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泛对他笑了笑,伸了个懒腰,感觉精神好一些了,不过身体上的疲惫却更加明显,恨不得倒头大睡,他勉强克制住这个欲望,一出轿子,就又精神奕奕的钦差了。

    这趟差事不仅是他个人仕途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同时也关系着其他人的升官发财之路,唐泛纵然身为钦差正使,也要处处为底下的人考虑,不可过于随心所欲。

    像今晚,撇开尹元化这种被晕车坑惨了的人,锦衣卫那边,包括庞齐等人,立功心切,其实都巴不得能赶快过来一探究竟,隋州虽然可以镇住他们,但唐泛也要站在隋州的立场上为他多想想,不能令他难做。

    此时刚刚夜幕降临,天还不算全暗下来,借着灰蓝色的天色,大家总算看清洛水村的景象。

    这个村子不大,但也不小,因为紧靠巩县,又位于洛河边上,县城中的住户也有不少老家是在这里的,来来往往,道路通畅,所以比较繁荣。

    不过村子毕竟是村子,要想有县城那种华丽的官驿是不可能的,所以县丞一脸为难地过来禀报道:“各位上差,村子简陋,不如县城,很难找到更多的屋子,只能勉强凑出几个,给上差们暂作歇脚之用,不过这样一来,只怕就得委屈几位上差在一起住了,您看……?”

    就这些屋子,还是县丞让一些村民去邻家或亲戚那里住,才临时腾出来的。

    唐泛自然没有意见:“一共几间?”

    县丞忙道:“一共九间,下官特意安排了一下,全是连在一起的!”

    唐泛赞许道:“你费心了,那就这样罢。”

    县丞原还担心被斥骂,谁知还能得到赞许,简直心花怒放。

    唐泛道:“那我与广川一间,尹兄与程文田宣一间,其它的由广川你来安排罢。”

    隋州就带着庞齐等人去分配剩余的七间房,这些房子有的大些,有的小些,唐泛跟隋州不分彼此,住间小的,同榻而眠,倒也没什么,反正大家也不是过来享受的,挤挤就过去了。

    尹元化和两名司员有三个人,就分到间大的,有里外两间房,尹元化睡里间,程文田宣睡外间。

    其他锦衣卫就更好安排了,都是大老爷们,随便给块地方和一床被子也能睡过去,出门在外,讲究不了那么多。

    等房子分配好,唐泛就对何县令道:“若是何县令不忙回去,就先带我们去见见老村长罢。”

    他见何县令欲言又止,就问:“是否有什么难处?”

    何县令苦笑:“大人,不是下官有意搪塞,那老村长经过上回的惊吓之后,平日倒也像没事人似的,可只要一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就只会翻来覆去地念叨三两句话,问也问不出什么的。更何况……”

    唐泛:“何况什么?”

    何县令嗫嚅:“眼看就入夜了,不若,不若等明日再见罢?”

    他这一说,唐泛才注意到,不单是何县令,连县丞等人,脸上也都露出害怕的神色。

    先前何县令还信誓旦旦地说只有百姓才相信是鬼神在作祟,但他现在欲言又止,显然自己心中也是忌惮的。

    不远处,洛河的水流声哗哗而过,正朝东北而注入黄河,它虽然不像黄河那般澎湃汹涌,却也湍急滔滔,河道宽敞,足以在上面行船,两岸又有些许植物草木,白天来看,必然是绿木茵茵,水阔云低的好景色,只是如今天色已晚,一片黑漆漆的,夜风袭来,比白日里凉了许多,身上穿得少点的,还会不由自主打个寒颤。

    眼前这条河流,怎么看都不像曾经吞噬过那么多人,但可能是受到何县令等人情绪的感染,唐泛再遥遥看过去的时候,只觉得那涌动的河水底下,兴许深藏着许多鲜为人知的诡谲凶险。

    见何县令等人忌惮如斯,唐泛也没有勉强:“罢了,你且指明那老村长的住处,再留下两个熟悉这里地形的人照应,便可先回去。”

    何县令确实有些害怕,就看向县丞,后者却是有意巴结钦差,便主动请缨道:“下官愿意留下来为大人指路。”

    见县丞愿意留下来,何县令正巴不得呢,便又留下两名衙役听差,然后就向唐泛他们告罪一声,坐上轿子忙不迭走了。

    像何县令,做事瞻前顾后,优柔寡断,若是普通人也没什么,可他身为朝廷命官,本就应该有所担当,就算是为了前程,也不肯豁出去拼,注定在官场上也走不了多远,不过唐泛也没有苛责他,毕竟眼前最要紧的,是把案子查清楚,何县令跟这件案子关联不大,留下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相反,赵县丞就热忱多了,在他的介绍下,唐泛他们才知道,洛河村现在的村长就是老村长的儿子,因为老村长素有威望,肯为乡亲们出头,又遭遇了这种不测,大家便推举了老村长的长子当上新村长,老村长如今正是与长子住在一起的。

