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全身骨骼咯咯作响, 却仍旧不跪。

    姬兰手上力道加重, 威压再增, 这就远非常人能承受的范围了。

    这次再由不得她任性,在威压要将她压垮之前, 长生挣出一只手来, 毫不犹豫将她给甩了出去。

    只快了那么一瞬, 下一刻姬兰拳头捏实, 他周身要穴接连爆破, 仿似全身瞬间荆棘缠遍,绽出妖妍鲜艳的花来。

    鲜血将白衣白发皆染成红色,长生颓然地跌在地上, 再无力气站起来,仰面望着天空。

    黄昏过,永夜至, 圆月当天,天上现在有几颗零星的星子。

    晶莹的瞳眸此刻接近涣散,他的脑中嗡鸣不止,混沌迷乱。

    可这混乱中似乎又生出几分前所未有的清明来。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一些藏在很深处的记忆,在这一刻如同水底的泡泡一般全都浮了上来。

    他记起很小的时候,绮罗一来屠龙宫,他们三个就一起去岛上的密林深处, 叠人梯, 摘果子。每次他都必定是最下面那个, 一身白衣必然要被弄脏就不说了,一旦跌下来,他总是要被另两个砸的七荤八素。

    他记起洛洛小时候最喜欢玩扮家家酒,但是兄妹两个总是不好扮夫妻的,她就爱上了扮媒婆。她在腮上画上一枚又大又圆的痣,然后给绮罗盖上红盖头,让他们面对面对拜,她来给他们办婚礼,可她除了天地高堂,夫妻对拜之类的话,其他的什么也不会说。

    他还想起他们挤在在海边的大礁石上,看一排排的海浪从天边涌至;他们第一次在演武场上挑选喜欢的兵刃;夏日的时候并排躺在廊下睡午觉,听着风吹檐铃的声音,母亲会过来挨个检查,谁也不许贪凉将肚皮露出来……

    埋在心底的父仇母恨,竟让他都快忘记这些了。

    这么多年来,他阴鸷暴躁,喜怒无常,江湖中人尽皆怕他怕的厉害,屠龙宫弟子对他也是敬畏多于亲爱。留在他身边的偶尔能说说话的,也就只有洛洛了。

    或许,当年莫师公说的是对的,他这一生,戒不掉三毒五盖,断不了五欲六尘。贪妄、嗔恚、愚痴、掉悔,多疑……

    心生魔障,都看不清自己了。

    他专断独行了这么多年,有多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脆弱无力了?

    上一次,大约还是十四岁那年从千绝谷回来的时候。

    他记起来,他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绮罗和洛洛对着他哭的很厉害。绮罗抱着他说了好多好多话。夜里的时候,绮罗哭着闹着不愿意离开,说是要照顾他。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他靠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她趴在他身边,一直跟他说话,可他甚么也没听进去,什么也没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她已经蜷成一小团睡着了,压在他腿上,害得他腿都麻了也不敢动。她揪着他的衣角,梦中不知道还在嘟囔着什么,眼角挂着晶莹的泪,比窗外的星子还亮。

    夜深人静,屋里的灯火摇曳微明,他微蹙着眉头垂眸瞧她,隔着厚厚的纱布揉着她柔软的乌发,他当时说了什么?

    他说:“傻子,我永远也不后悔。”

    -

    姬兰的面容出现在上方,挡住了他看见天上的星星,长生不禁厌烦地眯了眯眼,仿佛看见了什么让他极度不适的东西。

    姬兰不禁笑道:“怎么还是这么傲气?真是碍眼。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么?可惜了,你到死前最后见到的就是我了。”

    他微微动动手指,风流化作细密的利刃,就要招呼到长生身上。

    就在这时,他感受面前的有一丝风流涌动。

    姬兰桀然一笑,你终于出来了。

    他正对面的山石忽然崩裂,锋锐无匹的风流裹挟着沉屑扑面而来,然而他只是微微退后了半步,就稳住了脚步。

    他挥袖挡开了砂石,就看见黑衣少年的身影凭空出现,近在咫尺,身后一掌已然蓄势,猛然拍向他的门面。

    他一个侧身躲过这一掌,后面的几掌又紧接而至,迅疾如电,掌势连绵不绝,生生不息。姬兰不仅不慌,还很是兴奋。

    “很好,你总算出来了!还以为你要躲到天荒地老呢。”

    迟悟面如沉水,眉心微蹙,一言不发,出掌却毫无滞缓。两人一退一进,动作飞快,片刻间已经拆了百来招,周遭风流紊乱的厉害,飞沙走石。

    就在姬兰再一次避过迟悟的一掌后,眸光一闪,忽而不退反进,上前一步,蓄满力量的一掌猛然拍出!迟悟亦是毫不犹豫地迎上。

    两掌相对,在尚未碰到的时候,空谷中就已经狂风大作了,两张相接,更是地动山摇。

    平地风起,汇成旋流,疯了一般相互撞击,发出震彻山谷的巨响,几乎要让人以为是天上的玄雷落下来了!峭壁上的岩石纷纷碎裂,轰然坠落。

    迟悟那边似是已经竭尽全力,风流一时间已经达到了顶峰,再三催力,去仍是出现了再而衰三而竭的趋势,面色不禁有些凝重。而这边,姬兰却似仍旧游刃有余。

    “怎么了……就只有这么点实力么?”姬兰肆意地笑着,“我还没认真呢。”

    来啊!使出所有的本事,来决一死战吧!只要除掉你,我就是这世上唯一一座神明!

