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西市勾栏之中,依旧是繁华盛极。

    任是轻鸿再如何红极一时,也不过是众多的伶人之一,如今早已有新人替上了她的角色。而看客们则永远比其他人更为喜新厌旧,如今还会谈起她的已是寥寥无几。

    这是玉衡在四处听了一番戏客们的闲谈后,心中的想法。

    不过似乎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轻鸿遇害的消息,看起来,廷尉寺将消息封锁得很好。

    事后细细想来韦夫人先前的那一席话让玉衡很是在意。她那时问及的所谓“落脚之处”,其实是一个再笼统不过的说辞:从常去的酒肆茶楼到京中好友的府邸,都可以算作“落脚之处”。

    但韦夫人却偏偏只提及了轻鸿所在的东郊宅院,这在她看来应当是不可为外人所道之处,亦不是独孤询去向的唯一可能。

    那么便只能说明……她知道些什么秘密,而且是让她必须要去借手调查此地的秘密。

    那么她又和这个看似全然无关命案有着什么样的关联呢?

    玉衡思索着,一时不得其解。

    “听说了吗?那个进了尚书府的轻鸿,似乎出事了。”

    前方几名戏客的闲谈声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耳中,玉衡打起精神,凝神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这怎么可能?我记得之前她进尚书府时,虽说不过是个妾室,也很是风光。”

    “听说还一度做起了崔府家眷的管事娘子呢!我看呐,是她命里注定没有这等福分。”

    “你们倒是说说,她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啊?”

    “据说是今日一早死在了崔尚书为她购下的东郊宅院里,唉……竟然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消息传出来吗?我可是听在廷尉寺当差的叔叔亲口说的。”

    ……看来廷尉寺的消息封锁得也并不算好。玉衡一面听着一面默默地想道。

    “哟,那凶手有没有找到?她可是结了什么仇?”

    “若是找到了我哪会不告诉你们呢?据说凶手虽然没找到,但很有可能是尚书府昔年结下的旧恩怨呢!”

    “尚书府的恩怨?”

    “我猜这事儿啊,说不好还是先帝年间的,只怕是没有多少人能知道了。”

    “反正啊,我看崔府近来是得多加小心了,可别让什么可疑人等混进了府中。”

    “这倒是……”

    宁州易氏的案子……玉衡暗自叹了一口气,有几分疲惫地垂下眼去。

    若当真是易氏的幸存之人前来报复,崔荣只怕是当年在此中做了相当一番手脚。那么连这桩先帝年间的旧案,她也得设法翻出来调查了。

    这是如今处境之下的绣衣使绝不能做的。

    但她有这样的直觉:宁州案,定襄伯府,还有沈砚卿交给她的那一册画卷,一定有着什么隐秘的关联。

    那几名戏客的闲谈仍在继续着。

    “你这样说我倒是想起来,今晚的戏开场前,我似乎看见那位新晋的廷尉寺少卿往勾栏的后台去了,好像现在也不见出来。看起来……是要来调查什么啊。”

    “嘁,你看错了吧?廷尉寺查案哪一次不是大张旗鼓地将地方一封锁,然后挨个地传去询问?”

    “也是,也是,说不定啊是我看走眼了……”

    “你们也真是的。怎么?朝廷的官员就没有一点儿私人的爱好了?这半年以来,我也没少在勾栏里见过他……”

    “哟,看来你是知道些什么啊……”

    几名戏客的话题渐渐地转入了无关紧要之处。

    廷尉寺调查死者的生前交游自然是无可厚非,但如此低调地私下调查……玉衡不禁微微蹙眉,难不成崔府有意要封锁调查消息?这样一来,岂非是证实了自己方才的猜测?

    抑或是苏敬则有什么不可宣之于众的打算?