    在赵县丞的带路下,唐泛他们来到老村长的家中。

    对方先前就听说县里来了大人物,只是没有何县令的命令,不敢轻易出来打扰,如今见到钦差亲临,赶忙又如来迎接,左邻右舍都被惊动,平素宁静的村庄好一阵兵荒马乱,小房子挤不进太多人,唐泛就让庞齐带人在外头守着,自己则与隋州,尹元化等人入内。

    村长的长子如今四十开外,姓刘,是个朴实憨厚的汉子,他听说唐泛的来意,便进去将老村长给请了出来,又对唐泛他们作揖请罪:“俺爹如今说话有些乱,有时候听不大清楚,还请各位老爷勿怪!”

    唐泛温言:“你无需惶恐,我们只是问几句话就走,不过这几天恐怕是要在这里叨扰了。”

    刘村长想来是有几分见识的,虽然诚惶诚恐,说话倒还不失礼,他憨憨一笑:“贵人驾临,是本村的荣幸,哪里谈得上叨扰呢,就是村子太简陋,让老爷们受罪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老村长便在旁边听着,表情安详而平静,双手交握在一起,缓缓摩挲着,看上去就与寻常人无异。

    但就在唐泛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时,老村长的神色便忽然有些不安起来,身体微微颤抖,嘴唇张张阖阖,像是想说什么。

    刘村长就对他道:“爹,这是朝廷派下来的大官,为了查案的,您快给几位老爷说说,那天晚上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老村长摇着头连连道:“不能说,不能说,会有天谴的!”

    刘村长劝道:“爹,你别怕,这几位大官老爷都是天上的星君,鬼神不敢近身的,你上回不还说见过河神么,到底怎么回事?”

    老村长叹了口气:“几位贵人老爷,不是小老儿不肯说,实在是我不想看着各位去送死,那天晚上我看得明明白白,河神从河里出来,一下子就将那几个来挖坟的给拖下去了,连根骨头都没剩下啊!”

    这段内情却是何县令没有提过的,唐泛就问:“你们先前见过那几个人吗?”

    老村长点点头:“是啊,他们带着铲子去挖坟,被我们撞见了,他们要跑,我们就追,一路追到河边,结果……”

    他想起那天夜里的情形,似乎陷入恐惧之中,一下子又变得语无伦次了:“结果就撞上鬼了!有鬼,好多鬼……”

    瞧瞧,这才刚说是河神呢,现在又说是鬼了!

    唐泛和隋州等人面面相觑。

    “爹,你在胡说个啥呢!”刘村长忍不住出声。

    老村长一个哆嗦,面容扭曲起来,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一边摇头,一边身体往角落里缩,泪水从那浑浊的眼睛里滚了下来:“刘家小六半截身体都被咬掉了,上半身还在河堤上,指甲趴着河堤,一直哭着喊着,让我们去救他,周捕快跑过去了,抓住他的手,要把他拉起来,结果要不是我抓住他,他也要被扯下去,那个时候,我们都看见了,有东西在河里……”

    唐泛追问:“什么东西?”

    老村长:“河神!是河神!”

    唐泛:“……”

    他觉得自己确实不应该跟这样一个老人较真,正如何县令所说,从他嘴里问出来的东西,全都颠三倒四,也许前半段还颇有条理,后半段又开始语无伦次了,让人很难从中分辨真假。

    眼看已经问不出什么了,唐泛转向隋州:“广川兄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隋州微微摇首。

    尹元化倒是想问出点与众不同的,就开口道:“你看见那河神长什么样子了吗?”

    老村长先是微微一顿,而后牙齿上下打颤,格格直响。

    刘村长连忙上前扶住他,着急道:“爹,你怎么了!”

    谁知老村长颤抖得更加厉害,猛地拨开刘村长的手,身体直往炕上的角落缩去。

    刘村长没有办法,只得哀求唐泛他们:“大人,我爹这样,实在是说不出话,能不能下回再问?”

