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八年七月初五,帝后于平朔殿宴请朝野百官,即这一年的千秋节大典与百官考核。次日,中书省拟定诏令,褒奖升迁连环案中有功的诸司,并以贪墨故罢免尚书省左民尚书,查抄府邸。

    七月初八,西羌以使团失踪之由频扰北境,含章殿旨令西河、太原、雁门三郡守军严阵以待,尤以西河郡为重。

    ……

    七月初十,于洛都东市口,从罪妃云氏之刑,枭菹重犯云氏、凌氏,并夷其三族。

    陆秋庭临窗瞥了一眼楼下东市口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道:“看来你常来的这座茶楼,今日不太安静。”

    “长秋宫可真是会选地方。”孟琅书无奈地笑了笑,“不过今日也是陆寺卿要选在此处。”

    “只是听闻你闲来常爱来此,故而打算在此斗茶作为送别。”陆秋庭淡淡地开口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离京?”

    孟琅书的目光沉了沉,从一旁取来了茶具与茶饼:“度支部不能再待了——既然要斗茶,请吧。”

    陆秋庭接过斗茶的诸物,开始研磨茶饼:“怎么了?”

    “旧卷宗,”待得茶末筛过,汤瓶声响,孟琅书注水入盏开始调配茶膏,“崔尚书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我不敢托大。”

    两人各执一柄银匙在各自茶盏中回环击拂着茶膏,陆秋庭垂目观察着自己的茶汤:“你看过了?”

    茶叶可生浮末,击拂之下便宛如浮雾般溢盏而起,化作一叠白色沫花,而周围凝回不动,称为咬盏。斗茶的胜负便在于这沫花咬盏的时间长短,谁的盏中沫花现行消散露出下面的水痕,便算是输了。

    “不错。”孟琅书击盏的手不由得顿了片刻,“令人咋舌,陆寺卿也知道这些?”

    陆秋庭不为所动,仍旧专注于手中之事:“我只知道当年任职之时的记录,不过想来九年过去,情况不会有什么好转——这背后之意,想必孟左丞可以明白。”

    “四日后东海王将离京就藩,我也将随之离开,这洛都之中,可没有什么孟左丞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停下了击拂的动作,搁下手中的银匙,将各自的茶盏正置于茶托之上并列放置。他们所用的皆是冰裂纹黑釉茶盏,与浅色的茶汤与白色的沫花相映,一黑一白更显茶色。

    初时,两人盏中的沫花形状相近,但稍待片刻后,便可见孟琅书盏中的沫花仍是薄了一些,细小的泡沫不断破碎,最终先行露出了水痕。

    茶楼之下的东市口,围观的百姓们也个个伸着脖子向刑场探着,发出了一阵阵惊呼。

    孟琅书浑然不觉楼下的嘈杂,笑道:“看来今日是我输了一水了。”

    “你我所用的茶与水皆是相同,”反倒是陆秋庭又瞥了一眼窗外,“看来是你的心不定。”

    “我原以为……国库不至于如此。”孟琅书叹了一口气,“罢了,度支部的浑水我是不会趟了,但你呢?”

    “我?”

    “按说破获了这个案子,你也该有所升迁调离廷尉寺了。”

    陆秋庭淡淡道:“一来四品再向上本就不易升迁,二来他们认为廷尉寺里的秘密最好永远都是这样,不消失也不告知天下,若是换了人执掌,难保不会生变。”

    “又能藏多久呢?”孟琅书兀自笑了一声,“打破平衡的人总会出现,到那时……多保重吧。”

    陆秋庭颔首不语,又看向了窗外涌动着的人群,他们或是对着两颗高高挂起的头颅或是欢呼或是唾骂,或是抢夺着践踏菹醢后遍地的血肉,用这种方法伸张着他们心中的正义感,远看来却是疯狂而又怪诞。

    众生质本纯善而易纵恶,世又有大伪似真,大奸若忠,大恶若善。

    是以昔日忠良沉寂无闻,甚或被扭曲为恶人。

    陆秋庭的心中同样期待着一切水落石出的日子。

    ……

    苏敬则不紧不慢地走在廷尉寺的官署中。

    这是他作为廷尉寺少卿的第一日,其实除却身上变换了官服手中又多了一把钥匙,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很大的改变。

    哪怕这把钥匙所对应的,是旧书房的门锁。

    他回想起了前一日慕容临在动身返回江南前与他的一番对话。

    “看来先生要谈的‘生意’已经办妥了。”

