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山楼的中庭廊道曲折回环,其间又多设有重门帐幔,配以园林幽景花木扶疏相与掩映,更叫人难以窥见其他厢房之中的人事,风雅之余亦是方便了许多不便露面之事。

    临池的厢房之中窗牖半掩,博山炉中袅袅的沉香轻烟升腾翻卷,熏香之气沁人肺腑。厢房内间的两人简单地用过些菜肴,便开始随意地攀谈了起来。

    “想不到隔了这么些年,还能在洛都见到昔日故人,”已在廷尉寺任职数年的寺卿陆秋庭仍旧是风姿卓朗,眉眼的线条精致而冷峻,语气却是难得地带了几分熟稔与舒缓,“怎么突然想起要来洛都?”

    他无意识地把弄着手中的青瓷杯,抬眼看向对面之人,夕阳透过半掩的窗洋洋洒洒地铺下一片暗金,衬得他的侧颜更加冷肃如玉石,而他素来冷静萧索的眸光深处,却又点点跳动着眼前的暗金色光芒,仿佛炽烈而孤绝的火焰。

    “呵……难不成处理商铺事务也不算是得当的理由了?”对面与他年纪大致相当的男子一身浅色的轻袍缓带闲然而坐,语调含笑,声线华丽而慵懒,“你在廷尉寺待了八年,思虑之事倒是越发地多了。”

    陆秋庭轻声一笑,说道:“不然岂非早早地便被御史台给弹劾了百十次?慕容家的商铺多半都在江南,你身为家主就这样无端地来到素来不甚重视的江北中原一带,未免太过随意。”

    慕容临倒也不予争辩,朗然一笑之间狭长的凤眼之中华光潋滟:“不过你确实说的不错,那的确是给旁人听一听便罢的说辞——你要不要猜一猜?”

    “不猜。”陆秋庭倒是答得非常干脆,“我所能知道的不过是些各地能交由廷尉寺处理的事务,这其中恐怕还没有足以让开国四家之人出手的案子。”

    “你这副模样可真是无趣啊……”慕容临复又笑了笑,神色依旧,“你说的不错,但如果同时有数件琐事,那便不一定了。”

    “能让你出面的‘数件琐事’,看来不简单。”陆秋庭去过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长秋宫?还是……”

    “都有吧。”慕容临笑了笑,并不直言,“确实是长秋宫有所宣召,不过除此之外,也是为了看看我的一个门生的选官——啊,就是那位明日要去你们廷尉寺上任的。”

    陆秋庭不由得笑道:“怎么?想让我多担待些?不过他的心思倒确实是伶俐得很,想来也不会需要多少提点。”

    “求之不得。”慕容临便也慵懒地笑了起来,他换了一个舒适些的姿态好整以暇地坐着,却也不显得轻狎,“他自然有几分真才实学,不然苏家的那位何故独独选了他过继到名下?”

    “等等,我记得……”

    陆秋庭心中倏然一动,征询地抬眼看向慕容临,而后者只是微笑着颔首默认:“我想这沉寂许久的洛都之中,会有一出好戏的。”

    陆秋庭一时沉默,良久方道:“你可真是大胆……”

    慕容临等待着他的后续之语,却不曾想陆秋庭话锋又是一转,说道:“但若只是为了此事,似乎也不值得你独独来寻我,慕容,你既然来此,又何必兜上这么一番圈子?”

    “说了这么久,我倒也发现了,风氏的这处地方确实可靠,当真颇为隐秘。”慕容临这才略微正了正神色,切入了正题说道,“你猜得不错——霜降,今日邀你来此,是以当年谷雨的身份来与你商讨一事。”

    “其实在风氏的枕山楼大可不必如此顾虑,不过依你所言,江南一带莫非出了什么与‘那事’有关的意外?”陆秋庭微微皱眉,觉察出了几分不寻常。

    “前几日‘叛逃’的廉贞使死在了江南,暂时不知是何人的手笔,但……”慕容临说着取出一件被数十道剑器划得几近褴褛的血衣,“你且细看。”

    陆秋庭接过了血衣细细地端详着衣上的剑锋走势,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半晌才开口:“虽然其中变数不少,但看起来很像是……”

    不待他说完,慕容临便正色颔首:“不错,恐怕九年前谢侍中布下的最后一局,就要开始了。”

    “自辛卯之乱后,洛都各方已相安无事了八年……终于要结束了吗?”

