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晚膳时分,在外操练的猊烈终于回来了。

    刚踏进前厅便见李元悯挽着袖子正给倪英剥着金乳酥,倪英一双眼巴巴地瞧着人手里的东西,早晨在狱中见她时,还是一副脏兮兮的落魄模样,这会儿已经休整一新,只眼皮稍带着些红肿,又恢复成平日里那副活泼明艳的模样。

    李元悯抬头,见是猊烈,不由喜道:“阿烈。”

    倪英亦是高兴,但看着他的脸色,立时收了面上的雀跃,嗫嚅着:“哥哥……”

    猊烈冷冷地看着她,“可记住了?”

    倪英咬着唇,轻轻点头,比起李元悯,她对自己这位同胞兄长更为畏怕。

    倒是李元悯替她解了围,笑着道:“好了,方才我已训了一顿,阿英也保证不再有下次了,今日她空着肚子在书房里抄了一天的书,也该长记性了。”

    倪英怯怯瞟了他一眼:“阿兄,往后我不会如此莽撞了。”

    猊烈稍稍点头,这才似是不经意般看了看一旁的李元悯,半晌,轻声道:“殿下可还难受?”

    “已是无碍,”虽额际仍有些胀痛,但见着猊烈不知怎么的便注意不到了,他眼中露出不自觉的欢喜:“阿烈,昨夜有劳你了。”

    瞧着那一双含着水意的清醇透亮的双眼就这么盯着自己,猊烈心间莫名一痛,又听得他催促:“快坐下吃饭吧。”

    一边吩咐布菜的小厮让厨房加菜。

    猊烈别看目光坐了下来,端过饭碗,默默地吃了起来。

    自他一进门,李元悯的目光便在他身上,怎注意不到他的不对劲,只此时不便开口问询,只给他夹了菜,猊烈一概受了默默地吃。

    倒是倪英见兄长不打算找她的麻烦了,心情立时松快许多,她生性乐观,当下又起了话痨,叽叽喳喳地与李元悯说昨夜谁谁被地牢里的老鼠吓破了胆,谁又偷偷往狱卒身后甩泥巴云云,似是全然忘了方才还为此事哭得稀里哗啦的。

    李元悯自又借着机会提点几句,而猊烈一贯冷面不语,低头吃自己的饭。

    李元悯顺手舀了碗汤推到他面前:“把这鸡汤喝了,看你眼下都青了,是不是昨夜睡得不好?”

    猊烈筷头一僵,沉默片刻:“没。”

    纵然是倪英这等大大咧咧的性子也注意到自己阿兄的不对劲,她咬着筷,黑亮有神的杏目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的哥哥。

    “阿兄,你到底怎么了?”

    她眼尖,立时看见了猊烈衣襟处露出的一块白色的东西,她咦的一声,伸手过去,将那劳什子抽了出来。

    “帕子?”

    未及观察样式,便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夺了回去。

    猊烈冷着脸,将那帕子塞进袖中。

    倪英怔忡片刻,突然明白过来,惊喜地:“阿兄!你有心上人了?!”

    她似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一般,兴奋地拉着座几靠近了去。

    “是哪家的姑娘呀?我认不认识?可千万不要是那东街那个李家女,太矫情了!”

    李元悯愣愣地看着猊烈,对方只眉目冰冷地埋头喝汤,似是默认了一般。

    一股奇怪的感觉没来由地窜上心间,叫他很是不适。

    “殿下哥哥?”

    李元悯僵住的手指轻轻一动,回过神来,

    “啊,这样。”

    他捏了捏手指,稳住了心神:“挺好的。”

    猊烈猛然抬头看他,却见那人一双如水若岚的眼睛依旧那般温柔地盯着自己。

    “若真有中意的……本王……本王便替你好好打算一番。”

    言语无刃,却比刀锋更利。

    猊烈面无表情,但若仔细一点,便会发现他藏在桌下的手已紧紧握成拳头,骨节发白。

    他喉结一动,极艰难地吞下心间涌起的糅杂了愤怒、失望、痛楚的苦水。

    “不必了。”他将汤碗端起,一口将剩余的鸡汤饮下,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往院外走去。

    “嚯,阿兄害羞了!”倪英瞪大了双眼。

    李元悯按了按心口,仍无法适应那里异样的感觉。

    他想,所有人都会长大的,便是阿烈,有一天也会因为一个心爱的姑娘离开自己,这么多年,他已然习惯了这个沉默的青年待在自己身边——可他已经十七岁了,马上便十八了,是个可以成家的男人了。

