就恼恨这冠家班不识抬举,居然还得让他们府内三番两次的请,请不成不说,且还行凶杀人,这如何了得?

    因此他一定要杀人凶手为管家陪葬,而且他认定了杀人凶手就是冠班主。

    这件事当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传遍了秋浦。

    而知府衙门的监牢虽然大,可也不能关住所有的冠家班弟子,毕竟那也是近百号人,有的弟子放出来后,便说起此事,都替班主喊冤。

    这老班主虽是下九流的出身,但因为他从小就演傩戏出身,技艺精湛,如今更带了班子,这几十年来认识的人自然不少,逢年过节他带着班子去一些达官贵人家里请安演戏,也累积了不少人情。

    而且冠家班在百姓的口碑中也是极好的。

    当地分成了两派。

    一派认定是冠家班杀人,杀人者死。

    而另一派,则觉着事有蹊跷,不应草菅人命。

    知府大人这边,每天都有人来找他“说话”。

    而来说话的也自然分成了两派,一派温和同情地给冠班主说情,希望他秉公处置,不要被荫廷侯压倒;一派义正词严地要求重判,也是要他秉公处置,别放走了真凶。

    知府大人左右为难,如同夹在风箱里的老鼠,不知要往哪头跑。

    无可奈何之下,他便将此事禀告了刑部,希望能够派大理寺下来协助办差。

    毕竟此事涉及很多的本地势力,得罪哪一家都不太好,真的要做到“秉公处置”的话,一定得搬外来的救兵,这样才可能不被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掣肘左右。

    刑部接到公文后一商议,这种地方上内斗的事情,竟还特叫大理寺派人,实在无能的很。

    正要驳斥,却又想起吏部新建的清吏司,顿时有了主意。

    何不就叫清吏司的人去?又为难了吏部,又不拂逆地方上的面子。

    本来,钱括在接到这道公文的时候也是有点皱眉的。

    死的不过是荫廷侯府的管家,又不是什么官儿,又不是荫廷侯自个儿死了,凭什么叫他们去?

    他心里嘀咕而不敢高声,但有的人可没这么客气,那就是在场的苗大人。

    苗可镌抱着双臂道:“有意思,这难道说,荫廷侯府里要是有一只狗死了,也要派我们过去查查?真当我们整天没事儿干了?”

    那送公文来的,也是吏部上面的,闻言忍笑道:“苗大人,还是别说了,之前接到公文的时候,我们也是这个意思,想叫刑部推回去,只不过他们显然有备而来,说什么……”

    刑部来人振振有辞地:“既然死的是荫廷侯府的人,此事当然就跟荫廷侯有关,甚至可能是向着荫廷侯而来的,涉及侯爵,自然跟清吏司有关了。”

    把对方的话复述了一遍,吏部这人又道:“他们还带威胁的呢,说这次才死了个管家,要是不理会,万一下回是荫廷侯府出事,就是我们的责任了。”

    “他妈的,荫廷侯这还没死呢还预告上了?”苗可镌怒道:“何况秋浦要的是派大理寺的人,干吗非跟我们过不去?这刑部扣帽子的本事倒是一流。”

    钱括怕他更说出不好听的来,便忙制止了:“其实这也是好事,可见刑部看得起咱们,既然公文都留下了,自然不能再退回去,现在想想该派谁去吧。”

    韦炜不慌不忙地出了个鬼点子:“不如派那三个……反正这是可有可无的差事,叫他们去混也行。”

    苗可镌看了他一眼:“行了,既然咱们在这里,索性就咱们接着吧,今儿是休沐,叫他们歇会儿,而且往秋浦紧赶也要半天时间,他们毕竟是新进来的,没什么经验,没有立刻外派的道理。”

    韦炜叹道:“要不怎么说你口硬心软呢,对着他们的时候,凶神恶煞一般,这背地里倒是很疼爱他们嘛。”

    苗可镌道:“我对他们严些是为了他们好,现在也同样是为了他们好,都是好苗子,不用干这些揠苗助长的把戏,反正他们未来可期。”

    韦炜无奈:“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少不得还是我们两个老油条出马吧。”

    于是,这桩差事就由苗韦两个人领了,立刻收拾了一番,启程前往秋浦。

    就在无奇他们在神鹤山庄翻天覆地的时候,苗韦二人也于当日下午总算赶到了秋浦。

    本来他们想着,尽快地查明案情,备不住还能在第二天早早地返回京城。

    但谁知道,这一去,竟成了不归路!