    尹元化感到大失面子,不由瞪了那老头一眼。

    却见老村长也正好抬起头来,眼中那种惊惧绝望到了极点,又带着哀求的目光,让尹元化浑身冰凉,顿时就不敢跟他对视,连忙移开视线。

    唐泛起身,让刘村长好生照顾他爹,又带着众人离开。

    身后,老村长的喃喃自语传来:“别去,千万别去,那里有鬼,有鬼,好多鬼,到处都有鬼……”

    唐泛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老村长却已经低着头,脑袋靠在墙边,看也没看他们一眼。

    出了刘家,时辰也差不多了,唐泛就让众人各自回到何县令给他们腾出来暂时栖身的屋子,准备歇息。

    说起来,赵县丞确实比何县令来得周到多了,连热水和洗脸的帕子都备好了,还生怕不周到,在唐泛他们到刘家问话的当口,就让人回县城里买了点心过来,如今桌子上一壶茶还热腾腾的,茶具虽然简陋,可唐泛一闻那香气就闻出来了,是正宗的好茶。

    “何县令怕死非要先回去,这赵县丞却主动留下来,还如此体贴周到,真是天壤之别!”唐泛摇摇头,给隋州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

    “他无非是想要你回去帮他说上两句好话,人往高处走,只怕谁都不愿意一辈子当个县丞的。”隋州将从庞齐那里拿来的干净纱布摊开来,抹上自己随身带来的药膏。

    “过来。”

    唐泛一看他手上那东西,不由干笑:“你看我也包扎了这么些天,该好得差不多了,就不用再裹着了罢,怪难受的!”

    隋州冷着脸:“让你过来就过来,好没好,你自己不知道吗?”

    自然是还没好的。

    唐大人只得垮下脸,慢吞吞地走过去。

    隋州:“躺下,把裤子脱了,衣服撩起来。”

    唐泛:“……”

    这对话怎么听怎么暧昧,若是此刻有人从外面路过,八成是要误会的。

    但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唐泛的身体素质没比尹元化等人强到哪里去,他什么时候连着骑过那么多天的马,自然也是受不了的,可坐马车更难受啊,看看尹元化吐成那个样子就知道了,相比之下,骑马疼的也只是屁股和大腿两侧,而不是全身,孰轻孰重,唐大人身为此行最大的头头,宁可受点苦,也万万不能像尹元化那样斯文扫地。

    这就叫死要面子活受罪。

    屁股也就罢了,颠来颠去的,那地方肉比较厚,也不碍事,主要还是大腿内侧在跟马匹接触的过程中不断摩擦颠簸,起了水泡,然后就破皮出血了。

    受伤了肯定是要敷药的,起先唐泛还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开口,直到隋州强行将他摁倒上药。

    眼下每天晚上换药,就成了唐大人最不愿意干的事情了。

    如果可以选择,他估计宁愿去洛河边跟河神来个亲切照面,也不愿意像现在这样仰躺在床上,双腿分开,脱下裤子,撩起衣服,让隋州将新换的纱布往他的患处上缠。

    虽说大家都是男人,该有的都有,没有的也都没有,但唐泛就是觉得不自在,眼睛盯着头顶上的房梁,作神游物外状,实则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

    隋州似乎也能看出他内心的想法,心下觉得好笑,面上却还是没有表情,只一圈圈缠上纱布,然后故作不经意地瞟了对方胯下一眼,淡淡道:“形状还不错。”

    别看唐泛装死,他的注意力都还在呢,对方的话一入耳,他顿时就忍不住面红耳赤,怒道:“好大胆子,竟敢对钦差大人评头论足,你不要命了?”

    隋州喔了一声:“我也是钦差。”

    唐泛:“你是副,我为正,废话少说,你也脱下来让本官品评一番!”

    隋州:“你确定要看?”

    唐泛:“那当然!”

    他本以为隋州会找借口不肯,谁知道对方二话不说,竟也施施然起身,伸手就要解裤腰带。

    唐泛连忙道:“算了算了,我知道你比我小,等会自尊心受挫就不好了,男人都要个面子,我就当让你一回。”

    隋州:“没事,我不介意。”

    唐泛:“……”

    隋州其实也只是想逗逗唐泛罢了,他自己真没二到那种程度。

    见唐大人已经有炸毛趋势了,他便也顺势停下来,将桌上的点心盘子拿过来,拈起一块点心,亲自递到唐大人嘴边。

    昏暗的烛火下,唐泛瞧不清酸枣糕的模样,不过入口味道却是极好的,酸酸甜甜,恍惚有种小时候家中厨娘做出来的熟悉味道。

    他禁不住舌头一卷,将剩余部分都卷进口中,却不小心扫到隋州的手指,对方顿了顿,飞快地收回去。

    唐泛也没在意,眯起眼睛感受着来自味蕾的触感,点点头,再次称赞:“赵县丞选的这点心可真不错啊!可惜这地方太邪门,白瞎了这么好的点心,弄不好咱们下半夜真得奔波了!”

    隋州让他穿好裤子站起来,自己则弯腰整理床铺被褥,一边问:“你看出什么不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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