    “那是自然,在洛都已经待了这么些日子,岂有再办不好的道理?不过为师走了之后,你在廷尉寺可得小心谨慎些。”

    “原来先生知道了。”

    “旧书房的钥匙历来都是交给寺卿与少卿保管。只是你要知道,既然有人为了利益阻拦对旧书房的调查,自然也会另有人想要利用旧书房里的东西达成些什么。”

    “学生自有分寸。”

    苏敬则转过一个弯走入了东侧走廊,尽头的拐角后便是那间旧书房了。

    他想起了那晚被人打落几乎要燃起一场火灾的烛台,不论是警告还是杀意,都证明着……对方早就注意到了自己。

    因为什么呢?宁州案的卷宗?

    但这数月以来案件背后的谜题,远远不止于此。

    西羌使团遇害的幕后黑手,郊外客店草草结案的火灾,还有左民尚书背后的主使者。

    苏敬则在最后一个转角前驻足,只要再从这里走过去,便是那间埋了不知多少秘密的旧书房了。

    而他只是转身推门走入了一旁的卷宗库中。

    真相的背后会是什么呢?

    更多的真相。

    ……

    东郊汇入鸿池的几条河流两畔,与洛河对岸一样,由来都是备受世族青睐的修建别业之地。

    然而真正地到了鸿池,却反是没有了什么园林别业,只有一座庞大而破落的废园坐落于此。

    园门处的牌匾早已不知脱落去了何方,绵延的院墙也是破损而多有火烧迹象。园中依稀可见盛极之时的巧夺天工,只是如今已是四顾萧条,唯有荒草乔木葳蕤而生,废池寒水犹自空碧,幽幽地回响着禽鸟的悲鸣。

    这里是意园。

    沈砚卿身处其中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之感,他一面懒懒地摇着折扇,一面在园中漫无目的地信步走着,直到一个黑衣人不知何时以何种身法落在他的眼前挡住了去路。

    他有些无奈地将折扇收起,懒懒地笑着,眸中却闪着淡漠的光芒:“这大白天地便传信约我来此,你们的主上没说过要避着些么?”

    “沈先生,这就是主上的意思,务必及时知会你一个消息。”

    “哦?什么消息不能放一放再说?”

    “这个消息,阁下一定很感兴趣——是关于北城主的。”

    “说吧。”

    “风城北城主风连山,近日病笃。”

    沈砚卿偏过头看向了园中一株形态遒结扭曲的枯木,似笑非笑:“来得还真快啊……”

    ……

    北疆的高阙关内外仍旧是一片亘古不变的苍莽寥廓。

    风蔚将关隘各处的防守工事安排完毕,站在高阙关的城楼上最后地眺望着这相伴两三年的孤烟长河。

    “少城主,何时动身?”

    风蔚收回了纷乱的神思,看向了身旁的副将:“今晚,从西北方的峡谷绕道,务必得在明日天亮之前直达北城。”

    “属下明白了。”

    风蔚叹了一口气,又问道:“南城那边可有什么动向?”

    副将道:“暂时没有什么更多的动静,不过这消息多半也是瞒不住的。”

    “我明白。”风蔚点了点头,“我并不担心这些,父亲尚在城中主持大事,而我明日便可回到城中,这中间不会有什么能够趁虚而入的地方。”

    “那么少城主担心的是?”

    “中原,”他道,“我担心的是,中原的商会之中有他们的人,如此一来难免让人无从防备。”

    “少城主可有打算?属下们会尽力而为。”

    “你们守好高阙关便是,另外……”风蔚顿了顿,又道,“我会修书一封,劳烦你们无论如何,都要交与洛都商会。”

    “是。”

    他重又极目远眺着荒原的尽头,却看见了隐隐的尘土飞扬之象,风声之中似也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喊杀之声。

    风蔚蹙眉:“那是什么?”

    “那是——西羌与宁朝交战的军队。”

    而几乎与此同时的洛都郊野之中,也出现了类似的场面。

    汝南王在军营之中眺望着官道之上飞扬的尘土:“那是谁的军队?”

