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戏果真与寻常才子佳人的故事颇为不同,说的是数百年前某朝奸臣当道之时,忠武侯一族为人所害蒙冤抄斩,其子幸得朝中清流暗中相助保住性命,数年后追随中兴之主拨乱反正之事。

    这戏本其实也算不得多么新颖,戏中人的计谋往来也颇为浅显,然而伶人们的文戏皆是神色栩栩,嬉笑怒骂直入人心,而武戏更是铿锵有力、目不暇接,引得看客们纷纷击掌高声叫好。

    饶是如此,这漫长的一幕又一幕戏仍是让风茗感到了些微的困倦。当戏台上正唱到忠武之后返回京城假意侍奉奸臣之时,她一时不忍倦意,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梦中的一切都彷如隔着一层薄雾般迷蒙,依稀只可见简洁大气的宴会厅堂之中是嘈杂慌乱的宾客。他们不约而同地让开了一处地方,而那里似乎正倒着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

    风茗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却一时也想不起更多,只觉得脑海中有微微的刺痛感。她又转过头望向宴席首座的方向,奇特的是她虽然同样看不清那几人的脸,却能清晰地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

    “城主,我已派人查过,毒下在了被害者所食的绿豆糕中,而他的凉茶是无毒的,除此以外,其他宾客的糕点与凉茶之中也均没有下毒的痕迹。”

    “后厨那边呢?”

    “这些糕点是在出锅后才分盘摆放的,而后便立即配好了茶水送来此处,似乎也没有下毒的机会。”

    “这可就奇怪了……”

    他们又交谈了数句,却似乎仍然没有什么明确的头绪。而就在这时,似乎一直坐在他们所谓“城主”身旁的女子徐徐开了口,听声音竟似不过十四五岁:“父亲,问题或许并不在糕点上。”

    原本有几分懵懵懂懂的风茗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猛地一惊,扶着刺痛感强烈的额头,终于想起了这是何处。

    因为那声音的主人正是她自己,或者说,三年前的自己。

    耳旁的声音并未因为她的震惊而停止。

    “哦?说来听听。”

    “如今天气正炎热,而我注意到被害者是在吃了摆放在凉茶杯边的那块糕点之后毒发身亡。或许凶手是在糕点分盘后送往此处时,在茶杯外侧的杯沿上抹了一圈毒。如此一来,若是被害之人因苦于炎热而立即饮用凉茶,便会直接中毒而亡。而即便被害之人无意饮茶,杯身也会因天气炎热而茶水冰凉在外侧结出一层水珠,待杯沿处的水珠滴落下后洇入一旁的糕点中时,这毒便也仍是悄无声息地下了进去。”

    “有理……来人,去查一查离开后厨后经手过这盘糕点的都是哪些人。——茗儿,兹事体大,你在此处等待结果便可,切勿给了行凶者可乘之机。”

    “女儿明白。”

    风茗隐隐地看到风城城主——也就是她的父亲似乎抬手挥了挥,立刻便有下属应声起身前往后厨调查。四周宾客的声音仍旧是吵吵嚷嚷地听不真切,只是也不外乎一些溢美之词而已。

    她看着首座方向上的那一个“自己”似乎又与闲杂之人寒暄了几句,便起身走向了“她”原本的席位。

    风茗蓦地心中一悸,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怕之事,在这个迷离的梦境之中有几分踉跄地向着“她”跑了过去。

    而就在她举步的一瞬间,熟悉的一幕已然出现。

    一个侍女打扮的人疾步走到那个“自己”的面前,低声说了些什么。明明离得并不算近,风茗却又偏偏能清晰地听见她的低语。

    “九小姐,婢子斗胆问一句,这件事……可是已经有了结果?”

    “已大致有了眉目,何事?”

    那侍女似是有些慌张与忌惮,四处张望了一番,方才道:“婢子先前无意间看到了些……本不该看见的事情,如今想着或许对小姐有些用处,便斗胆来找您了。还望小姐能看在这个份上,保我性命无虞。”

    “你见到了何事?竟会如此性命攸关。”

    “还请小姐借一步说话。”

    这一路的距离似乎格外地长,风茗尚未跑到那两人面前时,便见她们一前一后地走到了宴会厅堂外临湖的长廊上。

    她随即便跟着她们的脚步跑到了长廊之上,正见得“风茗”背靠着栏杆,微微俯首凝神地听着那侍女的话语。侍女抬手指了指北城的方向低声又说了些什么,一旁的“风茗”毫无防备地看了过去,丝毫没有注意到侍女骤然抬起的另一只手。

    “住手!”风茗本能地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便要隔开侍女作势要推“自己”坠楼的双手。

    然而那个侍女脸上仍旧带着讥诮的笑意,似乎全然没有因为她的出现而大惊失色。

    再定睛看时,身后又哪有三年前的那个“风茗”?

