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穿得很单薄,一身素白里衣,半倚在床边,黑发垂下,只看到白玉般高耸的鼻梁,半阖着眼,睫毛很长。

    “你在那地方既然没死也该看到了些什么,我问你,你见过魔尊了么,他真的受伤惨重,被人围杀甚至碎尸?还是说根本全是假的,是你们被屠杀?愣着干什么,你说啊!”

    秦休愣住了。

    见那人皱眉,似乎很疲倦,半晌没有睁开眼睛。齐木没来由一阵烦躁,手撑着床沿,靠近,一把捏住那人的下巴,抬了起来。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说不出的出尘脱俗,好看得让人生不出半分邪念,仿佛蒙上了淡淡仙光,只觉仙人也不过如此了。手上的触感很温润,齐木有片刻呆滞。

    那人睁开了眼,灰白的瞳孔里一片虚无。

    齐木像触电般,條然松开了手。

    “瞎子!”

    “是你救了……我?”那人眉头皱了下,灰白的眸子空洞地望向齐木,嗓音有些低哑。从醒来到现在,他看都没看秦休一眼,对这个照顾他的人很是冷漠,甚至有些隔阂。

    “我没想救一个没用的人,瞎子什么也看不到,问了也白问,没事了,方才失礼之处还望包涵。我只是把你带回来,真正救你的是他,要谢便谢他。”齐木指着秦休,一想反正这人也看不见,也懒得多说了:“你醒了就赶紧离开。”

    “他受伤惨重还未痊愈,一身修为尽失,没了双眼,就连普通人也不如。就这么离开,与死无异。救人救到底,至少也等他能下床行走了再让他离开也不迟。你若是不喜,让他去我那住着也行。”秦休拉住齐木,侧着看就像搂着一般。

    齐木平静下来,看了看秦休又看了眼床上那人,应道:“随你,一休哥就是心软,对个瞎子也这么有耐心。我这儿空房间多,搬来搬去省得麻烦。”

    “没有人生来自愿如此,多宽待些也是好的。”

    一声极低的嗤笑传来。引得两人诧异回神。

    那人面无表情,斥责秦休:“与你何干,出去。”

    “你这是什么态度,再敢对秦休无礼,我便杀了你!”齐木道,“就是平日里高贵惯了,没了修为就别那么张狂,这是在齐国,你是谁?”

    那人闭上眼,没有说话。

    齐木也没想和个伤残者多费口舌,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他现在心情就不怎么好,却也不至于发泄在个瞎子身上。

    “不说也罢,反正我也没打算记住。”

    齐木正欲转身,却听到稍微清晰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在气什么?”

    据说五感有缺的人,哪怕看不到听不到,也能清晰感受到旁人的情绪变化,看来这话不假。齐木说话嗓音如常,面色毫无变化,他收敛了情绪,并不明显。

    “和你没关系。”

    没人想过把这陌生人留太久。更何况那人大多数时候都在沉睡,苏醒过来也说不上几句话,需静养。

    没多久便传出齐木庭院住了位男修,哪怕就在院中嬉闹,也没人见过那位一面。久而久之也就多了些神秘,笑称能被齐木看上,那人肯定也是天纵神姿,世间少有天上难寻。

    齐木勾过一人的腰身,道:“不过是个没修为的居于此地,哪说的那么神,论风情,不及骁儿十之一二,若要相比,我还是更喜欢你一些。”

    此话一出,顿时一群人起哄,那人挣脱了下就任由齐木搂抱着,顿时满脸通红。

    这位道修七日前来宁王府趾高气昂欲见这位妖孽天才一面,那时还敌意满满,到如今这般欲拒还迎几近沦陷,不过短短五日。齐木就是有这本事。

    数日过去,屋内那人更加沉默,偶尔起身走动,透过窗,他看不到,却听得一清二楚。外头便是把酒言欢的年轻道修,众星捧月般被围在中央的青年正是齐木。

    那人站累了,再回去躺下。

    “你喜欢那些人?”

    齐木难得进屋给他喂药,那人寡言少语像个哑巴,终于说了一句。

    “喜欢啊,其实我也可以喜欢你的,若你能取悦于我,我心情好了或许会准许你在我这久住,甚至用无上奇珍异宝让你在短时间内恢复修为,你何不也试试?”

    “出去。”

    “呵。”齐木毫不迟疑转身离去,顺手关上了门。

    到后来但凡与齐木相熟之人也了解了他的喜好,越是冷傲孤高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越是能激起他的兴致。

    虽知道齐木水性杨花,但好在不会冷落任何一个人,亦不会与任何人关系更深入,大多点到即止,换言之谁都有机会。

    修真界中但凡妖孽天才大多心高气傲不与人结交,齐木却是反其道而行,指点道法给人解惑,他出手阔绰,随手便是神料灵珍甚至罕见宝器都能随手赠人,但凡被他瞧上也不亏,更何况还极为顺眼。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闲也总往宁王府跑的这些人,大多对齐木有那么点意思,也甘愿与他暧昧。

    当然丹圣秦休除外,这位更像是大哥而非情人。而能够指责齐木的,也只有这位。

    自仙元边界回归,齐木更加变本加厉,他像换了个人似的,日日笙歌,原本的点到即止到后来变得更过分了。

    秦休皱眉看他这样心里很不是滋味。

    待众人走后,秦休走过去,一把夺了齐木手中的酒壶,摔在地上。

    嘭地一声粉碎,惊动了屋内另外的人。

    酒香四溢,秦休道:“你高兴了么?”

    齐木抬眸,有些失魂。

    “这样好玩吗?”

