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心姐痛哭失声,“逆贼,你们不得好死!”

    她喊着,向刚才动刀的士兵冲去,那士兵本就慌乱,见她冲来更没了主张,下意识的又挥起了刀,还带着血的刀正插进心姐的腹腔,她瞪着眼,看着下面的士兵,“我下辈子,也不会饶了你!”

    这士兵本是寿王的亲兵,武艺有训练有,却没经过实战,胆气不足,被心姐这么看着,顿时向后退了一步,刀也抽了出来,心姐惨叫着翻过身向城头看去,她想叫父亲,想让高老爷帮她们报仇,想说几句大义凛然的话,但最后她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就那么怔怔的摔倒在地,最后一眼,正看到张氏的头颅。

    张氏的头带着血沾着泥并不好看,她却心中一安,一个她记忆中并没有的景象突然出现在眼前: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她穿着一身大红的棉袄,脖子里挂了一个金锁,蹒跚着在院中走路。前面,是拿着拨浪鼓逗她的奶娘,旁边是为她鼓劲加油的丫头,张氏坐在台阶上,含笑看着她。蓦地,她摔了一跤,趴在地上哭了起来,奶娘慌了,连忙要来抱,但张氏却比她更快的将她抱了起来:“心儿心儿,我的宝贝,不疼不疼,娘吹吹就不疼了。”

    她还不会说话,啊啊的指着那拨浪鼓抗议,张氏把那拨浪鼓拿过来:“这是我家心儿的拨浪鼓,是我家大姑娘的。心儿是娘的宝贝娘的心肝,娘最爱心儿了。”

    张氏说着,在她的脸上亲着,那嘴唇是那么的温热柔软,她拿着拨浪鼓晃着,满足的笑了,那一刻,她真幸福啊……

    “我真幸福啊……”心姐模糊的想着,“虽然就这么死了,也真幸福啊。下一世,我还要当娘的姑娘……”

    “逆贼——”高老爷睚眦欲裂。

    “逆贼——”城头上看到这一幕的无不高呼出声,文武官员无不愤慨。

    “我与尔等势不两立!”高老爷目眶泛红,泪水顺脸流下。张氏是一个好妻子吗?他不知道,过去他觉得她是的,他甚至觉得能娶到她是他的荣幸,但后来,随着她与高老夫人的矛盾越来越深,他对张氏也越加不满了。他想,就算出身侯府,但既然嫁与他了,那就是高家的媳妇,操持家务孝敬公婆都是份内的。

    张氏家务主持的不错,对高老夫人却真没什么真心实意。难道就因为她门第高就能看不起婆婆吗?她看不起他娘,还不就是看不起他?夫妻恩爱,就在那一点一滴的日常生活中消磨殆尽。四年前张氏以孩子的婚事为借口留在京城,他其实是明白她的意思,他没有挽留也没有争取,因为他也觉得没意思了。

    是,他抱了张家的粗腿,但张家又何尝对他没有利用之心?因为有张家他才仕途顺利,但他也为张家做事了!就算他多占了些便宜,张氏也没必要老觉得是她提携了他。

    既然她不想再与他一起生活了,他又何尝稀罕?美丽温柔的女子从来都不缺少的。

    可现在,张氏死了,眼睁睁的死在了他面前,在死前,她只来得及说一句话,而那一句,却是那样的悲壮!她一定知道自己说出那一句会有什么后果,但她还是说了!

    高老爷不由得想到在很多很多年前,他掀开张氏的头巾,入目的是一张美艳的面孔:“夫人真美……”

    他由衷的这么赞道,那个刚成为他妻子的女子微微有些羞涩,但立刻一仰头,就变得有些骄傲了。在他面前,张氏一直是有些骄傲的,这骄傲开始情趣,后来就变的有些不能容忍了。而此刻,他却觉得张氏就该骄傲,她值得!

    “誓与尔等为敌!”张天长也喊了出来。

    “誓与尔等为敌!”城头上下,一片吼声,他们同张氏母女过去从未谋面,但他们都知道这是高老爷的妻女,而现在落在寿王手里,竟是此等下场!

    此时此刻,江宁城头的士兵官员无不愤恨恼怒,爆发出来的气势吓的蔡先生等人肝胆欲裂,眼见惹了祸,蔡先生也不敢再停留,招呼了兵士一声就要离开。

    “先生,这两具尸体……”

    蔡先生本想说还管什么尸体,但转念一想:“收了带走。”

    他这么一说,当下就有两个士兵去搬尸首,城头上的众人看到这一幕更加愤慨,张千户当下道:“大人,属下开了城门去将夫人姑娘抢回来!”

