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想找一份案件卷宗。”

    “好的。”女人嚼着口香糖,大声回答道。

    啪嗒,口香糖泡泡被吹破的声音。

    阿米莉亚·萨克斯来到了一五八分局的档案室。一五八分局位于曼哈顿西区,与一一八分局相隔不远。她将萨科斯奇案件的档案号递给了灰色办公桌后的夜班档案管理员。后者在电脑前的键盘上噼里啪啦敲了一阵。而后扫了一眼屏幕,对萨克斯说:“没有这个档案。”

    “你确定吗?”

    “没有这个档案。”

    “嗯,”萨克斯笑了起来,“那咱们能不能猜到它跑哪儿去了?”

    “跑?”

    “这份档案是在十一月二十八号或二十九号从一三一分局档案室调过来的。似乎是这里有人要看它。”

    啪嗒。又一个泡泡。

    “这个,好像没有登记,系统里没有记录。你确定是送到这里来了?”

    “不,也不是百分之一千确定。但是——”

    “百分之一千?”女人问,嘴里依旧嚼着口香糖。她身边放着一包香烟,有休息的机会就马上吸上一支。

    “有没有档案没被登记在案的可能?”

    “可能?”

    “所有档案都必须要登记吗?”

    “如果是哪位警探特别要求,我会亲自把文件送到他的办公室,警探会自己登记的。但是肯定都要登记,这是规定。”

    “要是案件调派记录上没有填写申请人呢?”

    “这种案宗就会直接送到这里。”管理员用下巴指了指一个很大的文件篮,上面挂着一张写着“待处理”的卡片,“然后,不管是谁,如果想要从这里拿任何档案,都需要登记,无论如何,档案的出入都一定要登记。”

    “但我要的这份档案没有登记在系统里。”

    “如果送到了这里,就肯定是要登记的。因为,不然的话,我们怎么会知道档案在哪儿呢?”她说着朝着另一个文件篮点了点头,那上面挂着另一张卡片,写着“请登记”。

    萨克斯翻了翻那个文件篮。

    “嘿,你不能这样做。”

    “但你也清楚我的问题了吧?”

    那女人眨了眨眼,嚼着口香糖。

    “档案被送到这里,但是你却找不到,那我该怎么做呢?”

    “提交一个申请,会有人去找的。”

    “申请什么的会有用吗?我觉得不会有人去找的。”萨克斯的目光看向档案室,“我就进去看一眼,你不会介意吧。”

    “我是说真的,你不能进去找。”

    “几分钟就好。”

    “你不能——”

    萨克斯直接越过了她,冲进了一排排摆放整齐的文件中。管理员在身后唠叨了些什么,她并没有听清。

    档案室中所有的档案都按照数字和颜色分类排列。清楚地分出哪些案件正在调查,哪些已经结案,还有哪些案件正在审理。一些重大案件的档案有特殊标记。红色边缘。萨克斯找到了最近收录的档案,然后按照编号逐一查看,但这里也没有萨科斯奇案的卷宗。

    她停住了动作,双手搭在腰上,看向成堆的档案。

    “嘿。”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萨克斯转过身,发现一个高大的男子站在她面前,男人头发灰白,身穿一件白色衬衫和海军蓝休闲裤,很有军人气质。此刻正微笑着问:“你是——”

    “萨克斯警探。”

    “我是高级警监,杰弗里斯。”一位副高级警监通常会管理整个辖区分局。萨克斯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但对他并不是很了解。现在至少知道他工作很努力,这么晚了还不下班。

    “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警探?”

    “大概两周前,有一份档案从一三一分局送来了这里,我正在调查一起案子,需要查看这份文件。”

    高级警监看了一眼管理员,刚刚就是她阻止了萨克斯,此刻她正站在走廊旁边。管理员说:“她说的档案不在我们这里,我已经告诉过她了。”

    “你确定,你要找的档案就在这里吗?”

    萨克斯说:“文件调阅记录显示,确实是送来了这里。”

    “有登记记录吗?”杰弗里斯问管理员。

    “没有。”

    “那么,在‘待处理’文件篮里吗?”

    “没有。”

    “来我办公室一下吧,警探,我来看看我们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萨克斯忽略了那个管理员,她不想看到后者一脸得意的样子。他们穿过别无二致的走廊,一路左转右转,山重水复的感觉,萨克斯忍着关节的疼痛,尽量跟上前面男人有力的步伐。

    高级警监大步流星地走进了自己拐角处的办公室,用下巴指了指立在他办公桌前的椅子,示意萨克斯坐下,随手关上了门。门上挂着一块很大的黄铜名牌:赫尔斯顿·p.杰弗里斯。

    萨克斯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杰弗里斯突然探过身子,靠近萨克斯,他的脸离萨克斯只有几英寸。他一拳砸在办公桌上,大声说道:“你他妈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萨克斯向后闪了一下身体,感觉到对方嘴里热乎乎的大蒜味喷了她一脸。“我……你是什么意思?”她咽下去了刚要说出口的“长官”二字。

    “你从哪儿来的?”

