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抬出了祖宗规矩,另一方则说这种情况还用不上太、祖遗训。总之两方人掐成一团,战的那叫一个不可开交。皇位上的朱全坐在高处冷眼相看,始终一言不发。

    他的年号还没有完全敲定,不过这个也不急,因为按照规矩,新皇登基的年号是在第二年才会用上的,所以现在依然是永宣十一年。高老爷的奏折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到的。明朝的奏折并不是直接堆到皇帝的案头,而是先入内阁,由内阁看了,给了评语,再给皇上看,皇上要没什么意见,就打个勾批个红准了,若有意见,那就再说。

    这封奏折一来,直把内阁上下下出了一身汗。明朝以文制武,说起来内阁上下都是有品级的文员,不该怕一个武官。可李永祥那真不是一般的武官,这家伙实在太猛了,建文帝的时候,日本欺负琉球,琉球向明朝寻求帮助。建文帝早先跟在太、祖身边,对日本最是厌恶,一听说日本竟敢欺负他们下面的藩国,虽然年龄一大把了,还是批了个字:“打!”

    当时李永祥不过是一条船上的船长,却第一个登上日本国土,并一路打到日本的东京,差点把人家的天皇给抓了——之所以没抓,也是因为发现这天皇就是个精神象征,不当什么大事。

    待他回京,建文帝亲自召见,有那言官怕他忘乎所以,就想杀杀他的傲气,在宫门口拦住他对他进行了一番教导——据说这番教导是带了点侮辱性质的,不过这也是常事。文官看武将,那不一向高高在上的?但李永祥却一个巴掌打了过去:“除了卖弄口舌,你还会做什么?吾等为大明出生入死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你们这些文官是有才学的有知识的,读的是圣人的言论,学的是诸子的法理,我不懂这些,但我知道什么叫舍生忘死,什么叫忠心为君!”

    他说完,一把撕开自己的衣服,寒冬腊月,他上半身满是肌肉,可是比肌肉更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又一个的伤痕,有一个刀伤,从下颌一直划过左胸,就算完全没经验的,也能看出那一刀当时有多凶险。

    当时宫门前聚集了不少文官,但都被李永祥这一手给震住了,连那被打掉两颗牙的言官一时也不敢出声。当然过后,这些文官们反应过来立刻闹翻了天——反了他了!一个武官,竟敢如此不逊!联名弹劾他!

    平时这些文官虽然互掐的很有劲,但面对李永祥都生出了同仇敌忾的心里,一个个联合起来写弹劾,那奏折就像雪花般的飘进了皇宫,可建文帝竟没有丝毫反应。是,没有反应,既没说他们对,又没说他们不对,那些奏折就像石落大海连个水花都没激起来。后来还是当时的内阁首辅被下面群众怂恿的没办法,进宫去问了。

    建文帝笑笑回了一句:“他有这个资本。”

    一句话说的当时的首辅熄了火,来的时候他带了一肚子的话,但建文帝的态度告诉他,说这些都没有用。也的确如此,没过几天李永祥就连升三级,一下成了东海舰队的副统领。

    此后李永祥不仅打的日本年年进贡——是真进贡,当朝太祖不爱虚名,那什么随便拿来点白菜黄瓜就能换回大把金银绸缎的事在大明是行不通的,要进贡,那就真要把自己国家的好东西上贡过来。日本产铜、产银,所以这些年日本人的贡品单上这些东西就没缺过,而且人家还指明说有一部分是孝敬皇室的,也就是说有一部分是皇帝的私房钱。

    虽然这部分钱令内阁几位大臣都很眼红,可也不好说什么。

    此外,东海也被他治理的太平无事,商贸繁荣。虽然说太、祖时期就开了各大港口,但真正兴旺发达,还是在建文帝时期。而此时,几乎大半的皇亲贵族都在海贸上有股份,一些位高权重的大臣收的也有这方面的孝敬。大家一看这样,也就不再找李永祥的麻烦了,你让他不舒服了,他放进来几个海盗,专挑你家的船下手,你到时候哭都没地方!

    何况皇帝明显喜欢这个李永祥,何苦与皇帝作对?反正这李永祥是东海的人,大家一辈子也见不了他几次,就当他不存在好了。

    待建文帝去世,东海就不那么平静了。海盗、倭寇慢慢都出来了,但这个时候出现的也不只是海上的麻烦,蒙古人、黎族,还有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叛乱也都一点点钻了出来。所以这东海的事也就并不明显,而这个时候李永祥的威望已经完全建立了起来,大家知道动也动不了他,也就继续当这个人不存在了。

    最近江南一代不太平,倭寇频繁他们不是不知道,也都知道责在李永祥,可都奇异的保持了沉默。但在这个时候,竟有一份奏折弹劾李永祥,而且洋洋洒洒例数六大罪状,这人,实在是……实在啊!