    姬兰说着,前掌猛然后撤,后掌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拍向迟悟的心脏。他这一掌抱着终结的决心,下的力气比之前还多,几乎是使尽了气力。

    迟悟来不及躲闪,瞳孔骤缩,眸中倒映着对面少年的样貌,下一刻,便如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

    长生费尽了力气才勉强站起来,还未站稳,迟悟的就撞了过来,他抬手去接,却实在起不到什么缓冲的作用,两人一起狠狠砸到了身后的碎石堆上。

    弥漫的尘埃散开,长生止不住地咳嗽,睁开眼睛。他推了推在他身前的迟悟,吃力道:“喂!你……”

    “跑……”少年的头颅低低垂着,毫无生气,只说完这一个字便没动静了。

    长生的瞳孔猛然放大,他的手摸上迟悟的胸膛,却发现……那里空了。

    血迹一路从姬兰脚下延伸至此,此刻仍旧如泉涌一般。

    少年的胸膛被姬兰的风刃攒刺出一个大洞,原本心脏的位置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血洞!

    这样是绝没法再活了的。

    长生一时也怔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神色凝滞,瞳眸无光。

    山谷里一时间风声停歇,恢复了一片宁静。天上圆月高挂,星子眨眼。

    似是昭示着……一切都结束了。

    姬兰亦是周身浴血,他出神地看着这边,看着毫无声息的少年,看着少年身后神情恍惚的青年,咧开嘴笑了。

    都死了。企图撼树的蚍蜉都死了。

    再也没人会妨碍他了。

    他可以随心所欲,他可以拥有所有他想要的了。

    “啪。”一声轻响,一团火焰轻飘飘地掉在他脚边。

    “……”

    姬兰望着那一小团微弱的火焰在地上熄灭,垂眸沉默了半晌,抬步往其飞来的方向走来。

    他绕过空荡荡的龙首台,在龙首台的另一面看见了伏在刑台台阶上的绮罗。绮罗似乎听见脚步声,挣扎着又往上爬了几阶。

    “怎么了,还看得见么?刚刚那一下,准头可不行呐,连我的衣角都没碰着。”姬兰来到她面前,俯视着她。

    “即便是到这个样子,也还不肯服么?”

    绮罗听见他这话,停下来狠狠地喘息了一会儿。她的眼睛倒是还能看见,只是视线模糊不清。

    她笑起来,尖尖的虎牙都被血染上了红色。

    “从前,我要杀一个恶人,那人跟我说,这世上弱肉强食,是天经地义的。他说若是我不够强,会比他更肮脏、下流。可我却告诉他,不会。我即便是死也绝不会……绝不会活成我不喜欢的样子。”

    她抬手指了指后方的龙首台:“我宁愿一天前在这里被吊死、被绞死、被箭射成刺猬,被众人砍成肉糜,被天雷劈成焦炭,也决计不会服从你。”

    “为什么?为什么宁愿死也不肯。”

    “因为你是错的。”

    “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是对的?”

    “自由归众生,”绮罗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意志不可违。”

    “凡人也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意志生存,你没资格干涉……也干涉不了。你即便是成为皇、成为了神,你即便将所有人的性命掌握在手中,也改变不了他们的意志。依旧不会有人爱你,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永远永远。因为你不配。”

    “你以为你是什么,神么?”绮罗被口腔中的血沫呛到,咳嗽起来,却仍旧轻蔑地笑着,“才不是。”

    “是众生的爱戴创造了神,可你连一丝丝的爱也没能拥有。没有人爱你,没有人将你视作信仰,你只是一条再可怜不过的可怜虫,用尽一切手段,偷、抢、乞、骗,可仍旧一点点什么也没有。”

    绮罗用拇指轻轻地挑了一下小指尖,摇头笑道:“一点点也没有。”

    姬兰俊俏的面庞微微抽动扭曲,如同罩了一层阴云。他还待要嘲讽地笑一下,却又被绮罗给抢了先。

    “你即便不承认也是如此。你为什么那么留意姬太子,只是因为他的名字跟你相仿么?不是,你是嫉妒他。”

    “你胡说什么!”姬兰仿佛听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脸色扭曲,“我会嫉妒他?”

    “你当然嫉妒他,否则你为什么那样关注他,为什么那样事无巨细地去窥探他的生活。因为你羡慕,因为你嫉妒,因为他拥有的是你永远求而不得的东西!”

