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八年八月十五,宁帝携百官赴邙山祭坛祭祖,是时霞光千里,瑞气盈城,自洛阳宫至邙山山麓一带,旌旗蔽空,队列整肃。

    早晨的耀目天光之下,众臣衣冠俨然肃穆无声,一片沉默之中,是世人对权力与秩序的服从崇拜。

    待龙辇凤驾到达祭坛下,众臣稽首再拜,山呼万岁千秋。帝后登台行祭礼,而台下之人皆曼声唱诵着祭祀文:“天佑大宁,国祚绵长。泽被四海,日月齐光。维清缉熙,宣王之典。迄用有成,维宁之祯……”

    其时,祭典肃穆而仪仗威严,无不昭示着一派盛世景象。

    无人知晓,这是前宁末年,最后的一场祭祀盛会。

    ……

    中秋节的百官祭典冗长而无趣,待到玉衡换下祭典礼服休整一番后,已是到了该去定襄伯府赴宴的时间。

    定襄伯府门前车马喧嚣,玉衡将名帖与韦氏夫人亲手所写的请柬递给门房,很快便有府中仆人恭恭敬敬地前来领着她入府:“玉姑娘,请。”

    玉衡笑着点了点头,随着仆人走入府中,听着他喋喋不休地介绍府中各处的屋舍与宴会主厅所在。那仆人领着她大致地看过各处后,又道:“如今时候还早,玉姑娘大可在府中随意走走,客人们大多都在花园之中。不过您虽是女子,也还请尽量避开后院的女眷居所,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知道了,多谢。”玉衡微笑颔首,又问道,“不知除却花园,府中可还有什么消磨时间的去处?”

    仆人略作思索,答道:“花园镜湖的南侧有一处藏书楼,只是僻静了些。若是玉姑娘喜欢,也可以前去。”

    “多谢,今日宾客众多,你快去忙吧。”

    仆人应声告退,玉衡依照着他此前所说的府中布局,向着藏书楼的方向而去。她与今日的绝大部分宾客都是素不相识,加之自己有几分尴尬的身份,也难以与那些夫人小姐们攀谈什么,倒不如寻个僻静的去处打发时间。

    玉衡避开了花园湖畔喧嚣轻快的人声,自林间远远地绕行了一番,向着藏书楼而去。

    然而,她很快便在藏书楼左近的一处坐北朝南的小院前停下了脚步——在方才那名仆人的描述之中,并没有这样一处院落。

    她抬起头来四处看了看,此处树木茂密几乎是无人修剪,若是不走近确实很难发现这座小院的存在,而自此西望,恰能从树影斑驳之间隐约看见藏书楼的一角飞檐。

    见四下似乎无人发现此处,她一时好奇心起,闪身走了进去。

    年久失修的院落之内与门外的定襄伯府他处全然判若两地。半人高的荒草肆意地生长着,不知名的蝇虫扇动着薄翼穿梭其间,时有阴冷的微风凉凉地拂过她的发丝,吹得半朽的木门吱呀作响。

    看起来,这里少说也有八九年没有人住过了。

    玉衡四处看了看,首先走向了正对着大门有着明显灼烧痕迹的那间主厅。主厅的木门在起火前似乎从外面被闩住了,门身已经完全变成了焦黑色,似乎已经不起任何推拉。

    她思索再三,还是没有推门而入,只是透过烧得破破烂烂的窗户远远地看了一眼,屋中似乎已没有任何有价值的遗存,地面上却还似乎隐隐约约地有一个扭曲的像是人形的痕迹。

    玉衡微微蹙眉后退的几步,似是想到了什么,有几分不适地转向了别处。

    东西两侧的厢房之中虽也是年久失修,却并没有什么很厚重的灰尘,似乎时不时地还是会有人来打扫一番。西侧的厢房看起来当年应是起居之处,除却寻常的生活陈设,便只有一些看不出特别之处的字画书籍之类。

    玉衡小心地翻了翻其中的一两卷,都是些没有署上落款的寻常工笔画,用工整的小楷题着些自占的应景诗赋。

    而东侧的厢房似乎更像是……厨房?里面似乎还残存着些药物,玉衡用手指拭过一些药渣贴近闻了闻,只能勉强辨认出似乎是几味解毒之物。

    这里的主人看起来似乎是患了什么病或是中了毒,在长期调理不成之后被人反锁在主厅里活活地烧死了。

    玉衡眉头紧锁:若说有什么不治之症不得不用这样的方法来解决……难道是瘟疫?但又怎么会只感染了这里的人?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她只得从厢房之中退出来,又绕着房外萦回的走廊缓缓地走了一圈,回到了院门之处。

    也就是在这里,玉衡不经意地回望了一眼主厅的方向,却顿时僵在了原地。

    这座院子的布局,不正是那幅画上所描绘的模样么?