    这是内阁上下的一致心声,几个内阁成员互看了一眼,最后都觉得这事还是要皇帝定夺,所以奏折直接送到了朱全的案头。然后,整个京城都安静了下来。那些原本互掐的官员也不掐了,大家都在等着宫里的反应。

    “混蛋混蛋混蛋!”张老爷这次不仅是砸砚台了,连一向喜欢的青花瓷大花瓶都砸了,“就他江宁一地遭匪了吗?为什么其他地方的人都知道闭嘴,就他跳了出来?显摆他能蛋吗?”

    张老爷喘着粗气,也顾不上形象了,在书房中大声咆哮,他的心腹束手站在旁边都不敢吱声。发泄了好一会儿张老爷才算平复了心绪,他喘了口粗气道:“此事,我要立刻禀告侯爷。”

    张老侯爷虽然还没有把身上的爵位让出,但基本上已经不管事了。每日就在自己的院子里翻阅道藏,研究炼丹。不过练出的丹他自己一般不吃,大多都是赏给了下人。所以做他的下人那真是快并痛苦着。

    老侯爷身边的下人,说出去就比别的地方高出一些,但同时这升的快,下去的也快——丹药嘛,总有可能会吃出点问题的,有的只是拉几天肚子,有的就不一定了。虽说侯爷给的赏赐丰厚,但每个听到自己被选进去的下人还是眉头纠结的很。

    张老爷虽是张老侯爷的儿子,也是公认的下一代的侯爷,但来到张老侯爷的院前,也要先等着,待里面允许了他才能进去。此时他就站在外面,看着牌匾上挂着上德不德四个字,心中真是百味陈杂。他的父亲早年也是上过战场的,也是骁勇善战的,现在这样,真是……

    “老爷,师父令你进去。”

    他正想着,一个身穿道袍的下人就走了出来。张老太爷也是个妙人,他自己炼丹,也就把这个院子整治的和道观似的。虽然没有自封什么什么道长,但跟在他身边的一律穿道袍,称呼他为师父、师尊。

    张老爷走了进去,就见他父亲穿了一件大黄的老道袍,盘腿坐在那里。他父亲今年也是快八十的人了,精神还好,一把白胡,童颜鹤发,还真有些得道高人的气派。他行了礼,也规规矩矩的盘坐在旁边的蒲团上。

    “又有什么俗事?”

    张老爷把事情说了,最后道:“孩儿无能,选了这么一个不中用的人,为家族招祸,还望父亲责罚!”

    张老侯爷没有说话,摸着自己的胡子在那里沉思,过了片刻,他睁开眼:“此事,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父亲……”

    “我知道你的意思,这个奏折一出,就显得是我张家要与那一干人等作对。可是,那一干人所谋划的,又真能一定成功吗?”

    “父亲的意思我明白,此事本来就是夺天之功,若在那一晚成了定局也罢,现在这个样子,却是难了。可那一干人又岂只是一个李永祥,我张家在其面前……”张家一向走的是稳健路线,这种站队的事他本来又怎么会愿意?但那伙人的势力实在是太大了,上到朝廷下到地方,他当时若与其作对,立刻就要遭报!所以他虽知道这是条贼船,当时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当然,他也不敢上的太深,不过做个样子,想的就是万一失败,张家也不至于落的太惨。

    可不管怎么样,第一个先跳出来反对的不该是张家!

    想到这里,张老爷那是又气又悔。早先把高老爷派到江宁,的确是想培养他的,张家没几个读书好的,虽然投靠他们的有几个不错,可毫无疑问,高老爷是里面资历最好的。探花、翰林,这个资历摆出来将来入内阁都使得,所以也想令他有些地方资历。另一个,就是看他庶务不通,为人摇摆,就算发现了什么,估计也是犹豫不决,不敢随意行事。哪知道竟是他先捅了这么一个篓子!

    “圣上是什么态度?”

    “奏折今天才送上去,圣上,还没态度。”

    “那就看圣上的态度吧。”

    “可是……”

    “事已至此,你还想如何。向那些人表明姿态吗?你觉得,那些人会信吗?就算信了又能如何?将来真有那一天,这些事就能抹过去吗?”

    “孩儿倒不怕将来那一天,真到了那一天,孩儿自有办法应对。孩儿就是怕眼下……”

    “你糊涂!现在是什么时候,那些人又哪有闲心来对付你?而且对他们来说,这说不定还是个能利用的机会呢。”

    张老爷一怔,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而此时,蒋王的一个幕僚正在说这事:“此事看起来虽对王爷不利,可若利用的好了,却是个机会。”

    “怎么说?”

    “王爷现在的难题就在出京上。若能回到上海,自是龙入大海,从此大不一样。可眼下显然有很多人不想让王爷出京。而此奏折一来,我们就可以在这上面做文章了——李同龄若出了问题,还有谁能辖制他?也就只有王爷了。”

    这一天,各门各户都有自己的心思,自己的安排。他们在观望着,在等待着。可是他们注定失望了,因为,朱全没有任何反应。他就像没有收到那份奏折一样,第二天没有下任何评语,没有给任何指示。

    一天。

    两天。

    三天……

    有人沉不住气了,试探着询问,朱全一笑:“哦,那份奏折啊,朕看着还满有趣的。”

    那人瞪着眼,等着他说怎么有趣,朱全却不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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