    风茗还来不及从这骤然的变故之中缓过神来,便感到了腰间被猛的一推,身后早被做过手脚的栏杆应声断裂,她只感到一阵极为熟稔而恐惧的失重感,而后眼前便是眩目的天旋地转。

    “……”风茗猛地睁开了眼,只觉得眼前的景象一片恍然,却又是无比的熟识。她朦朦胧胧地听到台上的戏仍旧在咿咿呀呀地唱着,这分明是中原的洛都,而非北疆的风城。

    风茗尚未从方才梦中的往事之中回过神来,脑海中仍是昏昏沉沉的一片,鼻尖却捕捉到了一股熟悉的淡淡墨香。

    而那戏台之上,弱柳扶风的旦角正宛转地唱着一曲《落梅风》:“斜阳外,草如雾,西风驻寒池如玉。明月楼无人眺京都,子规声莫语归去。动新愁,云别岫,溯江水残月随流。画船载将人去也,人间事何惹得淹留?……”

    ……

    怎么又梦到三年前的事情了……风茗定了定仍有余悸心神,在心中感慨了一番。

    风城因山势而分作南北两城,南为外,北为内,近年来多有龃龉。而自从主张两城和解的南城主事在三年前的夏宴上猝然遇害、身为城主嫡女的风茗也险些丧命之后,两方积重难返的矛盾也终于一触即发,至今仍是僵持不下。

    鼻尖萦绕着的淡淡墨香让风茗恍惚的神思又清醒了几分,她这才发现自己正倚靠在沈砚卿的肩头,只要稍微一抬眼便可看到他线条利落分明的侧脸映衬在戏台灯火之中。

    不知为何,一向颇为敏锐的沈砚卿似乎并未察觉到风茗已经醒来,一贯从容含笑的目光此刻却是沉静地望着远方。这目光却又似乎并未落在戏台之上,仿佛已清透地看尽了勾栏之中的万象,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在看。

    风茗也只是愣了一瞬,便赶忙坐起身来,有几分尴尬地咳了一声,低声道歉:“咳……抱歉。”

    “醒了?”沈砚卿偏过头来看向她,微微挑起的眼尾仿佛带着三分不经意的微笑,让先前沉静的目光也如湖水因风皱面,“可是因为近日楼里冗杂之事太过费神了?”

    沉稳与狡黠,这原本截然不同的两者却能被流水无痕地融合在一处,化为独有的气质与风华。

    既然对方给了自己台阶下,风茗便也不多说什么,索性默然地点了点头。

    “看你一直脸色不佳,是病了?还是是做噩梦了?”沈砚卿端详着风茗的神色,末了叹了一口气低声发问,抬起手轻轻地覆在了她的额头。

    “只是梦到了以前的事情,觉得……今是而昨非吧。”风茗微微闭上眼摇了摇头,额头上感受到的是自他手心传来淡淡温度,“先生,我这是睡了多久了?”

    沈砚卿闻言却是展眉一笑,放下了手道:“还好意思问?这会儿戏倒是刚刚唱完,这一个时辰过去,我的肩可都有些酸了。”

    “这么久?抱歉……”风茗向着戏台张望了一番,果然看见戏已唱完,几位伶人走上台前谢幕,台下人们离开时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以及戏迷们惊呼声交织成一片,看来也别有市井意趣。

    沈砚卿反倒是带着几分戏谑地笑道:“真想赔礼的话,不如过几日得了空,再请我来一次?”

    “……先生觉得这戏很有趣?”风茗显然不曾料到他会这样回答,愣了片刻方才牵了牵嘴角,问道。

    “聊以打发时候罢了,总好过那些寻常戏码。”沈砚卿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问道,“如何?”

    “既然先生喜欢,那我也乐意之至了。”风茗轻快一笑,虽是本能地觉得沈砚卿似乎并未说出实情,却仍是一口应了下来,“不如便等我完成了明日的委托?我方才听那轻鸿娘子在台上谢幕时说,这出戏要连着演上十日呢。”

    “这自然是由你来决定了。”

    “不过……”风茗似是想到了什么,起身离开时又低声问道,“戏里的那位忠武之后,最后如何了?”

    “结果啊……”沈砚卿玩弄着手中的折扇,眸中的光芒又透露出几分先前看戏时的沉静之意,“乱臣伏诛新帝登基,忠武之后虽得了封赏,却因曾事奉于乱臣手下而颇受非议,数年后终因功高震主而丢了性命。最后一折里其妻于江南被捕,临刑前正见得故乡落梅时节风雨如晦,心绪纷乱不已,便自占一曲《落梅风》言其心境。”

    “想不到竟是这样惨烈的结局……”风茗倒是着实惊了一惊,只因勾栏里向来都爱编排欢喜团圆的戏码,如此编排倒当真少见,“我原以为到封官进爵便是结束了。”

    “世事向来无常至此,因而人们也就偏爱将那欢喜团圆写在戏本之中。”沈砚卿的语气之中不乏遗憾,琉璃色的眸子里仍旧盛着三分笑意,“这出戏反其道行之却似乎仍是很受看客喜爱,那写出戏本的人,倒也有趣。”

    “只是戏本到此作结,未免也太过仓促。无论如何,总该给出一个后来得以平反的结局才是。”风茗微微摇了摇头,低声惋惜道。

    这样说着,他复又轻叹了一声,径自笑着,却不知究竟是在叹惋什么:“后来?可惜这世间之事,哪里会有那么多的‘后来’呢?”

    听得此言,风茗也不由得平白生出了几分感慨来。

    世人皆爱团圆美满,即便是倾力一搏后落得了如戏曲之中的这般结果,也总期望着后来人为之平反或是赞颂。

    可世上哪有这么多后来呢?

    她不禁又回忆起醒来之时听到的那曲《落梅风》,心下也有几分感慨,望着勾栏外沉沉的夜幕,轻声地哼唱了几句:“动新愁,云别岫,溯江水残月随流。画船载将人去也,人间事何惹得淹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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