    高老爷咬着牙,两手哆嗦没有说话。

    “大人!”

    高老爷大喊一声,眼前一黑向后倒去,众人慌忙去扶。

    高老爷并没有昏迷多长时间,待郎中赶到,给他扎了两针后,他也就慢慢醒了,他睁开眼,看了一圈四周,一时没能回过神:“我这是在哪儿?”

    “您在车上,老爷。”他的亲随哽咽道,“郎中说您忧思过重,却是要好好休养了。”

    这话提醒了高老爷:“我下城头了?”

    “老爷,您好好休息一番吧,现在夫人不在了,您更要保重自己啊!”

    高老爷一怔,脸色一点点白了:“这么说是真的了?二娘子同心儿都死了?”

    他的亲随在那边呜呜的哭着,高老爷呆愣的坐着,他想到了刚才的场景,想到了张氏的头被砍了下来,想到了心姐被人杀死,但他还是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这不是真的吧?包括他来江宁都不是真的吧?也许等他醒了就会发现自己还在京城,张氏正等着与他诉委屈,他的母亲也正等着与他说张氏的不是。

    对,一定是这样!

    过去那么琐碎烦躁的事情,在此时想来却充满了甜蜜与幸福。

    车子不知行驶多久停了下来,他的亲随小声的叫了他一声:“老爷,到家了,您好好的在家中吃了饭,休息一番再忙军务吧。”

    高老爷回过神:“回去。”

    “老爷!”

    “我说回去!”高老爷的声音蓦地提了生来,“夫人与心儿都死了,我还吃什么饭!做什么休息?回去!快回去!”

    那随从无奈,正要交代车夫掉头,外面就传来一声哭喊:“大郎?是大郎吗?我的大郎,你可回来了,娘想你啊!”

    说着,车帘被掀开了,高老夫人泪眼婆娑的站在那里,不过十多天的功夫,高老夫人瘦了一圈,也苍老了一圈。高老爷一时就觉得喉头被堵住了:“娘……”

    “好好,你回来就好,快下来让娘看看。”

    高老爷走了下来,他娘拉着他的手:“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饭食,一会儿你好好吃一顿,再梳洗一番,养了精神再去城头。啊,今天咱就不出去了,让娘好好看看你。”

    “娘。”高老爷抱着她的腿跪了下来,“我要回去,我现在就要回去。逆贼可恨可恨可恨啊……”

    他说着哭了起来,一直到此时他才有这是真的感觉。过去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张氏死了,他的大姑娘也死了,那么好那么懂事那么美丽的心姐,还没说定人家就这么死了。

    同钱氏想的一样,比起张氏,心姐在高老爷心中的地位是更重的,因为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他还记得当刚知道张氏怀孕的时候他是多么的心喜,在稳婆说是个千金的时候虽有遗憾,可当看到那皱巴巴的小脸的时候就只有喜悦了。他还记得这个小肉球七个月的时候会坐,九个月的时候会爬,十四个月的时候会走路,总是走不好,一不留神就摔在了那里,然后咧着嘴在那边哭,可只要摔的不是很重,大人稍稍一逗就又会笑了。

    她会说的第一个字不是娘,而是爹。

    “嗲嗲……”叫的不清楚的跟着他,喜的他把她高高的举到头顶。那时候他想,他的姑娘谁都不能欺负,他将来一定帮她看个又稳重又妥帖的夫君。

    后来随着他同张氏的生疏,和这个姑娘也没了最初的亲昵。他下面的孩子慢慢长大,也慢慢的讨了的他的喜爱。最初是舒姐,身体弱,他就多了几分疼爱;后来是安姐,懂事明理,他又偏了过去。但是,他第一个孩子,真正好好抱过的却是他的大姑娘啊!

    他哭的是那么伤心那么悲痛,高老太太也哭了起来:“你去吧、去吧,家里有我,我帮你看着、看着……”

    这一天,是永宣十一年八月二十三;

    这一天,江宁上下都知道了张氏母女死于城外,家家戴孝,户户上香;

    在很久很久以后,有人说是张氏母女的死奠定了两王叛逆的失败,因为是她们的死彻底激怒了高博荣,令江宁上下一心誓死守卫,若不如此,也许在后来的猛攻里,江宁也不可能坚持下来,而若打下江宁,两王说不定还有回旋余地。

    不过这种说法并没有得到太多支持,因为在一场战争中,两个女子实在是太渺小了。更多人还是认为江宁之所以能守住,是两王不得人心,江宁上下忠义。

    浩瀚的历史总是有很多说法,也总是能从很多角度解读。

    ☆、第101章

    第六十二章

    此时,安姐当然不知道江宁的事情。不过虽然朱抵的话令她有一种牙痒痒的感觉,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虽然不指望高老爷能奋勇杀敌,为国捐躯,可总是能挺一段时间是一段。江宁附近的州府总不能一直不出兵。

    “公子在魏阳不能久留吧?”