    就在钱代司瘫软之后,春日上前把地上的信捡起来。

    她看了眼,也惊了:“是……”

    无奇跟蔡采石凑过来:“苗、苗师傅?”

    刚才钱括说什么“死了”,他们以为是苗韦两个所办的什么案子里的人死了?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但无论如何想不到,死的居然是自己认识的,而且还是苗可镌!

    最不能相信的是林森,他看着那张纸:“苗大人?这、这怎么可能?”

    苗可镌身强力壮,武功高强,而且很有经验的,他们几个人在苗大人跟前也都是乖乖的,他像是一尊煞神,怎么可能就突然间的死了?

    钱括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兴许,是命吧。”钱括意义不明地嘀咕。

    当时要派人的时候,他其实也是想从无奇他们三个里挑的,可苗可镌主动把差事要了过去。

    此刻他没理会几个人,只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公房。

    他得理一理头绪,看看后事怎么处置。

    当初接到这案子的时候,钱括其实也没当回事,就觉着是地方上的私人恩怨,何必这么闹哄哄地惊动京城呢。

    就算是派了苗韦两人,都觉着是兴师动众大材小用了。

    他也是万万想不到,竟会在这个不起眼的地方,折损了他最得力的一员干将!

    虽然苗可镌向来心直口快,容易得罪人,但不可否认他是个很能办事的,从来干净利落,机敏果决,要不然也不会给调到清吏司。

    可现在他居然就这么死了。

    钱括的脑袋嗡嗡地响,也是头一次的感觉到了,这清吏司的差事……是真带着凶险的。

    在屋内坐了半天,钱代司才恢复了几分。

    他出了门,去请示上峰。

    而在外间,无奇等人也没了平日的精神,大家都还被苗可镌之死震撼着,甚至不相信。

    见钱括离开,林森才说:“我不相信苗大人就这么死了,到底是为什么?”

    蔡采石道:“那信上没写详细,只说了苗大人被害,让钱代司再行派人前去。”

    “派人……”林森喃喃,想到苗可镌那张看似很凶的脸,突然道:“我要去!”

    蔡采石跟无奇都吓了一跳,蔡采石道:“你、你说什么呀,你真的要去秋浦?”

    林森点点头:“是,我不相信、就算是真的,那……我也想给苗大人报仇。”

    无奇跟蔡采石心里也不好过,虽然跟苗可镌的认识的日子不算太久,但也知道苗大人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如今噩耗突如其来,实在无法接受。

    无奇先说:“好,那就去,我跟菜菜也去。”

    她说着看向蔡采石。

    四目相对,蔡采石立刻同意:“要去当然是一起的。”

    林森一愣,可想到他两个的伤,忙道:“不行,你们一个腿脚不便一个……不能远行!”

    春日听到这里也出声:“对,你不能去。”

    柯其淳见她替自己说了,就仍是保持沉默。

    无奇摸了摸腿:“我的伤愈合的很好,只要小心些,不至于有碍。”

    说实话,要去秋浦,距离有些远的,她不是很愿意。

    但既然林森要去,那当然就不必再想其他了。

    毕竟已经折了一个苗可镌,假如再来一个,那可就无法可想。

    林森瞅瞅她,又看看蔡采石,当然知道他两人的心意,便低了头。

    小半个时辰后,钱括从外头回来,眼圈有点微红。

    清吏司这里已经知道苗可镌的事了,从钱括出门开始,外头便不时地有人过来探看,询问,以及议论。

    如今见钱大人回来,众人自觉的退避。

    钱括走到自己公房门口,忽然想起来,便道:“我已经跟任侍郎请示了,下午我便启程前往秋浦……”