    念此,李元悯蓦地感到迷茫、怅惘。

    他多年未有这样的时候了,空落落的,感觉心里什么东西被挖了一块似得。

    “殿下,你在想什么?”倪英仰头看他。

    李元悯勉强扯了扯嘴角:“没什么,就是……感觉时日太快了些。”

    虽然眼前人依旧带着那样温柔的笑意,可倪英却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奇怪地抓了抓脸。

    ***

    自那日起,李元悯已是多日未见猊烈了,他少有在王府的时候,几乎都宿在郊外练场。

    “估计跟那帕子的主人相会呢。”倪英挑着眉笑嘻嘻的,想起她那些偷藏起来的话本,郎情妾意的故事她可看了不少,念起自己那冷冰冰的兄长也有情窦初开的一天,倪英忍不住想一探究竟——到底哪家的姑娘这般本事?

    “殿下哥哥,你说是吧?”

    李元悯听了,也只能跟着笑。

    清明过后,雨水渐渐少了,白日是一天比一天长了。

    李元悯再一次从睡梦中醒来,先是惯性般地伸手撩开那纱幔,所见依旧空空,他默默地盯着半晌,长长呼了一口气。

    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可也不知该做什么,就那么保持一样的姿势呆坐了许久。

    今日是他与他的生辰啊。

    二十一年前的一天,他降生于这个世上,过了三年的同一天,另一个孩子也降生了,他们谁也不认得谁,可命运就是如此神奇,让他们傍在一起,相依为命地度过这些年。

    初来岭南的那一两年,俩人几乎没有过过什么像样的生辰,后来日子好些了,才每年互相提点着,从不曾忘记过。

    ——可他已经好些天没有见过阿烈了。

    李元悯心里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说不清,道不明。

    ***

    旭日东升。

    阳光从练场的毡房外照射进来,猊烈躺在床上,浮着灰的光线洒在胸口的麦色肌肤上,有着微微的热度。

    他烦躁地扶着额头,一股自厌油然而生。

    他已经连续梦见他好些天了,裆中黏湿冰凉,是他作恶的罪证。

    他是那么卑鄙、阴暗、邪恶地在梦中一遍遍玷污他,占有他。

    可明明对方用那样澄净温柔的眼神,信赖地看着自己。

    ——他就是一只恶心、贪婪、残暴的野兽。

    他得避开他,免得自己那些腌臜、锋利的獠牙忍不住凸现出来,把他给吓坏了。

    猊烈痛苦地深吸一口气,支起拳头狠狠砸在床上。

    一晃,一个白日又这么过去了,猊烈策着马,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郊外山水间,肚子饿了,也只是去坊市上吃一碗简单的阳春面,等回练场练了一身臭汗,冲了个凉,正待躺下,心间突然闪过一双眼睛。

    他僵持着同一个动作良久,蓦地猛然起身,披着茫茫夜色往马厩奔去。

    匆匆踏入熟悉的府门,猊烈快速往内院大步流星而去,看着那已经熄了烛火的窗棂,徘徊良久,终究还是叹息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刚踏进院门,便发现了异常来,房里有人!

    摸出腰际的一只短剑,悄无声息踏入那半阖的门。

    一个月白的身影正准备掌灯,回过身来,先是一怔,立刻带了欢喜:“阿烈。”

    猊烈浑身的劲道蓦地散了,一股无力袭上心头,他吞了吞口水,

    “……殿下。”

    李元悯特特在他房里等他的,今日他已沐浴过,穿着一件素色的轻衫,瀑布般的黑发散落下来,垂在肩头,简单地用一根玄色布带绑在身后。

    猊烈觉得自己被下了降头,明明那样一个孱弱的人,却不费吹灰之力便让他失了所有的气力。

    鼻尖袭来一阵冷香,对面的人向他走了过来,替他理了理有些歪了的衣襟。

    “阿烈,今天是你我的生辰啊,你忘了么?”

    怎么会忘,怎么可能忘?猊烈心间再度泛起痛苦的浪潮。

    而眼前的人像是变戏法似得从身后拎出两壶酒。

    “原本让厨房做了一桌好菜的,可遣人去找了你,到处找不到。”

    又有些埋怨似得:“没办法啦,我就来等你了。”

    月色下,眼前人昳丽的面孔发着淡淡的光,鲜妍欲滴,馥郁芬芳,像在梦中的样子,咬着唇,推着他,要哭不哭,汁水淋漓。

    ——可望而不可及啊。

    恍惚又听得眼前人道:“陪我喝两杯吧。”

    他想拒绝的,可喉结动了动,却是哑声:

    “好。”

    他悲哀地发现,他根本无法当面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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