    这样的想法让她不觉心中沉了沉,最好的方法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看一看,但……

    玉衡抬眼四望,倘若那几个戏客说得没错,她盯好几处通往后台的偏门,总归能找见他。

    不多时,苏敬则果然出现在了戏台旁的一扇偏门处,不紧不慢地走入了喧闹的大堂之中。

    玉衡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越过熙熙攘攘地人群向着那扇偏门走去。然而勾栏之内向来是喧闹繁华、人流如潮,不过是在戏目幕间涌入的来客之中拥挤了一番,再抬眼时她便失去了目标。

    玉衡神色不禁一凝,行至方才苏敬则的所在之处装作不经意地四处瞥视了一圈。跟丢了?不应当。还是说……

    下一刻,少年熟稔带笑的声音便在她身后施施然响起:“玉衡姑娘也有兴致来此偷闲?”

    “这句话似乎该是我来问才对,”玉衡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已是一脸若无其事的戏谑笑容,“毕竟……绣衣使近来倒是没有亟待调查的命案。”

    “玉衡姑娘还是这么喜欢说笑。”苏敬则道,“我来此地自然是为了调查,反倒是你……似乎白日里刚刚说了‘没有插手的必要’。”

    “觉得没有必要的是绣衣使,”玉衡很是自然地答道,“至于我,还是很有兴趣看一看这两件事究竟有什么关联的。”

    “关联?看来玉衡姑娘似乎知道些什么。”苏敬则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楼上的雅间。

    楼上的雅间隔绝了大堂中喧嚣的人声,只勉强能听见而戏台上若有若无的乐声。

    “苏公子今晚前来,可是调查到了什么?”

    “相比而言我更好奇,是什么样的消息竟让玉衡姑娘背着绣衣使前来调查此事?”

    “若我说……这是对方嘱咐了不可告知他人的呢?”玉衡取过了桌上的一只青瓷茶盏玩弄着,笑吟吟地反问道。

    苏敬则对她的这一番话也不气恼,不紧不慢地说道:“不方便说?那么我不妨来猜一猜。”

    “哦?”玉衡挑了挑眉,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嘱咐你不可多言的,想必是定襄伯府的老夫人。”

    “自然。”

    “你那时既然是第一时间来到了案发之处,自然是如你当时所言,独孤询与死者,或是经由她与崔府,有着不浅的交情。”

    “……”

    “若是她觉得这种交情不宜外传,那么便排除了后一种猜测,这样一来,她所说的应当是……”

    玉衡依旧笑着,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发出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那么苏公子觉得,老夫人说的是不是实话呢?”

    “至少在你看来,不是。”

    “不错,这种事情本该慎言,我那时不过随口一问独孤询有何其他落脚之处,她却是答得十分笃定。”

    “何况依照独孤询所言,虽然有人能为他证明这几日的行踪,今日他离开友人别院后的行踪,却是不好证明。”

    “我也有此怀疑,报案的仆人也提到了其中一个凶手似乎是男子。”

    “不管是这母子中的谁隐瞒了什么,他们身上的疑点都不小,”苏敬则沉吟片刻,转而笑着问道,“不好奇我方才查到了什么?”

    “求之不得。”

    “我问过了这里的班主,轻鸿和不少伶人一样,当年是被伢子辗转卖入此处,究竟出身于何处只怕是无从查明。”

    “伶人歌姬之类大多皆是如此,应当也不足为奇。”

    “有趣的不是这里。”苏敬则笑了笑,继续说道,“自轻鸿进了崔府后,有好几个女伶不知用了些什么法子,也让情人将她们赎身了。此外又有一个素来与轻鸿交好的女伶,据班主所说,是羡慕轻鸿的好运气却又没有找上个好男人,索性带着家当跑了。”

    “真有意思啊……”玉衡虽是这样说着,眉头却是微蹙,“看来尸体也是会说谎的——轻鸿根本没有死,颜宣对付祁臻的那一套法子,她倒是学到了几分精髓。”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死者会在搏斗中完全处于下风——她原本就没有轻鸿那样的底子。”

    玉衡轻叹了一声:“那么她的目的……洗清自己的贱籍身份?”

    “恐怕不止如此,你忘了那把凶器了吗?凶手将匕首上的血迹擦去,但偏偏留下了一些痕迹让我们发现。”

    “再想到宁州的案子,她想借此洗清的,不止是贱籍身份,还有……宁州案相关之人的身份?”