    他的脸上难得地多了些严肃正经,目光在众人身上扫来扫去,终于道:“林森,柯其淳,你们两个跟着我。”

    被点到名,林森虽然惊讶,却松了口气,让他去他没有意见,不让蔡采石跟无奇两个挪动,也正中下怀。

    柯其淳也有些意外,但既然他在清吏司挂名,到底也该听从上司之命,何况出了人命官司,他便也点头答应。

    无奇忙起身道:“大人,我们呢?我们也要一起去。”

    她已经改了主意。

    因为刚才那几个围观的书吏在议论中,说出了当日韦炜是想让他三个前往的——虽然这不太可能,因为那时候他们三个早启程去神鹤园林了。

    但苗可镌的那一番话跟他的心意,让无奇动容。

    可以说,是苗大人把本该他们三个担着的风险担了过去。

    如今他没了,他们理所当然的要顶上,也要为他找出真相。

    钱括的表情有点复杂,最后终于悻悻地说:“你跟蔡采石如今行动不便,就不必外出了。”说完后不由分说地便进门去了。

    无奇还要去说,却给春日拦住,她正色看着无奇道:“不行,你不许去。”

    “可是叫木头跟柯大哥……我不放心。”无奇低声地。

    不料柯其淳早听见了:“不要紧,我会帮你照看木头的。”

    春日本也是这个意思,可听他自己说了,反而嘀咕:“叫别人木头,还不知谁来照顾你这个木头呢。”

    林森也尽量安慰,说些宽抚无奇跟蔡采石的话。

    不多时,钱括走出来:“走吧。”

    门口是六名听调的清吏司,先前苗可镌跟韦炜去的时候只带了四个,加起来应该够用了,大家簇拥着钱括往外。

    无奇看着林森向门外走,蹦跶着想去追,却给春日死死拦住。

    蔡采石才跑了两步,臀上一阵扯痛,他嘶嘶地叮嘱道:“五木,你可务必小心……柯大哥,帮我好生照看他,当然,你自己也要小心些!”

    那两人早跟着钱代司飞快地走了。

    下午,无奇跟蔡采石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勉勉强强地看了几分公文。

    不料将近傍晚时候,郝三江忽然来了。

    原来郝四方跟阮夫人没亲眼见到无奇,到底有些不放心,便打发郝三江务必到吏部瞧瞧。

    当时无奇正在看秋浦的案子公文,听到蔡采石招呼,还没反应。

    抬头见郝三江从外进来,也很意外。

    她本能地要起身,又恐怕露馅。

    正在惊慌,谁知郝三江一眼看到她旁边的春日,顿时把脸上的急恼都变成了欢喜,冲着无奇而来的脚步也当场转道:“春、春姑娘!”他轻轻地唤,像是怕吓跑了春日。

    春日看在无奇的面上,微笑着向郝三江点点头:“郝大公子。”

    “不大不大,啊……还行还行,”郝三江谦虚地说,他揣着手把春日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啧啧赞叹:“春姑娘这般打扮,却更好看了。”

    无奇在旁边见哥哥已经给迷住了,略松了口气。

    稳稳地扶着桌子起来:“哥,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因为你?爹娘担心你,才叫我看看,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那熊样。”郝三江飞快地瞅了无奇一眼,速度之快就如同她是多余的存在,而他的这一眼不过是不得已的敷衍。

    然后他又看向春日:“春姑娘你不知道呢,这个小混蛋从小就叫人担心,为这个,我也不知道挨了多少骂白跑了多少路。”

    春日面上的笑里已经透出了几分冷意,像是春天的风,乍暖还寒。

    但三江显然没感受到那种寒意,兀自笑道:“不过也好,若不来这一趟,还遇不到你呢。对了,你们也该休衙了吧?春姑娘,相请不如偶遇,我请你去吃鼓楼街的熏肉饼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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