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种时候,唐泛反而冷静下来,他也不再试图与任何人进行言语或眼神上的交流,开始闭目养神。

    尹直原本还想刺他几句的,见状只好闭上嘴巴。

    很快,徐溥也回来了。

    他的脸色比刘健还要难看,脸色甚至微微发白,脚步也有点踉跄。

    唐泛睁开眼睛,看见他这副不太妙的样子,不由上前搀扶了他一把。

    谁知徐溥抓住他的袖子就嚎啕大哭起来:“润青,你一定要劝住陛下啊!”

    所有人都被徐溥这一下惊得有点反应不过来,连原本想请唐泛去见皇帝的内侍都懵住了。

    在大家的印象里,徐溥向来是个拙于言辞的老好人,他也许是维护太子的,但他不善与人争辩,而且很容易心软,平日一直是在默默做事,比唐泛这个排行末尾的老幺还没有存在感,这也是当初万党同意他入阁的原因——这样的人,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威胁。

    但谁也没想到,老好人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也是会爆发的。

    面对徐溥的情绪失控,唐泛不知道说什么好:“谦斋公……”

    刘健扶过徐溥,对唐泛道:“润青,你去罢,这里有我。”

    唐泛朝他点了点头,便匆匆跟着前来递话的内侍走了。

    皇帝距离上次见到的时候,也就是几天前,好像又瘦了一点。

    虽然如今每天都有常朝,但他最近生病,以身体为由不上朝会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了。

    “臣见过陛下,陛下龙体圣安。”唐泛拱手躬身行礼。

    除非大朝会或典礼,一般这种召见,阁臣是不需要跪拜的。

    “唐卿免礼,坐。”皇帝道,声音有些嘶哑,伴随着一两声咳嗽。

    “谢陛下。”唐泛道。

    其实在众多阁臣里边,皇帝与唐泛的关系并不算特别亲近,只不过唐泛入阁是经过廷推,也就是六部九卿投票,皇帝没有阻拦而已,入阁之后唐泛能单独见到皇帝的机会也不多,大多时候也是与其他阁员一道觐见。

    皇帝对唐泛的印象谈不上好与不好,他觉得这人或许很能干,但不太懂得为人臣子之道,若不是今日需要单独与他们一一对话,皇帝都不会想到要单独召见唐泛。

    难得的,皇帝面容和蔼,跟唐泛聊了半天无关痛痒的话题,又关心他入阁之后习惯与否,不知内情的,估计会为皇帝的体贴而感激涕零。

    但唐泛表情严肃,回答中规中矩,完全没有年轻臣子的朝气,令皇帝颇感无趣。

    这样枯燥乏味的对话,对君臣二人来说都是折磨。

    “今日异象频现,想必唐卿也听说了?”

    所以谢天谢地,皇帝终于忍耐不住,进入正题。

    来了!

    唐泛不由挺直了背脊。

    “是,臣听说了,也看过陛下命内阁传阅的那份手札了。”

    皇帝的身体微微往前倾,这是迫不及待的表现:“那你有何看法?”

    唐泛抿了抿唇:“恕臣鲁钝,臣不知陛下所指何意。”

    皇帝:“钦天监告诉朕,这些天象都应在东宫。”

    唐泛:“陛下的意思是,东宫……?”

    皇帝懒得再与他兜圈子了:“上天示警,必有所昭,朕欲下罪己诏,重立东宫,卿以为如何?”

    话已至此,唐泛不能继续装傻了,他敛容起身,肃然拱手:“敢问陛下,太子有何失德之处?”

    皇帝有些不耐烦,这个问题,在唐泛之前,其实刘健与徐溥,都已经跟皇帝提过了,这种车轱辘似的对话令皇帝心生厌烦,但他为了争取阁臣们不在废太子的事情上拖后腿,又不能不耐着性子企图一个个去说服他们。

    本朝大臣在嫡长的正统维护上,远远超过了以前所有朝代,要知道当年朱棣何等强势,最终也没能废掉太子,改立他所喜欢的汉王,现在即便万党权势远超当年永乐时期,但同样皇帝也没有永乐天子的强势,他甚至需要先征询内阁的意见。

    “太子立为东宫至今已有十余载,未尝有过任何建树,也从未传出仁德名声,这难道不是失德之处?如今天象示警,正是要让朕及时改过的缘故。”皇帝道。

    唐泛道:“太子虽为储君,但说到底还是陛下的臣子,既为臣子,便当安分守己,不得逾越君臣之别。正因如此,太子未有建树,才恰恰是储君本分,陛下何以不乐?”

    他的意思是:太子没有什么作为,那才是对的,否则要是太子处处高调张扬,外面的人只知道有太子,不知道有皇帝,难道你就高兴了?

    这句话毫不留情地直指皇帝内心,而且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是反对废太子。

    皇帝有些恼怒:“唐泛,你既知本分二字,就该知道君为臣纲,你处处为太子说话,难道这反是为人臣的本分吗!”

    唐泛丝毫不惧,起身拜倒道:“陛下恕罪,臣自幼读圣贤书,虽谈不上学富五车,但天地君亲师的道理还是懂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正是因为至圣先师认为以凡人之力无法窥透天意鬼神,不如直接不说。天象频现固然有示警之意,可难道单凭钦天监的只言片语就能作准么,只怕其中另有因由。天下人皆知太子并无过错,臣恳请陛下三思!”