    苏敬则不置可否:“或者是,她的合作者与宁州案有关,”

    依照凶手在案发现场的布局,调查之人在枕下找到那把宁州制式的匕首之时,首先想到的多半便是被害人与此有关。但若是仔细地看过匕首,便一定会觉得这其实是凶手故意如此放置、用以陷害被害人身份的凶器。

    这是最为寻常的思路,很难想象凶手在此又玩了第二个把戏——“死者”其实并不是他们所以为的死者,“凶手”也不是他们所以为的凶手。

    玉衡这样想着,深吸了一口气:“如今,那具尸体在何处?”

    “被崔府的人领了回去入殓,想必还需停几日再下葬。”

    ……

    勾栏之外的洛都于夜凉如水之中褪去了一层喧嚣,更显得静谧而肃穆。

    “回禀统领,今日廉贞自案发宅邸出来后先是去了枕山楼用餐而后回到官署,傍晚散值之后,又去了勾栏里听戏。”

    裴绍的府邸之中,一名绣衣使正恭恭敬敬地向他回报着今日玉衡的行踪。

    “她倒是很会享受,行了,你回官署值夜吧。”听罢,裴绍轻哼了一声按了按额角,说道。

    “这……恕属下愚钝,统领不担心她去勾栏又调查起崔府的案子了?”

    “她有没有调查不重要,看起来不是,那就不是。”

    那名绣衣使一时疑惑,但还是在瞥见裴府家仆匆匆走进来时,应声告退了。

    “统领大人,秦御史来访。”

    裴绍的表情僵了僵:“他来做什么?……让他进来吧,你去外面看着,任何人不得接近,”

    “是。”

    不多时,秦江城走入了主厅之中:“看起来裴统领很有些苦恼——是因为长秋宫的信任动摇了?”

    “秦御史辗转避人耳目造访府上,不会只是为了说几句风凉话吧?”

    “是为了定襄伯府的那事。”秦江城正了正神色,“长秋宫重新开始着手于四世家的事情,看来是慕容氏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所以?”裴绍皱眉,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

    秦江城无奈道:“这么大的事情却没有让你这个昔日的得力干将插手,你该不会还无所察觉吧?”

    “我当然没有这么愚钝,”裴绍有几分心烦意乱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自从使团之事开始,长秋宫就有这样的迹象了——裴姚陈常诸氏本已是中原望族,白手起家的韦氏原本便不敢给我们放权。秦御史这是打算游说?”

    “双赢之策罢了,不是吗?即便你不担心绣衣使的处境……你便不需考虑日后裴家的处境么?”

    裴绍淡淡地看着他:“那么依你所见,如何双赢?”

    秦江城从容道:“很简单,我不过需要一个完整的绣衣使而已,至于绣衣使统领这个并无品级编制的名号……你便不觉得该像谢行止一样换一换了么?”

    裴绍轻笑一声,并不否认:“秦御史何必心急?不如先看一看……独孤家的这场闹剧?”

    “闹剧?”秦江城见他并不反对,也笑了笑,“你信得过那个小姑娘?要知道你也算是经历过当年之事的人。”

    裴绍冷笑一声:“此事我原本便出不得面,何况还是给长秋宫当一枚棋子?她也还算是个聪明人,只是偶尔地……自作聪明。”

    “拭目以待,上一位‘自作聪明’的廉贞使,尸体可还没凉呢。”秦江城笑了笑。

    “那是一个既自作聪明又妄想着攫取大权的人,而那场火背后的东西……那时还碰不得,白白葬送了那么多人命。”裴绍也不反驳什么,“秦御史既然得到了答复,不妨……也给出些诚意来?”

    “我若是没有诚意,只怕今日就没那么容易走出去了吧?”

    “……”

    “谢徵在定北军中处境还不错,这次西羌之战结束后,只要含章殿依例召见,他应当会随主帅入京。”

    “这些我当然知道。”

    “别着急嘛——重要的是,他似乎对‘那个秘密’一无所知。”

    裴绍对他的话似乎终于有了几分兴趣:“一无所知?不应当如此,谢行止做事不会有这么大的纰漏。”

    “所以这至少说明了……谢家嫡系,还有其他的知情者活着。”

    就在这洛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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