    “回禀殿下,那是楚王入京朝觐了。”

    ……

    风茗翻来覆去地看着此前在缀玉轩买来的那一幅画,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这幅画乍看来并无特殊之处,细细推敲起来却是充满了别扭之处。

    这画若说是仕女画像,画中的女子容貌神态却勾勒得颇为写意,若说是风景画,却也只是一间十分寻常的大家院落。

    再仔细端详这个女子的神态,也不是寻常的面带微笑或是端庄慈悲,而是在平静之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悲戚之意,仿佛在哀悼着什么。

    而她的动作也有几分不协调:乍看来是倚着阑干径自绾着长发,但仔细一看便会发现,她抬至头顶的双手中只有左手正常地弄着钗环,右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指着一个方向。

    那是院落之中的一间厢房。

    整幅画和它的标题《清明雨》似乎没有任何的关联。

    这画中何来清明?又何来雨?

    思绪纷乱之间,一个十分突兀的念头突然进入了她的脑海之中。

    既然作画者应岚是当年意园“二十四友”之一的惊蛰,那么……

    清明是谁?

    ……

    城外的华林苑行宫之中,层层宫阙的飞檐斗拱与雕梁画栋在奇花异草与清溪流水的映衬下,更显得并非人间所有。

    而主殿玉宇殿的地下,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圆形的地宫之中,八方角落的蜡烛被依次点燃。地宫的正中间是一尊黑衣的女神像。这神像看不出究竟是何方神圣,她的五官眉眼与飘逸华服均是雕刻得柔和而无棱角,面上的神色深沉悠远,带着超拔于人世的孤寂之感。

    衣着华丽的女人一步步地走到正中间的神像前,看起来颇为虔诚地跪拜了三下。

    神像之中响起了机关转动的声音,女人却是不为所动。

    神像的动作开始出现变化,从最开始肃穆而立的模样,渐渐地转变为双手托举飘然若舞。而神像双手之中托着的,却是半块玉符。

    女人这才起身上前取下了那块白色玉符,试着将它与自己手中的半块形状相似的玉符拼合起来。

    二者完美地契合了起来。

    玉符正面雕刻着的,赫然是一只虎躯猊首、白毛黑纹的异兽。

    ……

    东市口观刑的人群已经渐渐散去,刑场之上是高悬着的狰狞头颅,和满地模糊的血肉。

    玉衡抱剑倚着墙,远远地眺望着路口处的刑场,淡淡的血腥味在风中弥散着。

    她似乎在看着那两颗高悬的头颅,又似乎是透过它们看见了天边什么更远更虚渺的东西,一向华光潋滟的眸子似乎也蒙上了一层迷蒙的烟雨山雾,空远而寂静。

    良久,她轻叹了一声回过神来,转头却正看见了一旁贴着的悬赏布告。

    玉衡不由得嗤笑起来,且不说时隔九年去找谢家一个生死不明之人,连大致的画像都没有,这悬赏未免也太儿戏了一些。

    他们想借着谢家的名号做什么呢?

    从这里望去,东市来往的人群依旧熙熙攘攘,连日光的光影也有些迷离。身后酒馆热烈飞扬的乐声之中,醉酒者的呓语声时隐时现。

    不论他们昨日是否顺遂,明日又是否能开怀,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是无忧无虑的。

    好不容易就这样玩世不恭地醉了几个月,她却在这短短的几日里迅速地又清醒了过来。

    高台已经筑好,她必须去成为那些登台唱戏之人的一员。

    只是布局之人不会明白,天下人都在看戏,却也都是戏子。

    酒馆之中的乐声愈发地激昂急促,夹杂着珠翠相击之声。舞姬们妖娆地舒展着柔若无骨的四肢,血色的罗裙翩然如蝶。她们翻转着手中摆放着数个琉璃杯盏的盘子上下偏飞,而杯盏却无一掉落碎裂。

    看客们在舞姬曼妙的舞蹈与歌声之中纷纷高声叫好,亦有兴致高昂之人一面击节一面随着那些舞姬歌唱着:

    晋世宁,四海平,普天安乐永大宁。

    四海安,天下欢,乐治兴隆舞杯盘。

    舞杯盘,何翩翩,举坐翻覆寿万年。

    天与日,终与一,左回右转不相失。

    筝笛悲,酒舞疲,心中慷慨可健兄。

    梅酒甘,丝竹清,愿令诸君醉复醒。

    醉复醒,时合同,四坐欢乐皆言工。

    丝竹音,可不听,亦舞此盘左右轻。

    自相当,合坐欢乐人命长。

    人命长,当结友,千秋万岁皆老寿。

    ……

    ——长生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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