    “最多下午就要离开。不过妹妹放心,待这次平乱后,我就迎娶妹妹!”他说着,一副我懂的表情看着安姐,后者实在无言,心说我不是遗憾你留的时间太短啊!

    但这种话自己在心中咆哮咆哮也就罢了,这时候说出来实在没良心,她僵了一下就道:“那将军想吃什么?我交代一下厨房。”

    “妹妹看着安排吧,我什么都行。”

    安姐斜了他一眼:“刀削面如何?”

    说完这一句,满意的看到朱二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轻笑了两声:“将军先与秦先生说话,我下去安排一番。”

    秦举人知道他来了已经等在了二门外,朱抵与他虽没有太多的感情,但这个时候却不能不见。安姐回到院中,先看了杨氏的情况,然后就吩咐了一番。她想朱二一路行军,虽然他作为将军饮食上应该不会有什么亏欠的,但估计也是吃干食的时候多,所以她去吩咐的时候,就特意多点了两道带汤水的菜。

    刘家本就有心奉承,经过这一遭更是竭力奉承。虽然刘家父子都想陪着朱抵一起用餐,但朱抵不邀请,他们也不敢提这个话,除了交代厨房用心做外,又送了一个蒸鸽子,一个清蒸螃蟹。前者也就罢了,后者却是派人从庄子里现提,然后一路赶过来送到火上,好在这东西也不需要怎么费功夫,洗净了清蒸就行。

    所以出现在朱抵面前的午餐就是一个白菜炖火腿,一道料子鸡,一个滑溜鱼片,一道菜花豆腐,此外还有一道酸辣肚肺汤和一个玉米羹,然后就是刘家送的那两道菜了。

    朱抵看到菜式一怔,然后就深情款款的看向安姐:“妹妹对我真好。”

    ……不仅是安姐,就是旁边陪坐的秦氏夫妇和叶娘子也满头黑线。说起来叶娘子江湖出身是不能坐在这个席面上的,其实秦氏夫妇也不够格,但秦举人好歹有功名在身,也勉强说得过去了。而叶娘子在此时的地位却是极低的,在被朱抵接纳之前不过是江湖跑解马的,而因为她容貌一般,虽然身手不错,日子过的也苦哈哈的,是朱抵看出她有真功夫在身,招纳下来这日子才有所好转的,虽然没有真正签卖身契,其实与下人也不差太多,但朱抵说她一路陪着安姐护卫安全,很是辛苦,非让她坐上来。

    叶娘子小心翼翼的坐上来,也顾不得去想礼数了——在朱抵面前,就是秦氏夫妻也放弃了这一想法。安姐倒是想要避嫌,毕竟他们还没有正式结亲,落在外人眼中,就算嘴上不说,总显得她没有礼数。朱抵却可怜兮兮的看着她:“妹妹就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坐在哪儿吗?”

    ……

    “人家匆匆赶来,冒着军法处置的危险,就是想与妹妹见上一见的。”

    ……

    “妹妹好狠的心!”

    安姐满脸黑线,本不想理他,但实在被他这浓浓的怨念打击的没有办法:“将军既如此体恤我,为何就不能明白呢?”

    “妹妹是说那些愚夫愚妇吗?”朱抵冷笑了一声,“我若与妹妹共餐,他们也许会笑话;但若我与妹妹分开,他们说不定会有什么想法呢。”

    安姐想了想就明白了。若高老爷无事,那她当然要避避嫌坚持稳中,但现在她要走的却是“宠妃”路线了。想到这个词,安姐自己就是一囧,倒是坐在了餐桌上。

    刘家花了大力气,虽然菜式不多,却道道精美,但在座的也就朱二公子吃的开心。秦氏夫妇同叶娘子是不说了,虽然朱抵表现的很亲民,但他皇家子弟的身份对他们还是很有震慑作用的,坐在这里更多的是一种感恩的态度。就是安姐,也因为心事太多,没多少胃口。但朱抵却不断的往她碗里夹菜:“妹妹别想太多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该到哪一步就是哪一步了,最多妹妹在老家出嫁,我一定会亲自来迎娶的。”