    这里缺的只是画中的女子。

    玉衡回想起了先前韦夫人所提及的府中人员,几房妾室均已过世……这其中便有“清明”?倘若只是因为谢家之事,大可将人幽禁于此,为何偏偏用了这么激烈的手法?

    她掌握了什么秘密?

    趁着此时无人经过此处,玉衡赶忙退了出来,重又若无其事地向着藏书楼走去。

    ……

    藏书楼与小院相去不远,其间景致却是天差地别。这座楼阁临水而建,典雅幽静,斗拱飞檐上雕刻着的花纹无不是繁复华丽。而若是于楼上凭栏远眺,似又可俯瞰府中全景。

    玉衡一路信步行至楼阁之下,在隔岸宾客们若隐若现的高谈阔论之中,她听见了藏书楼之上悠悠传来的琴声。这琴声于深沉悠远之中又隐隐含着几分敲金戛石之意,技法听来十分熟稔,但此意却似乎不当为此曲所有。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推开藏书楼的大门,在木门轻微的“吱呀”声中走入楼内拾级而上。

    这座楼阁与其说是所谓“藏书楼”,倒更接近于文人名士的雅集之地,琴棋书画、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一对对金丝楠木的桌椅错落着放置在书架之间,案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白瓷冰裂纹的茶具。

    玉衡一路行至藏书楼的顶层,听得那琴声渐渐也淡去了几分凛冽,透出了安闲自如之感来。

    藏书楼顶层相较于先前几层略为狭小一些,也几乎没有多少书籍陈设,东侧与南侧的轩窗半开着,而西北侧则是一处向外延伸的露天平台,似是可以观赏府中花园的全景。

    那张古琴就放置在南侧的轩窗下,一袭玄衣的少年正垂眸端坐在琴桌前,抬手抚弄着琴弦。

    玉衡也不开口,索性就这样站在最后一级阶梯上,漫无目的地倚着墙听着这舒缓平和的琴音,目光在他的侧影上顿了顿。

    他的手白皙伶仃,十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抚弄吟猱之间尽是优雅与从容。他仍是习惯似的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慵懒的阳光斜斜地洒入室内,恰好将这温润而清隽的面容分割为半明与半暗。

    片刻后,玉衡轻飘飘地移开了目光打量着这一层楼,在触及到东侧的轩窗之时不经意地动了动:从这里……能看见她方才发现的那座废弃小院吗?

    玉衡举步走到轩窗前抬手将窗户推开,向着她来时的方向眺望过去,果真看见了绿树掩映之下的屋顶。她微微蹙眉,不及细想什么,那边的琴声已然悠悠地落下了最后一个尾音。

    “想不到玉衡姑娘也喜欢这样的僻静之地。”苏敬则并未起身,只是淡淡地笑着侧身看了过来,“看来是与其他宾客不相熟?”

    玉衡漫不经心地笑着:“难道苏公子不是如此?”

    “只是听府中仆人提及藏书楼中的这把琴制式音色皆是上乘,所以来试一试。”苏敬则说着,很是随意地抬手抚了抚琴弦,笑道,“果真不错。”

    “将琴置于此处也是颇为考量,此地鲜有人至,且居高声远,俯瞰又可一览府中景致。”玉衡又瞥了一眼窗外隐隐可见的院落,转而走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此情此景之下,方才苏公子所奏之曲,倒也很是有趣。”

    “不知这却是有何见解?”

    “秋鸿者,取诸髙远遐放之意,游心于太虚,故志在霄汉也。喻于秋鸿,凌空明,干青霄,扩乎四海,放乎江湖,洁身于天壤,乃作是操。”玉衡从容地复述着琴谱之中所言,笑问,“此曲之中,似不当有金石兵戈之意?”