    “哪儿?”

    “你个傻蛋菜鸟,是哪个局的?”

    萨克斯一瞬间说不出话,她被男人怒气冲冲的样子惊到了:“严格来说,我在重案组……”

    “什么他妈的叫‘严格’来说?你为谁办事的?”

    “我是这起案子的负责人。我的领导是朗·塞利托。在重案组,我——”

    “你没做过几天警——”

    “我——”

    “不要打断上司讲话,永远不要。明白吗?”

    萨克斯瞬间有些生气,她紧闭双唇,一言不发。“我问你明白了吗?”男人大声喊道。

    “完全明白。”

    “你根本就没做过几天警探,是不是?”

    “是的。”

    “我就知道,因为一个真正的警探会按规矩办事。她会来到副高级警监办公室,介绍自己是谁,然后再说明来意,询问是否可以查阅当局的一份档案。而你刚刚做的……你是不是又想打断我?”

    萨克斯的确有这个意图,但她回答:“没有。”

    “而你刚刚的所作所为,却丝毫没把我放在眼里,简直是侮辱。”他说得吐沫横飞,犹如迫击炮弹般,劈头盖脸地轰向萨克斯。

    他停了下来。萨克斯寻思着,现在讲话算不算是打断他?她并不在乎:“我并不是针对您。我只是在查一起案子,而我发现要找的档案不见了。”

    “‘发现不见了’是什么意思?要么你就是发现了,要么就是不见了。如果你查案和你讲话一样不清不楚的,我怀疑你根本就是自己弄丢了档案,然后跑过来怪我们。”

    “那份档案在一三一分局的调阅记录里有记载,就是送到这里来了。”

    “谁调阅的?”

    “问题就在这里,记录上没有写申请人。”

    “还有其他文件一起送到这里吗?”他坐在办公桌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萨克斯。

    “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在这儿是做什么的吗?”

    “您是说?”

    “我在一五八分局的职责是什么?”

    “您负责整个一五八分局吧,我猜。”

    “你猜,”他语带讽刺,“我知道有一些警察,也是喜欢自己猜,最后都死在了街头,被人开枪打死了。”

    好吧,这话说得,已经越来越让人厌烦了。萨克斯眼神冰冷,抬头盯着男人的眼睛,她并不害怕跟他眼神对峙。

    但杰弗里斯却好像根本没看到。他粗声说着:“除了负责分局的工作——正如你的高见——我还管理整个部门的人力分配委员会。我一年要查阅上千份档案,根据当前形势决定人员调派来解决工作负荷。我和市里还有州里的部门整天打交道,就是为了局里能得到需要的各种信息和资源。你可能以为这都是浪费时间,是不是?”

    “我没有——”

    “我告诉你,这并不是浪费时间,女士。那些档案都是我亲自检阅的,而且已经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现在,你告诉我,你来我这里要找的,到底是什么档案?”

    萨克斯突然间不想告诉他了,整个情况都有些不对。理论上,他若是有所隐瞒,就不太可能表现得这么混蛋。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讲,他也许是故意做出这副样子来转移自己身上的嫌疑。萨克斯回想了一下,之前对管理员也只是说了档案编号,并没有提到萨科斯奇的名字,况且那个三心二意的管理员应该也记不住那么长的档案号。

    萨克斯平静地说道:“我不想说。”

    他眨了眨眼:“你——”

    “我不会告诉你的。”

    杰弗里斯点着头。面沉如水,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然后他身子前倾,再次一拳砸在桌子上:“你他妈的必须告诉我,我要知道案件的名字,我现在就要知道。”

    “不。”

    “你这是违抗命令,我要给你停职处分。”

    “您尽管做您该做的,高级警监。”

    “你会告诉我卷宗名称的,而且你现在就得告诉我。”

    “不,我不会。”

    “我要打电话给你的上级。”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整个人也歇斯底里起来。萨克斯有一瞬间甚至怀疑,他会不会动手伤害她。

    “我的上级并不知道此事。”

    “你们全都一个样。”杰弗里斯嗓音尖锐地说道,“你以为,你有了个金色警徽,就知道怎么做警察了。太天真了,你还是个孩子,就是个孩子——还是个滑头混账。你来我的警局,在我的地盘,污蔑我偷了档案——”