    皇帝闭了闭眼。

    唐泛说的这些话,何尝不是他之前再三犹豫的来源,只是他如今已经下定决心,所以对方的恳求也无法令他动摇了。

    中殿寂静无声,连旁边的小黄门也竭力放轻自己的呼吸,恨不得将身形隐入后面的帷幕之中。

    皇帝如今身体不好,所以需要有人时时刻刻从旁服侍,小黄门自幼便被选入宫,忠心毋庸置疑,但却并不代表他愿意听到这些话,宫中代代相传,知道得越多,就越没有好下场。

    先前的怀恩公公,不也是因为插手朝政过深,才被陛下放逐到南京去的?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皇帝慢慢道:“朕意欲另立东宫,你可愿代朕草拟诏书?”

    小黄门的心不由高高悬起。

    他在想,唐阁老要如何回答。

    他在想,如果自己是唐阁老,又要如何回答。

    如果唐阁老的回答激怒了帝王——即使这是一位比起历代先帝脾气更好一些的帝王,结果也许不会坏到哪里去,但很可能他却无法继续待在内阁了,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入阁。

    小黄门想,如果他是唐阁老的话,他可能会选择退而求其次,不帮陛下草拟诏书,但是也不会再反对陛下废太子吧?

    胡思乱想之际,他听见唐泛道:“陛下恕罪,请陛下三思。”

    不好,陛下肯定要生气了!

    小黄门很紧张,他听说唐阁老素来圆滑,不是刘阁老那样的急性子,怎么就选择了最糟糕的回答呢?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句话不错。

    君子当趋吉避凶,这句话也没错。

    但他不明白,这世上总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不得不为之。

    皇帝明显是被激怒了,连声音都变了:“唐泛,你别以为你跟隋州交情不错,朕就会照顾他的面子不动你!刘健也这样,你也这样,连徐溥都这样!你们一个个争相效忠太子,难道是盼着朕早日归西,好挣个从龙之功么!”

    唐泛平静道:“陛下冤枉臣了,臣等自始至终,效忠的只有陛下,正因如此,才要尽人臣本分,及时劝谏,以免陛下做下后悔莫及的事情。想当年,太子也是由陛下亲自选定的,后宫子嗣稀薄,陛下看到太子出现时,心中想必也是十分欢喜的,如今太子生母早逝,太子所能倚仗的,也只有陛下您了,若连陛下都放弃太子,您让太子如何自处呢?”

    皇帝:“你下去罢。”

    唐泛提高了声音:“陛下!”

    皇帝:“退下!”

    小黄门不得不上前,小声道:“唐阁老,请罢!”

    唐泛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

    后者神情倦怠,眼角带着深深的纹路,根本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四十岁中年人,更像是与万贵妃同岁。

    快速衰老的帝王令人心头泛起隐隐不安。

    唐泛没有赖着不走,他收回目光,起身行礼,然后跟在内侍后面离开这里。

    刘健和徐溥等人正在偏殿焦急不安地等待,看见唐泛的身影,都情不自禁站了起来,投以殷殷期盼的眼神。

    不用说话,唐泛也知道他们要问什么。

    他微微摇了摇头。

    刘徐二人霎时露出失望的神色。

    回去的路上,众人心思各异,表现出来的情绪也不一样,万安彭华等人自然是步履轻盈,谈笑自如,刘健徐溥等人却像死了爹娘一样面容沉重沮丧,唐泛虽然不至于像徐溥刚才那样嚎啕大哭,但他的心情也没好到哪里去。

    因为他很清楚,大势已去,皇帝要废太子的决心不可动摇。

    内阁里头,只有刘健,徐溥和唐泛三个人,是坚决反对废太子的。

    但他们在内阁的资历最浅,一旦次辅刘吉也同意废太子,就会出现一边倒的局面。

    而从今天的表现看来,刘吉很可能没有明确同意,但也没有表示反对,以他的个性,估计会像李绩回答唐高宗废王立武的事情一样,对皇帝说“此为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之类的话。

    所以单凭唐泛他们三个人,根本无法左右大局。

    如无意外,太子被废定了。

    没想到连永乐帝都完成不了的事情,竟会在当今天子手中实现,唐泛暗叹一声,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其他人可没有他这种苦中作乐的心情,刘健和徐溥一整天都魂不守舍,下午散值时间一到,他们就拉上唐泛匆匆走人了,万安也没有留住他们,反正太子被废已成大局,任凭刘健他们如何挣扎都是枉然。

    而且万党在言官中也不是没有势力的,到时候如果有人上疏反对,万安同样可以发动言官来支持。

    “难道此事就当真没有挽回的余地么?”徐溥唉声叹气。

    “我现在去见太子!”刘健则顿足道,转身欲走。

    唐泛和徐溥连忙拉住他:“你去了能作甚?难道要太子自己去跟陛下求情么,这只会更让人觉得太子私交大臣意图不轨罢了!”

    刘健怒道:“什么觉得,只有万党那帮人才会如此颠倒黑白罢了!”

    徐溥道:“那你就更不能去了!”

    唐泛也道:“谦斋公说得是,我们已经尽力了。”

    “难道尽力二字,就足以掩盖一切么!”刘健的声音既愤怒又悲哀,但他不是针对唐泛或徐溥。

    徐溥和唐泛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如今朝野上下,虽然大部分人对皇帝的意向早有预感,但他们还不知道皇帝已经下定了决心,皇帝单独召见内阁的事情可能还需要明天才会传出去。

    这时候内阁宰辅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因为他们身处帝国权力中枢,没有人能比他们更快地得知消息,掌握消息,但唐泛却并未感到一丁点的高兴。

    他连晚饭也没吃,就躲进书房里,一个人对着书案发怔。

    直到敲门声响起。

    “进来。”

    推开门的是隋州,他手上端着汤面,身后则站着汪直。

    汪直迫不及待地开口:“到底怎么回事?今早陛下……”

    隋州打断他的话,显而易见的不悦:“你过来时答应过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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