    “你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皇子,他却可以活在太阳的底下,活成那样光明的样子。在你看来,他分明那么平庸,分明什么都比不上你,却可以有那么多。”

    “他有那么多朋友,他有那样好的父母,有那么多人爱他,有那么多人忠于他。即便他做的梦那样不切实际,也有人相信他,愿意赌上一切帮他实现。而这些……你一样都没有!”

    “闭嘴!”姬兰暴怒道,一挥手,一排如针般的风刃扎进绮罗肋下。

    绮罗剧痛,却强自忍着一声不吭,额上冷汗淌了一层又一层。她一边向上爬了一阶力图离他远一些,一边仍旧不住口,甚至越说越恶毒,越说越兴奋。

    “别不承认啊,你还嫉妒我爹,你嫉妒他轻轻松松就可以让我娘爱上他,而你用尽心思也永远无法留住她。”

    “你大概又要问我什么,我告诉你,因为你是个疯子!你根本不知道你想要发动的战争会造成多少人.妻离子散,会酿出多少生死永隔。即便是朝夕相处二十年也敌不过你的丧心病狂!你的野心让人恶心,谁会愿意留在你身边!”

    “让我想想还有谁?哦,还有迟悟。他该是你最嫉妒的人了吧?”绮罗冷笑两声。

    “如果说其他人都与你不同也就罢了,他分明也是天生的返祖者,可为什么他没有被放弃?为什么他有那样耐心的一个父亲,那样和蔼的师父,小心翼翼地陪着他成长,手把手将他带入人世,而你却被流放到举目无亲的蛮荒之地。”

    “他只有十几岁,就学会了爱,而你,你只会憎恨、只会嫉妒!你无休止地破坏和毁灭,可仍旧一无所有,没有一个人会爱你,甚至没有人会认可你!”

    “你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废物!”绮罗怒而吼道,下一刻便是更为惨烈的痛呼。

    姬兰双瞳因为愤怒到了极致,风流化作万千牛毛细针往绮罗身上刺,却偏偏避开了她的要害。

    绮罗一边挣扎着向上爬,试图远离他,另一边还在近乎疯狂地笑着。

    “怎么,姬兰,被我踩到了痛脚么!你这个废物!你怎么不杀我,嗯?你要是有种,就杀了我啊!把我的魂魄也绞碎,制成傀儡,就像你对我娘那样!可你永永远远别想得到我的认可和臣服,就像你再也没机会得到我娘的原谅!”

    “闭嘴!”姬兰再一次地怒吼道,“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

    他狠狠地喘息着,面色煞白,胸膛起伏不定,忽然狰狞笑道。

    “那又怎样?那么多人爱你,那又怎样?你现在还不是匍匐在我脚下苟延残喘?没有人爱我又如何,我自然有办法让他们臣服!让他们陪在我身边,把我当作神明来侍奉!”

    “我会创造出只忠于我的军队,让战火烧遍魔域和人间,我要杀死天下所有人,将他们的灵魂装入傀儡。那样,天下所有人都会忠诚于我!所有人都会以我为信仰,只在乎我一个!”

    “那样他们还叫人么?!”绮罗怒极反笑。

    “他们是不是人与我有甚么相关!”姬兰回吼道。

    他稍稍冷静下来了些,恢复了些理智,揪住绮罗的衣领将她提起,咯咯地笑起来:“我知道了,你是故意气我的,对不对?你以为这样能让我痛苦么?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你知不知道,我原本留着你是想让你去帮我解开无间城的那座大阵,取出里面的亡魂的,可现在,我改主意了。”

    “亡魂我可以慢慢收集,战争我也可以晚个十几年再发起,可我要你活着,我要你和我一起活着。”

    他反手一指远处的两人:“看见了吗?都是你爱的人。”

    “死了的那个,我就用他的尸体制造傀儡,他会是我最强的部下,替我南征北战,攻城略地,即便双手沾满鲜血也不停下。”

    “还活着的那个,我要剜去他的膝骨,给他戴上锁枷,日夜跪行,这辈子也站不起来!而你,只能看着,你什么也做不了,再怎么痛苦也无法改变什么!”

    “让我想想,我也要将你的身体制成傀儡,可我绝不会绞碎你的灵魂,我要你一直清醒着!我会把你在乎的人全都抓来,让你亲手杀死他们,用最残酷的法子!”

    “你不是清高么,你不是死也不愿意服么?我会让你服的,我会让你五体投地,哭着求我,可我绝对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你会和我一起永生,你会永永远远地痛苦下去!”

    暴怒和阴鸷让姬兰近乎咆哮,之前的悠哉风度顷刻间化作飞灰,简直像一条见人就咬的疯狗。绮罗望着他涨红的脸,眸光暗沉,一时无言。

    片刻,她的目光微微偏移,越过他看向了他的身后,无奈摇头。

    “迟悟,他没得救了,杀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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