    “我没有——”

    “违抗命令——你侮辱我、打断我。你他妈的根本不知道怎么当一个警察。”

    萨克斯面容平静地盯着他。她已经将自己的情感藏进了另一个领域——她的精神地下避难所。她知道这次冲突会带来一些毁灭性的影响,但现在,他还不能把自己怎样。“我先走了。”

    “你摊上大事儿了,女士。我记住你的编号了。五八八五。你以为我不会记住吗?你不是喜欢到处乱翻文件吗?我要让你降级去街上抄罚单,别想再来我的地盘上撒野!”

    萨克斯大步越过他的身边,猛地拉开了门,快步走过走廊。她的双手开始颤抖,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身后,男人的声音近乎尖叫一般,从走廊深处传来:“我会记下你的警号,打几个电话。你要是再敢来我的辖区,我会让你后悔的,女士。你听见了没有?”

    露西·里克特是一名美国陆军中士,她住在格林尼治村的一栋合作公寓里。这会儿她刚刚回来,锁住了门,而后向卧室走去,脱掉身上深绿色的军装。军装上有着整齐的军衔标志和一些行动中颁发的丝带。她很想直接把衣服扔在床上,但当然不会这样做,而是仔细地同衬衫一起挂进衣柜里,同以前一样,再将身份证件和安全徽章放在衣服胸前的口袋里。接下来,再把鞋子清理干净,擦亮,然后摆在衣柜下的鞋架中。

    她飞快地洗了个澡,穿上粉色的旧浴袍,走到卧室里,蜷缩在地板上的粗毛地毯上,目光定定地看着窗外,她默默看着巴洛大街对面的一幢幢大楼,和风中摇摆的树枝间时隐时现的灯火。皎洁的月亮洁白如霜,挂在漆黑的天幕中,照耀在曼哈顿市中心的上空。

    她很熟悉这样的场景,安逸、寂静。她小时候也常常这样坐在这里。

    露西出国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才休假回国。她终于倒过了时差,也从长时间昏昏沉沉的睡眠中清醒了过来。现在,她丈夫还没下班,她一个人满足地坐在这里,回忆着遥远的过去和清晰的当下。

    当然,还有未知的将来。露西想着,比起已经度过的人生岁月,人们总是对尚未来临的时光更加着迷。

    她就是在这座合作公寓长大的,在这个曼哈顿最和谐的社区里长大。后来她的父母搬到了更加暖和的地方,离开了这座城市,这间公寓便留给了当时二十二岁的露西。三年后的一个夜晚,男友向她求婚,露西答应了,但是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他们必须继续住在这里,她男友毫无意外地接受了。

    她喜欢生活在这里,和朋友出去玩,在餐馆打工,做做文秘(虽然她大学中途退学,但她依旧是她们这一辈的年轻人中最聪明、最努力的一个)。她喜欢这座城市的文化和它的离奇绚丽。她可以坐在这里看着窗外的南面,这座壮丽城市的壮丽美景,然后想象着自己的人生,或是什么都不想,却依旧满足而快乐。

    但后来,九月的一天,她看到了所有恐怖的景象,火焰、浓烟,接着就是那座城市骄傲的消逝。

    露西像往常一样生活,不喜欢也不讨厌,耐心等待着。有一天,心中的怒火和伤痛会消失,巨大的空洞会愈合。但是那一天一直没有到来。所以,这个支持民主党,喜欢《宋飞正传》的单纯姑娘,这个喜欢用有机面粉自己烤面包的居家女孩儿,走出了她的甜蜜小窝,在百老汇登上了地铁,来到了时报广场,参军入伍。

    露西对鲍勃——她的丈夫是这样解释的:她必须这么做。他亲了亲露西的额头,握着她的手,并没有试图阻止她。他这样做有两个原因。第一,作为一名前海豹突击队员,他觉得参军经历对任何人来说都很重要;第二,他相信露西,只要是她决定做的事情,一定都是对的。

    她先是在尘土飞扬的得克萨斯接受训练,然后便被派遣到了海外。鲍勃曾去陪过她一段时间,在一家物流公司工作,他的老板是个爱国人士。那段时间,他们将这间合作公寓出租了一年。露西学会了德语,会开所有类型的卡车,也更深地了解了自己:她的组织管理能力很强。她负责管理军中的燃油使用,负责供应给军队的士兵们石油产品和其他重要的物资。