    “音从意转,意先乎音,音随乎意。太和鼓鬯,心手自知。不以性情中和相遇,而以为是技也,斯愈久而愈失其传矣。玉衡姑娘既知晓音律,也应当听过这段话才是。”苏敬则起身走上西北侧的平台,以手扶着平台边的阑干,转身看向玉衡,不紧不慢地答道,“如你所言,藏书楼顶人迹罕至,而又可俯瞰府中花园全景,岂非凶手以静制动的好地方?你我今日来此本也不为赴宴,此情此景之下思及凶案之事,自是难免有了玉衡姑娘所言的……金石之意。”

    “诡辩。”玉衡不觉扬了扬唇角,复又追问道,“你怀疑她会在这附近窥伺?”

    “不无可能。”

    玉衡便也走上前,在并不算宽敞的平台上远眺着花园之中的景色:“花园确实是一个制造‘意外’的好地方,而这里又正能一览无余——晚间需要让府中侍卫留意此处么?”

    “未免打草惊蛇。”苏敬则偏过头看向她,仍是微微地笑着,全无临敌的紧张之态,“何况会惊动的也不只是‘蛇’。”

    玉衡思索了片刻,蹙眉问道:“你在怀疑定襄伯府的立场?”

    “那就要看一看,哪种结果能让他们获利更多了。”苏敬则说着,抬眼眺望楼下不远处高谈阔论的宾客们,“不知你来时有没有发现,湖的另三个方位都布有侍卫巡行,但唯有此处几乎无人问津。”

    不知为何,玉衡立即便想到了此前的废弃小院——确实是个躲藏的好去处。虽是如此,她却本能地瞒下了小院之事,附和道:“看来这里的局势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苏敬则笑了笑,算作是默认。

    “被人牵着走的感觉还真是一点都不好。”玉衡撇了撇嘴,也看着那些稀稀落落向着会客厅走去的宾客,“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猜测了呢——按照你的推测,好戏就要开场了。他们想要争夺的,到底是什么呢?”

    “宁州案的卷宗上语焉不详地提到过一笔所谓‘贿款’,这笔钱和易晨自杀的匕首一样,在当时都离奇失踪了。”

    “有意思,如今匕首已经出现了,想来这笔钱其实不是贿款,而是……遗产?”玉衡语速极快地喃喃着,“能够驱使定襄伯府与她合作的,还真是一笔巨款。不过原本可以独吞的钱财如今却要和同伙平分,如果我是轻鸿……”

    她说到此处才略微停顿了片刻,斟酌着下面的词句。

    “杀死崔荣,再嫁祸给另一个人,或者……”苏敬则淡淡地笑着接过了玉衡的话语,不紧不慢地说着,仿佛只是在做寻常的闲谈,“让他们互相厮杀?总之,尸体是不会为自己辩解的。”

    玉衡听罢,忽而轻快地笑了起来:“真想不到苏公子在这方面,心思也格外地活络呢。”

    “承赞,不过想必这也是你要说的,所谓的‘活络’也该有玉衡姑娘的一份。”苏敬则微笑着承认了她这番“夸奖”,又道,“不过究竟是从哪一个入手,就要看轻鸿自己的计划了。”

    玉衡似是想到了什么:“但若是今晚无事发生,又当如何?”

    “不会的。”苏敬则的语气凉了几分,其中是少见的绝对笃定,“中秋宴这种人多手杂的机会并不多得。我想就在今晚,轻鸿一定会出现,把她的钱还有多余的人都处理好。”

    “你还真是执着于别人的心思,这一切说到底都只是一个推论而已——虽然如今看来,即便轻鸿不出现,也难免会有‘假的’。”

    苏敬则笑道:“不知你有没有听过这句话: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虚无缥缈如文辞,落于纸笔后尚可窥见其人,更何况这几日来切实发生的事情。”

    玉衡不置可否:“还真是大胆的做法。”

    “决定世事的有时候可并不只是诡计。”苏敬则倒也不厌其烦,语调从容地解释着,“诡计越是详尽便越是难以应对意外,我想很多人都只会定下最核心的计划,然后随心而动。”

    “包括你自己?”玉衡的目光倏忽一转,潋滟的眸子似笑非笑地对上了一双沉静无波的墨色。

    “玉衡姑娘便不是么?”苏敬则的眸中了无退让之意,语调却仍是谦和带笑,“难道你在此之前便有了详尽的应对之法?”

    “没有。那——走吧,今晚的定襄伯府,是个‘捉鬼’的好地方。”玉衡轻笑一声,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并未再多问,只是率先移开了目光,举步走向了来时的楼梯,“她既然让自己‘死’了,说是鬼魂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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