    ……

    次日清晨,洛都铜雀街,廷尉寺官署。

    陆秋庭接过拜贴略略瞥过一眼:“山阴苏敬则?又见面了。”

    苏敬则拱手作揖,语调谦恭:“是,晚辈见过寺卿大人。”

    陆秋庭淡淡地打量了一番此刻一身从六品深绿色官服的苏敬则,尚未加冠的少年风雅秀颀,沉静而内敛地侍立一旁,恍惚之间似与故人眉目模糊地重合,却又分明是全然不同。

    他轻咳一声,语调仍是寻常的淡漠严肃:“苏寺丞,你若有不明之处,尽可以询问孟少卿。”

    孟琅书听得陆秋庭提及他,便也大大方方地开口道:“在下孟琅书,乐意效劳。”

    不知是否察觉到了陆秋庭片刻的默然,苏敬则停顿了片刻,方才扬眉微微一笑,向着孟琅书拱手道:“那就劳烦孟少卿了。”

    陆秋庭又道:“孟少卿,今日无事,你且领着苏寺丞熟悉熟悉这廷尉寺吧。”

    “唯。”孟琅书拱手应下,而后向着苏敬则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苏寺丞,请。”

    “有劳了。”苏敬则自是略一回礼,快步跟了上去。

    孟琅书领着苏敬则大致地走过了一遍廷尉寺官署的各处厢房,最后来到了后院的东侧走廊。

    “这里是后院东侧走廊,只有一处东卷宗库尚在使用。”孟琅书领着苏敬则走在东侧走廊之上,简短地介绍道,“一般各地呈上来的案卷都会存放于此,需要上交尚书省复核的卷宗也会暂且留在此处。”

    “孟少卿,从此处看起来,走廊深处似乎还有一件厢房?为何却说只有一处东卷宗库尚在使用?”苏敬则看了一眼前方了无人迹的走廊深处,问道。

    “那里?一处废弃的卷宗库罢了,自从八年前廷尉寺大火之后,不曾被烧毁的旧厢房也悉数停用了。”孟琅书简短地说了几句,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多言。

    “这样啊……”苏敬则见此,自然也不多问,只是道,“不知可否让下官上前一观?”

    孟琅书踌躇片刻,道:“自然并非不可,只是别多逗留了。”

    “多谢。”苏敬则得了许可,便上前走到那间锁上的厢房门外,大致地眺望了片刻便转身走了回来。

    “你倒是一点儿也不惧怕,好像也不好奇?”孟琅书见此,反倒是有几分讶然地笑道。

    “惧怕?”

    “是啊,别看这洛都煌煌,可是有好几处耸人听闻的传闻呢。”孟琅书刻意压了压声调,故作神秘道。

    “原来孟少卿喜爱听这些……那么愿闻其详。”苏敬则觉得这位上峰颇为有趣,似也并非什么难相处的人,便追问了一句。

    “最著名的自然是那金墉城与掖庭宫,这之后么……便是洛水畔的一处废园和这里了。据说八年前的大火里有一位值夜的少卿被活活烧死在了这间厢房外,”孟琅书放慢了脚步,低声确实饶有兴致地说着,“这之后便据说常常有人能听见厢房里传来奇怪的声响,是那位少卿的冤魂仍旧以为自己不曾死去,每晚照常来此值夜。”

    “……孟少卿觉得这是几分真假?”苏敬则听罢,沉默片刻,忽而含笑问道。

    “传闻罢了,真真假假,自然不过是你信与不信了呀。”孟琅书倒是很不在意地笑了笑,并未正面回答。

    苏敬则却是径自回忆着方才匆匆一瞥之间的所见,那明明是个废弃多年的厢房,门上一重重的锁却是崭新的模样。

    而借着斜洒下来的阳光,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厢房墙壁上挂着一幅微微泛黄的画卷,而角落处正有两行铁画银钩、意气风发的落款:

    赠秋庭

    平康十四年,应岚作

    ——画堂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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