    汽油和柴油能赢得战役,空空如也的油箱注定要吃败仗。这是上百年来战场上不变的规矩。

    有一天,她的中尉找到她,告诉了她两件事。第一,她升官了,从下士升到中士;第二,军中要派她去学阿拉伯语。

    鲍勃回到了美国,而她收拾了自己的行囊,登上了c130运输机,飞往了苦涩的迷雾之地。

    千万不要轻易许愿啊……

    露西·里克特从美国——一个景色变幻无常、日新月异的国家——来到了一个毫无景色可言的地方。她的生活也变成了荒芜的沙漠,只剩炙热烤人的太阳和目光所及十几种不同的黄沙。有些粗糙的沙砾会划伤你的皮肤,有些细滑的沙粒则会无孔不入。露西的工作开始变得至关重要。从柏林去科隆的路上,若是有一辆卡车没油了,你还可以直接派车去送。但若是发生在战争频发的前线,人们会因此丧命。

    露西从来没有让这种情况发生过。

    她常常连续好几个小时,驾驶着各种卡车和弹药车四处奔走,偶尔还要做一些奇怪的工作——像是扮演牧羊女,将绵羊装进运输卡车。这是一项临时任务,自愿参与,将食物送到已经断了补给好几周的小村庄。

    绵羊……太搞笑了。

    现在,她回到了这里,一个能看到天际线的地方,除了熟食店和食品超市外,你见不到牲畜。没有沙子,没有烈日……没有贫瘠的大漠。

    和她在地球另一处的生活完全不同。

    露西·里克特不是一个会被动等待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她会望着窗子的南面,想要在物是人非的风景里、在那由变化产生的巨大空虚中寻找答案。

    是……或者不是……

    电话响起,露西被突如其来的铃声吓了一跳。她最近总会这样,每次听到突然的响动,手机、关门声和汽车回火声,都会吓到她。

    冷静……她接起了电话:“你好?”

    “嘿,姑娘。”电话那边是她的一个好朋友,也住在这个社区。

    “克莱尔。”

    “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冷罢了。”

    “嘿,你现在在哪个时区?”“鬼才知道啊。”

    “鲍勃在家?”

    “没有,他还在加班。”

    “好的,出来和我去吃芝士蛋糕吧。”

    “就只吃芝士蛋糕?”露西加重语气问道。

    “再来一杯白俄罗斯鸡尾酒?”

    “这还差不多,走吧。”

    她们选了一家营业时间很晚的餐厅,然后结束了通话。

    最后看了一眼南面空荡荡的夜空,露西站起身来,穿上毛衣和滑雪外套,戴上帽子,离开了公寓。她顺着昏暗的楼梯走向了一楼门口。

    一个模糊的人影对她打了声招呼,她停下了脚步,眨了眨眼睛,惊讶地看过去。

    “嘿,露西。”男人说着。身上隐隐传来樟脑和烟草的味道,说话的男人是公寓的看门人——露西小的时候,他就已经很老了——他正抱着几捆捆好的报纸走向外面的人行道。这些报纸摞得比他都高出半个头、重上三十磅,露西见状伸手拿过了两捆。

    “不用。”他拒绝道。

    “基拉戴洛先生,我也是为了健身。”

    “啊,健身?你比我儿子体格都壮。”

    一来到室外,冷风瞬间刺痛了她的鼻尖和嘴唇。她喜欢这种感觉。

    “我看见你今晚穿军装了,你得奖了。”

    “这周二才是典礼,今天只是彩排。而且那也不是什么奖,是表彰。”

    “有什么区别吗?”

    “问得好,我不太清楚。我想,奖励都是赢来的。给你表彰的话,就不用给你加薪了。”说着,她将垃圾放在了路边。

    “你的父母很为你骄傲。”这是个肯定的表达,而不是在问话。

    “是啊,他们的确是。”

    “替我向他们问好。”

    “我会的。好了,我快冻僵了,基拉戴洛先生。我得走了,你保重啊。”

    “晚安。”

    露西小心地走在人行道上。她注意到街对面停了一辆蓝色的别克,里面坐着两个男人。副驾驶座的男人看了她一眼后就低下了头,然后又抬起头,似乎是很渴地灌下了一罐苏打水。露西心想:谁会在这种天气喝冷饮啊?至于她自己呢,此刻很想要一杯爱尔兰热咖啡,烧得滚烫的咖啡,加上双倍的布什米尔威士忌。当然还要加打发泡的奶油。

    她又看了一眼人行道,然后突然改变了路线。想起来真是好笑,露西想着,刚刚过去的十八个月里,她经历了各种危险,唯一没遇到的,可能就只有眼前这段结冰的路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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