    说着给安姐夹了块料子鸡,很肯定的说:“本将军不会嫌路远的。”

    安姐被他弄的哭笑不得,心情倒是好了不少。虽然不能真的做到全都丢开,但她也知道自己现在在这里愁思也没什么用,就转而问起朱抵在大同的生活了,这正是朱抵最得意的,虽然平日两人就有信件往来,毕竟纸上能写的有限,他还有很多要大说特说的,当下就捡了自己觉得最有趣最风光的说了,比如他怎么训练兵士,怎么购买武器——像万人敌这样的虽然理应是要发给他们的,但在他只是个百户的时候是绝对分不到的,就算他现在成了将军,能拿到的也有数。

    这些事情安姐很有兴趣,听到最后心中一动,想要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倒是朱抵发现了开口道:“妹妹想要说什么?”

    “其实是没什么的,不过听将军的话,那万人敌非常好用?”

    朱抵点点头:“若单论杀伤效果一般,但对敌人的惊扰很大,特别是马匹。不过也就是在野战里,若是用来攻城,却是远远不行的。”

    安姐心说这还是威力不够大,技术跟不上,否则真发展成现代那种大威力的手雷,也没什么不行。不过面上却点点头:“既如此,将军为什么不找匠人自己做?以将军现在的场面应该也可以了吧。”

    “此事我也想过,但这种东西消耗极大,主要是若手艺不精湛很容易出漏子,而一旦炸了,整个工坊都要受影响。也就是在太、祖时期,人人悍不畏死这才大面积的造出此物,现在却是越来越难了……”说到这里朱抵摇摇头,因为立国之初的一些政策,大明倒不像宋朝那样缺马,但骑兵还是无法和蒙古相比。万人敌是对付骑兵的一种很好的武器,可现在却越来越少。其实万人敌的制作工艺倒不复杂,若是赶着用,普通做鞭炮的匠人就能做出来,但这种万人敌却是不能携带的,特别是远路行军,到时候就不是炸敌人,而是炸自己了。

    “我想耗费的问题将军不是太担心,既然将军喜欢这种武器,想来其他的将军也一样。这些花费将来都可以从其他将军那里补来。”

    朱抵一怔,安姐道:“我有一个法子,也不知道中不中用,不过将军也许可以试试看:等量。”

    “等量?”

    “其实这说出来很简单,就像我们平时点的炮竹。有的就容易响有的就不容易,有的干脆就哑了。这里面就牵扯到了放的药的数量,多了不行少了不行,可总有不多不少的。将军何不试验出一种最合适的,然后定下规矩,以后就按照这个份量来做呢?”

    她这一番话说的秦氏夫妇和叶娘子有些迷茫,朱抵则完全被惊住了。认真追究的话,中国人可能是最早开始研究化学的——炼丹。千百年来练出了很多副产品,其中就有火药。但无论哪种化学现象国人都没有认真钻研下去,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份量。炼丹要炼到什么时候才算够火候?火药要多少份量才是最有效的?这其中很多靠的是师父的经验,这倒不完全是师父不愿意教,而是其中细微的差别真的要有一定的经验才能掌握。

    这里面有的是技术达不到,而有的却是工具上的原因了。虽然秦始皇一早统一了度量衡,但大斗小斗从官府到地方上都不一致,也没办法一样,因为里面牵扯着太多利润。

    本来安姐还不确定,但一听朱抵的话就知道,与其说先帝时期的人悍不畏死,不如说那位陛下以绝对的人望和威严定下了规矩,只可惜这个规矩随着他的去世慢慢的烟消云散,弄的就仿佛历史开了倒车。

    其实这种现象也不只是一例了,就比如他们一路而来的那些道路。据说早年也是修的很好,但这些年下来却一个个不成样子了,究其原因也不过是年久失修。

    在路上安姐没事的时候也想过为什么会这样。按照那位的本事,有些规矩是一定会定下的,可为什么就是人走政息?她想了很多,比如监控水平不行,通讯不够畅通。但最后想想这些都不够全面,真要追究的话,恐怕还是大势所趋。太、祖再英明神武也只有一个人,要靠一己之力改变千百年来形成的观念习俗实在是太难了。

    就比如这制造火药,那些匠人不见得不知道统一份量的好处。但关键是一旦统一了,上上下下相关的人要少多少好处?而那些老师傅自己恐怕也有私心。

    “安妹妹,你真是我的福星!”她正在这边胡思乱想的时候,那边朱抵拍腿大叫,“对,等量!太、祖陛下的精髓就是相等!武器是相同的,步伐是相同的,这火药,火药也一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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