    齐木沉默着。

    “你说话!”

    秦休最见不得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这可是他最在乎的小木啊,一直意气风发,哪怕被伤得体无完肤也能挺直了背脊站着离开的人!怎么就这几年,竟然也会变成这样。

    “很简单对吧,轻而易举把人玩弄于鼓掌,随便戏弄一下说几句情话,就能让人死心塌地,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不该很高兴么,可你这是在高兴吗!既然不觉得好玩,你又在做些什么?”

    “有没有很像?”齐木的冷静快要挂不住了。

    “当初魔尊对我,不也是这样。高高在上的随意一点在他看来微不足道施舍,在下人眼里就像天赐的神物,感激涕零恨不得贴合迎合,忍不住想入非非,觉得自己在对方眼里很重要。”

    秦休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睁大了眼。

    齐木嗓音如常,接着道:“其实我看来,他们一个个,随时都能丢弃。他们说的任何话都像儿戏,我根本听不进去半句。尊上当初不也是这样的么,所以我可有可无,可这些,我到现在才明白。”

    秦休有些发堵,他并不是要责备齐木,在秦休眼里只有齐木,其余人的死活根本无关紧要,只是让他所不理解的却是,齐木明明不愉悦,却还是勉强自己迎合那些人。他不愿齐木受委屈。现在却是懂了。

    与这些人相比,齐木乃是地府府主,属下近千万之数,修为已是极境巅峰,与相熟的这些人不在同一层面,他就像站在高处俯瞰众人,本心从未动摇。

    齐木之于这些人,就好比当初魔尊之于齐木。

    “我为什么不能难过!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啊。就算他做了那么无耻的事,我恨得发疯,可知道他出事,我觉得自己快死了。”

    齐木酒喝多了,抓住秦休的衣襟,“我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那又怎样,难道不能忘么!我也不想这样,一点也不想……”

    秦休脸色有些发白,他揽住齐木下滑的身体,手指深入发间,把头按进自己颈窝。搂得紧紧的,舍不得放开。

    “对不起,当年我不该走的,你当然可以忘,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我永远站在你那边,玩心再大也无所谓,把那些人杀了剁了也没关系,你开心就好……”

    “我只是不要他了,想重新开始不可以吗?”齐木嗓音哑了。

    秦休道:“当然可以。”

    话开了个头,便有些收不住,说出来却真的松了口气。

    半晌,齐木浑身气势凛然,嗓音抬高一截,厉声道:

    “这辈子也就我一个这样真心对他,再也没有了。以后后悔的是他,绝不可能是我!”

    这样才对嘛。

    秦休认真道:“你和尊上不一样,你不必主动去示好,也会有人被吸引。他们有多少是真心,至少不会让你受苦。你还小,日后还长,痛苦总会过去,等到以后再回想,不过是少不更事一时冲动罢了,红尘走一遭就当教训。”

    齐木骨子里是自负的,他的不甘与失败从不现在人前,失意也只是暂时的,只是偶尔也会想不通罢了,这些秦休以前就很了解。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聪明,的确很有说服力,齐木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些。

    突然,嘭地一声似有什么砸落在地,同时屋门大开,有道清冷的声音从门内传出。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少在那乱说!进来。”

    那人竟然醒着,方才的话全都听到了?毕竟是齐木救下的人,秦休一直对他很有耐心,可那人除了偶尔和齐木说上几句,谁也不搭理。

    秦休有时候甚至有种感觉,这人很厌恶他,不知为何。

    “你又知道些什么?”齐木并未醉倒,闻言冷笑,与秦休一道进了那屋。

    屋内昏暗,灵晶散着朦胧光晕,映着那人的眉眼,像极了一副画,有些不真实。

    那人穿得随意,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虚无空洞的眼朝着两人方向,面目清冷漠然,如画中仙,异于凡俗。

    齐木只觉越看越顺眼,心念一动:“你叫什么名字?”

    “渊落。”那人嗓音清冷,直截了当。

    如一盆冷水当头砸下,齐木陡然清醒了过来,背脊冰凉。眸光惊诧如针刺寒芒般狠狠打在那人身上。

    ☆、245·迁怒

    “开什么玩笑!”

    齐木大惊失色,猛地转过头,却惊讶地发现秦休面上没有半分异色。

    “你叫渊落?”

    “怎么?”秦休望向他,疑惑道:“你认识?”

    这世上知道魔尊名讳的少得可怜,竟然连秦休也不知道,奇了怪了。齐木面色说不出的古怪。

    秦休诧异的神情不像作假,但见三人,唯独齐木反应最大,显得格外突兀。

    齐木仔细打量面前这人,双目空洞一片虚无,却像是容纳万物,九天星辰明灭清冽如水。气质不染凡尘,淡漠疏离似乎与生俱来,不容亵渎。说他像仙也不为过,着实和魔扯不上半点关系。

    “不认识。”半晌,齐木摇了摇头。

    渊落一怔,而后恢复如常,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秦休道:“渊落,好名字,唤你一声渊兄可好。”

    无论如何,这人心境绝非常人能及,敢去边界修为定是不俗,而今秦休倒是很敬佩他。毕竟一身修为尽废双目尽失,落到这般田地哪怕是大能也会绝望,这人却平静得不像真人。

    “不好!”齐木打断道。

    “渊姓可不常见,修为尽失的瞎子不明来历,随意说个假名,至少也得找个靠谱些的,既然你不愿告知真名,也别想我等真诚相待,免得到时候仇家上门受牵连。”

    渊落半倚着床,彻底无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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